第35章 她們是最好的朋友
下午三點,橘色的陽光穿過玻璃窗,跳躍在對鏡梳妝的女人身上。
她在陽光下的皮膚雪白,描眉的動作像是在雪地上作畫。下巴線條清晰而柔和,隐入蓬松如雲的墨色發團,光潔的臉上因為沒有多少表情,所以多少顯得有些冷淡疏離,但她那雙眼睛,那雙和她的發、眉、鴉羽般的睫毛一般濃黑的大眼睛,總是含着霧蒙蒙的水汽,像是黑夜剛盡,初陽未升的深林,安靜而寂寥。
被這雙眼睛凝望的人,也會情不自禁地安靜下來,沉浸在那雙籠着憂郁的眸子裏。
給妝面拍上散粉後,她拉開身前的抽屜。
盒中擺着琳琅滿目的珠寶,都是成豫在各個節日或者出差回來時帶的禮物。梳妝鏡前擺着全套海藍之謎的化妝品,也都是來自成豫的饋贈。
這些年來,成豫對她絕不小氣。
“我不會讓你陪我吃苦的。別的女人有的,你也會有。”
結婚的時候,成豫這麽說過。
他的确兌現了當初的諾言。
他送過她房,送過她車,送過花送過昂貴的護膚品全套,也像別的他曾不恥的男人一樣,送過背叛。
衛霓看着這些華麗的寶石飾品,不由地想,成豫對她,是否就像她對這些精致昂貴的收藏——只在抽屜裏綻放光芒就好。
因為只是私人收藏。
她不知道這是遲到的清醒,還是愛意消散後的苛刻,
她以為刻骨銘心的愛情,正在露出不加修飾的真實面目。
纖瘦的五指在半空中猶豫了片刻,然後拿起了角落單獨保存的一個小首飾盒。
首飾盒裏只有一枚施華洛世奇百合花發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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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抽屜裏的其他寶石飾品來說,這枚發夾可能是她最便宜的飾品了。
她拿起這枚發卡,對着一塵不染的鏡面,輕輕別到耳後。
窗外一輛黑色奧迪已經等候多時,她最後理了理鬓邊的碎發,起身往門外走去。
……
“手不要僵硬,擊打的時候手腕發力,手臂要保持住……再試一試。”
只有四五歲年紀的小男孩含着兩包淚水,委委屈屈地打着鼓。
一堂課上完,解星散無奈地說:“回去在靜音鼓上多練練。”
小男孩如釋重負,逃也似地奔向門外等待的媽媽。
解星散拿出手機,對着上面的反光觀察自己的尊榮——也沒帥到人神共憤的地步啊,怎麽這孩子只要一見他就哭個不停呢?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門外響起了兩聲敲門。
“請進!”
解星散一擡頭,愣了愣。
“你好。”周夢瑤牽着大兒子站在門口,對解星散微微一笑。
……
鼓房裏隐約響着生疏的打擊聲,周夢瑤的大兒子坐在鼓凳上,認真地練習着剛學到的入門旋律。
周夢瑤站在窗外,看着興趣盎然的兒子不禁露出微笑。
“以你來看,他有這個天賦嗎?”她說。
站在她身旁的解星散不好對還在試課的學生評價什麽,保守道:“最開始幾節課不好看出什麽,但就爵士鼓而言,我覺得努力比天賦更重要。只要肯練,沒有練不出來的鼓手。”
“解老師是天賦型選手還是努力型選手?”
解星散沒想到話題轉到了自己身上,想了想:“兩者都有吧。”
周夢瑤還是看着他,他只好繼續說:
“當初留給我的時間太少了,我是高三的時候,突然決定考音樂學院的。那時候,我每天在鼓房坐十幾個小時,只差連睡覺都呆在鼓房裏。就這麽地獄集訓了一年,最後在藝考的時候拿了流行器樂和打擊樂的全場第一。”
“要說光憑天分,想在藝考時拿兩個專業第一也不容易,要說光憑努力,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用一年時間取得兩個專業第一的成績。”
解星散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
“我是兩者兼有。”
他知道自己優秀,并且為此驕傲,一直激勵自己繼續前行。
這是此刻周夢瑤的最大感受。
“……你很不一樣。”她的內心深處受到觸動,脫口而出道。
“什麽不一樣?”
“……就是和其他人很不一樣。”
“我知道,固執、自大、傲慢、任性妄為——很多人這樣說我,”解星散不以為意道,“随便,我不在乎他們怎麽想。”
就像他也不在乎此刻聽到這些話的她怎麽想,會不會影響自己的新生源一樣,他只是說想說的,做想做的,旁人在他的生活裏只是微塵,在他的世界,他就是唯一的王者。
“我好像明白衛霓向我推薦你的原因了。”周夢瑤說,“我認識她這麽多年,她從來沒有欠過誰的人情債,也不會向別人推薦什麽人選。你是第一個……快二十年來的第一個。”
“這麽牛?”解星散笑逐顏開。
這是周夢瑤見了他這麽久來,他第一次笑。
“我從小學開始,就和衛霓讀一所學校。除了她父母,我應該是最了解她的人。”周夢瑤說。
“那你們是非常好的閨蜜了?”
