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們已經在做離婚談判……
醫科大學附屬醫院作為C市學科最齊全、技術力量最雄厚的三甲醫院,就連夜幕高挂的時候,燈火明亮的大門前也不乏慕名就醫者。
一樓的急診大廳是人流最密集的地方,樓層越往上,人煙就越稀疏。到了十一樓腫瘤科的地盤,不但人變少了,空氣也仿佛稀薄了,空蕩蕩的走廊裏聽不到一聲大聲說話。
深夜十一時,原本該是安靜的時候,一間房門緊閉的病房裏卻傳來持續不斷的嗚咽聲。許久後,衛霓走了出來,哭聲卻還在身後繼續。
她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門後的哭聲,垂下眼走向張楠金的辦公室。
按理來說,今天不該她值班,晚八點的時候她就應該換回下班的私服,可是醫院裏的工作,常常沒有“按理來說”。
敲了三下同樣義務加班的副院長辦公室後,門裏傳來張楠金低沉的女聲:
“進來。”
衛霓開門走入。
張楠金從幾重小山般的文件後擡起頭來:“怎麽樣了?”
“……患者只接受放化療。”衛霓說。
“你也沒辦法?”
衛霓搖了搖頭。
“真是胡鬧。”張楠金的眉頭擰了起來,“一個未成形的孩子和自己的性命比起來,難道她還分不清誰更重要嗎?”
衛霓心緒複雜,緘口不語。
這名患者,幾乎所有輪值到腫瘤科的醫生都被張楠金死馬當活馬醫地派去做她的說客。
無一例外全都失敗了。包括她的家人、夫家出馬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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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所有人都清楚告知她,癌細胞已經從胃部轉移到卵巢,只有切除卵巢,并且引産不到三個月的孩子,她才有活下去的希望,她依然冥頑不靈,只願接受最保守的治療。
按照這名患者目前癌細胞的擴散速度,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張楠金疲憊地嘆了口氣,不看衛霓,揮了揮手:“……算了,我們已經盡力了。她既然決意要選孩子,那就随她去吧。”
張楠金嚴厲的面孔少有的露出了一抹溫和,輕聲道:
“耽擱你這麽久的下班時間,辛苦你了,快回家吧。”
衛霓用上下級的方式禮貌道別後,走出副院長辦公室的門,輕輕帶上房門。
她的加班只是偶爾,張楠金的加班則是家常便飯,作為醫院高管,她本不必如此繁忙。看着張楠金,衛霓常常感嘆,她年紀輕輕就能升至三甲醫院的副院長,實在是理所當然。
相比之下,自己付出的努力則遠遠不夠。
受到張楠金激勵,她回到醫生辦公室後,又在一堆病情報告裏逗留了兩個小時,才換回私服正式結束一天工作。
下班後,她才看到手機上來自成豫的四通未接來電。
除了未接來電,沉寂已久的解星散的聊天界面還留有一個消息已撤回的記錄。
衛霓怔了怔,試着給解星散回了個電話,漫長的嘟聲之後,通話自動挂斷。衛霓才又給成豫發了一條信息,只有簡短的三個字:
“剛下班。”
三十日約定已經過去大半,她的決心依然沒有改變。
她不能否認,在這段時間內或許有過動容,但未曾有過動搖。
這段時間,父母頻頻來電,不是叫她回家吃飯,就是約她一起看電影。
衛霓知道他們是怕她想不開,所以想方設法逗她開心。
但其實,随着時間流逝,痛苦的漸漸麻痹,她已經能感受到,那片曾經籠罩她的陰影,已經逐漸遠去了。
她重新感受到餐桌上獨屬于家的溫情脈脈,夕陽懸挂在摩天大樓邊上的驚心動魄,還有重新與世界聯結的充實滋味。
她不再是那個被以愛之名囚禁的籠中鳥,瓶中花。
夜已過半,住院大樓外夜星滿天,值班保安正在對稀稀疏疏的來人測量體溫,登記場所碼,急診大廳裏的燈光透過自動門,照得門外亮如白晝,坡道下則黑黝黝一片,只有昏黃的路燈點綴夜色。
衛霓走出自動門沒幾步,腳步緩緩停了下來。
解星散坐在和上一次相同的花壇角落,一動不動地看着她,既沒用動作吸引她,也沒用聲音呼喊她,如果她沒有習慣性地往上次看見他的花壇角落望去,她根本不會知道,他曾再一次出現過。
時隔大半個月,就在衛霓以為他再也不會出現的時候,他又出現了。
屋檐下亮如白晝,花園裏樹影憧憧。兩人隔着燈火沉默地對望着。
一眨眼,夏天就快過去了。
最後的花香夾在殘留熱氣的夜風裏,憑空生出一抹傷感。
終于,他起身朝她走來。
不由自主地,她也邁開腳步朝他走去。
在燈火通明和晦暗不輕的分界線,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大約是久了未見的錯覺,衛霓覺得他瘦了不少。
陰影重疊在他骨相清晰的面孔上,像大師手下靈活的畫筆,清晰勾勒出粗犷的高鼻梁,深邃的眉骨和眼窩,還有那雙不在主流審美,平時不笑時顯得尤為冷酷的單眼皮。
但是衛霓知道,那雙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像是剛剛學會飛翔的小鷹,滿眼都是自信的光芒。
她最初被成豫吸引,也是相同的原因。
或許,她愛的只是那種自己不曾擁有的,個性的顏色。
“……喝杯咖啡嗎?”她說。
“……嗯。”解星散說。
他們誰都沒有提起上次的事,誰都沒有說起這失去聯絡的二十多天。
就好像多日前在這門口的漫長一眼,只是各自夢中的一個想象。
淩晨還在營業的咖啡廳肯定有,只可惜C市沒有。
兩人騎着摩托轉了大半個C市,最後還是進了一家安靜的酒吧。
酒吧燈光迷離,因為工作日的關系,只有一兩桌客人。穿着酒保服的調酒師站在吧臺後,正在調制一杯顏色絢麗的雞尾酒。小而精致的舞臺上只有一名女歌者,唱的也是悲傷的情歌。
兩人面對面坐在酒吧角落的一個卡座上,許久都沒人說話,解星散的五官比平時看上去更冷厲,他似乎懷着心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偶爾看向衛霓,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樣。
衛霓心中也懷有心事,一杯調酒下肚,她忽然問:
“如果是你,你未出世的孩子和你自己的生命,只能選擇一個的話,你會怎麽選?”
解星散沉默片刻,說:
“我選自己的生命。”
“那你覺得,是自己做決定舍棄孩子更痛苦,還是失去之後才知道孩子來過更痛苦?”
解星散半晌沒說話,定定看着衛霓的眼睛好一會。
“你這是什麽問題?”
“……可能就是人們說的狂想吧。”
“這就是做醫生的狂想嗎?”解星散仰頭喝光手裏剩下的半杯酒,嘴角浮出一抹哂笑,“我一般狂想自己在鳥巢上音樂節。”
兩桶調酒下肚,即便是解星散這種常和酒精打交道的人,也不由醉了。兩人走出酒吧的時候,他已經頭重腳輕,走路踉踉跄跄。
衛霓有良好自知自明,從頭到尾只喝了半杯,雖然臉上有些熱氣,但也僅限于此。
看着解星散的醉态,衛霓無視強烈堅持“我沒醉”的解星散,将他塞入了出租車,自己也坐進了後座。
“你家位置。”衛霓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
解星散報出地址,出租車向着目的地駛去。孤零零的摩托車停在路邊,等着明天解星散酒醒後再來接他回家。
半個小時後,衛霓扶着身體滾燙的解星散走進了一棟老式住宅樓。
滋啦滋啦的昏黃燈泡随着兩人一重一輕的腳步聲,陸續點亮了黑黝黝的樓層。解星散似醒非醒,在衛霓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爬着樓梯。
到了他家門口,衛霓從他兜裏翻出鑰匙,找到家門那一把插入鑰匙孔,說:
“進去吧,我走了。”
人剛轉身,就被一只發燙的手給握住了。
解星散背靠在門上,面頰染着醉意,一雙濕漉漉的眼睛亮得驚人,眨也不眨地看着衛霓。
他身形高大,這一刻卻像無家可歸的流浪狗,豎着尾巴,濕淋淋地站在暴雨中。
而她是唯一可以幫助他的人。
年久失修的電燈在樓道裏發出電流的聲音,昏黃的燈光時斷時續,衛霓再次注意到他手上的青色胎記,像是某種疼痛的淤青,生長在他的無名指上方。
一只撲棱的灰色蛾子從角落蹿起,飛過兩人聯結的雙手,目标明确地撲向閃爍的燈泡。
滋——飛蛾觸電般飛開。
轉瞬,又撲了上去。
沉默熄滅了樓道的光,只剩下彼此的脈搏還在跳動。
衛霓将自己的手腕一點一點掙脫出來,他試圖挽留,但沒強留。她的手完全掙脫出來時,近在咫尺的呼吸變急促了。
因為目不能視的緣故,衛霓的其他感覺都變得格外敏感。
手機震動的聲音,手腕殘留的溫度,解星散身上散發的酒氣,都比往常更為強烈。
她拿出手機,屏幕上的“成豫”二字醒目地亮在黑暗的樓道裏。
手機還在震動,她伸出右手,想要按向手機。
解星散再一次捉住她的手,這一次更加用力,更加迫切。
衛霓擡頭向他看去,手機幽幽的光線映在他臉上,她從他眼裏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也看見了第一次在他不可一世的臉上出現的祈求。
“……別接。”他說。
樓道內燈光驟亮。
他的聲音是清醒的,他的神态也是清醒的,那些裝出來的踉跄和虛弱,在這一刻終于褪去了僞裝。
醉酒的神态可以模仿,體征卻模仿不出。他是真醉還是假醉,衛霓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卻還是裝作不知道。
像飛蛾明知火堆的熾熱,卻還是悶頭飛了進去。
她已經不是二十歲了,卻還是像二十歲一樣,為同樣的勇氣、自信、熱情心動。
“……別回去。”他說。
“這是我丈夫。”衛霓說。
“我知道。”解星散說,“你很愛他嗎?”
“曾經很愛他。”衛霓頓了頓,“……愛到萬事以他的喜怒哀樂為先。後來才發現,這份愛只束縛住了我自己。”
“現在呢?”
“現在——”衛霓說。
她摁斷了成豫的電話,終于能夠安安靜靜地和他說話。
“我們已經在做離婚談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