周夢瑤定定望着玻璃窗裏的大兒子。
音樂學校裏已經好幾天沒有開過空調了。失去熱燥的夏日尾風從洞開的窗戶裏吹了進來,一望無際的藍天裏鋪陳着白色沙丘,移動的白雲倒映在周夢瑤眼前的玻璃窗上,她覺得自己也和藍天融為一體,那些長久覆在她心上的陰翳,正在被溫柔的晚風吹走。
“是,”她說,“我們是最好的閨蜜。”
她笑着看向解星散:“解老師,那我的孩子就拜托你了。”
“這是當然……”
“我們衛霓,也拜托你了。”
解星散一愣。
周夢瑤轉過身,正式面對解星散。
“衛霓答應給成豫三十天時間來挽留她,今天是最後一天。”周夢瑤說,“他們去了第一次相遇的大學。”
“我不想看着她心軟,回到那個看不見的牢籠。”周夢瑤說,“如果你和我想的一樣,那就……”
她還在思考,如何說動一個單身未婚男青年,為一個已婚女人赴蹈湯火,解星散卻已轉過身。
毫不猶豫地跑了出去。
周夢瑤看着他的背影,啞然失笑。
笑着笑着,她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和衛霓,是最好的閨蜜。好到所有人都這麽認為,所有時候都是如此——除了,她們的人生分化以後。
大學畢業後,她接受富二代男友的求婚,早早成為人母,衛霓比她晚畢業,但很快也邁入了婚姻的殿堂。她的男友,雖然比不上自己的男友家境富裕,但所有人都說他是青年才俊,人中龍鳳。
剛結婚那幾年,她們還頻繁往來。
但後來,她發現丈夫出軌。一開始他還會忏悔,祈求原諒,但後來次數多了,他開始咆哮,摔門,冷暴力,夜不歸宿。
她的忍讓,并沒有得到感恩。
而衛霓和她的丈夫,依然歲月靜好,恩愛如初。
如果離婚,她作為一個沒有一技之長,又脫離職場多年的前貴婦,等待她的只有落魄和嘲笑。膝下的孩子,丈夫不可能讓她帶走,即便帶走了,已經懂事的兒子只會恨她,恨她讓自己失去了豪宅和傭人。
裝吧。
裝不在意,裝無所謂,裝習以為常,裝到自己都能騙倒自己的那一天。
至少,除了她自己,旁人都以為她過得很好。
看不見的荊棘長在她的血肉裏,讓她看見衛霓,就覺得疼痛。
明明是一起長大的人,明明是手牽着手去上廁所的好朋友,為什麽,為什麽只有她受這背叛的煎熬之火。
她無法面對自己心底的陰暗,也就無法面對衛霓一無所知的善良。
她用各種理由疏遠了衛霓,不是受了心裏那小小荊棘的蠱惑,而是因為那些被荊棘穿透的柔軟的、滾燙的、仍深深依戀着自己最好朋友的心上血肉還在發揮作用。
她無法憑自我意志拔除荊棘,至少能讓它們沒有養料滋生長大。
她們是最好的朋友。
永遠都是。
曾經的衛霓,幫她劃重點,幫她帶早餐,幫她做值日生,幫她拒絕她不敢拒絕的社會青年的搭讪,如今,幫她拔掉心裏的荊棘。
同樣的境遇,如果是衛霓,她會怎麽選。
周夢瑤曾經思考過。
就像她從前靠衛霓的考卷臨時抱佛腳一樣,現在,衛霓已經給出了優秀的标準答案。
她們是最好的朋友。
所以,衛霓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
大兒子探出頭來:“老師呢?”
“老師有事,今天的試課就到這裏。”周夢瑤蹲下身,将走到面前的兒子抱進懷裏,“外婆想你了,想不想和媽媽回家看外婆?”
“不去,不去——”大兒子搖得像個撥浪鼓,“外婆家裏什麽都沒有,沒有遙控飛機也沒有奧特曼,我才不去!”
“你不去,就要跟媽媽分開啰?”
“分開就分開!”大兒子毫不在意。
“……好。”周夢瑤看着他笑了。
母親一反常态的笑容讓大兒子臉上生出一絲不安。
“寶貝,媽媽要走了。”周夢瑤說。
“你要去哪裏?”
周夢瑤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留戀地撫摸着兒子的面頰,笑道:
“媽媽雖然走了,但你随時可以來找媽媽,明白嗎?”
大兒子被莫名的恐懼支配,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抱着周夢瑤的腿說:“我要跟媽媽走!”
“你想好了?”周夢瑤說,“跟着媽媽走,家裏沒有遙控飛機,也沒有阿姨來哄你睡覺,你想好了嗎?”
大兒子還在流着眼淚,神情卻猶豫了。
周夢瑤推開他,改蹲為站,神色平靜地對他說:“爸爸馬上就來接你,乖乖在教室裏等着。”
她轉身離去,大兒子站在原地,驚恐地哭喊着媽媽,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但她頭也不回。
周夢瑤快步走下學校大門的階梯,高跟鞋急促地敲擊着石頭臺階。手中的通話被人接起,陳誨章不耐煩的聲音出現在電話那頭:
“不是跟你說了工作忙,沒重要的事少打電話嗎?”
“有重要的事。”周夢瑤說。
“什麽事?”
“家裏的兩個孩子我接走了,康康在音樂學校等你。”
“你什麽意思?”
“陳誨章,”周夢瑤說,“我們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