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祈神願(八)
“吃飯了。”賢惠的妻子端着做好的菜上桌,屋裏的丈夫停下手裏的活計,小心地将它們鎖到小匣裏。
“剛剛在忙什麽,叫了這半天也不見動靜。”妻子佯裝生氣,嗔怪着。
“……沒什麽。”丈夫小心的看着她的神情,見沒有真生氣,便逐漸放下心來。
“來,這是你的。”昭昭把飯碗放到他面前,面上是過往不曾有過的乖順和溫婉。她坐下來,眼睛一動不動的看着眼前的人,很是專注。
“……嗯。”謝暖笙不敢看她,只悶着頭吃菜。
他們就像是最尋常的一對夫妻,柴米油鹽,洗洗涮涮,炊煙火燭,生活中充滿了瑣碎,有着尋常的滿足和靜谧。
這在過去,是謝暖笙最期盼的日子,在折花苑的時候,他每天早起晚練,稍有一詞半句的偏差,便要挨班主的鞭打。數九寒冬,重雲慘淡,雪花盈盈灑灑,帶着倒刺的小鞭和着冬日的雨雪,破開冰冷刺骨,不帶絲毫的猶豫劈向他的脊背。
那個時候,他只想怎麽挨過去,怎麽活下來,根本不敢想往後片刻的安生。
他就像在泥淖裏裹了許久的臭蟲,只能想一點瑩瑩微光茍且偷生,不敢奢望半點不屬于自己的太陽。
到底是什麽時候變得呢?
手中的筷子微微停頓,立刻便被滿門心思看着他的妻子發現了。
“怎麽?不好吃嗎?”
“已經……很好了。”咽下嘴裏齁人的甜意,他淡笑道。
大概是在《天門望》戲終落幕,他搖身一變成了京都名角的那個晚上,年入花甲的老班主行将就木,躺在病床上将幼年的細碎一字一句的告訴他。
他提起自己好容易熬成高門管家婆子的女兒,提起自己剛出生還沒見過的外孫女,更提起自己颠沛半生,好容易離了賤籍卻又因女兒的一句囑托,重操舊業。
“世子,您本應該是京城最響亮的男兒,可老頭兒不中用,只能想出這種法子把你送回這裏,往後,你可要争氣,莫忘侯府的滅門之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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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講完了,自覺心事已了的老班主滿足的合上了雙眼,将沉甸甸的官司盡數丢給了未及弱冠的謝暖笙。
也就是冠軍侯之子謝明霖。
陡聞驚變,還沒從成名的喜悅中走出來的暖笙瞬間便掉入懸崖,兜頭的一桶冰水鋪天蓋地,讓他瞬間回到幼時的天寒地凍,鞭聲陣陣。
但不一樣,因為這次他将面對的是一個完全不可能實現的目标。
直到尹府二小姐及笄之禮,他作為京都最有名的角兒,被邀請去給貴人小姐們唱戲。
在那之前,他不知道該如何報仇,但是當他站到戲臺之上,擡眸看見那個人群簇擁着,張揚驕傲,如牡丹般潋滟盛放的二小姐時,他突然萌生了一個邪惡的念頭。
如果堂堂尹府二小姐跟一個下賤的戲子私奔了,那會是怎樣的光景?
于是那之後,他百般算計籌謀,每天睜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探聽今日尹家二小姐是否出門,現下在哪。
那時,整個戲班都以為他瘋魔了,可是全戲班都指望他一個人活,唯一敢管他的老班主早已離世,沒人敢多加妄言。
直到那日傍晚,他循着消息來到京郊外的楓林香山,漫無目的找人的時候,一個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你是在找我嗎?”
驀然回首,紅楓如血的殘陽下,身着紅色騎裝的女子一手執鞭,容顏豔麗,英姿勃發,在光影明亮處熠熠生輝。
當晚,尹府二小姐失蹤,與此同時,名聲響亮的“天門魁”也不見蹤影。
與前者鬧得京都人仰馬翻,連貴妃都親自還家探尋妹妹下落的喧鬧不同,謝暖笙的離去悄無聲息。
直到喧鬧散盡,京都的人才發現好像少了什麽一般,但這算不得什麽大事,除了幾個戲癡,沒有多少人在意一代名角是生是死。
後來謝暖笙明白了,即便沒有他,尹昭昭也會跟着某個人離開京都,這位二小姐極有主意,不是三言兩語便能哄動的。
說不清是出于什麽心思,他竟真的亦步亦趨的跟在她的身後,天南地北老客寒鴉,天地的蒼茫和那位尹小姐的大膽肆意都被他盡收眼底,映得他更覺卑微。與此同時,從小就四處漂泊,擁有生活經驗的謝暖笙也越來越被她正視和依賴。
直到有一天,尹昭昭走累了,不想再在外面風裏來雨裏去了,于是他們便尋了一處小鎮安頓。
安置當晚,她身着當年在楓林香山穿的那身紅色騎裝,提了一壺白日買的竹葉青,問他要不要做夫妻。
兜兜轉轉,他最初的目的竟然以這種方式實現了,鬼使神差中,他應了下來。
婚後,他們也是甜蜜過的,昭昭學着尋常婦人那般做菜洗衣,縫縫補補,似乎想一夜便把先前不熟悉的東西全部學會。
于是,她要炒菜,暖笙便必須寸步不離,防着她把糖當鹽使,防着她用水澆油;她洗衣,入夜之後暖笙便要再起來打水忙一通;她縫衣服,哦,她縫衣服确實不錯,畢竟是大家小姐,女紅還是拿的出手的。
幾番折騰之後,昭昭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她本來就不願做嬌氣的大小姐,這樣市井的生活似乎更适合她。
就在他們都以為以後會永遠這樣過下去的時候,一個奇怪的老頭找到了暖笙,說他至陰之體,一等一的修行苗子。
這老頭說的天花亂墜,卻絲毫沒有打動他,因為他自認為已經得了上天的眷顧,餘生再沒什麽可求的了。
可不知那老者怎麽做到的,竟讓他一瞬間回到京都戲臺,那個讓他午夜夢回還經常會讓他揪心恐懼的地方。在那裏,他的一颦一笑只為讨好旁人,毫無尊嚴。臺下,他又跟秦樓楚館的女子一般,陪酒作客,甚至連高官的夜半召喚都不敢有片刻的遲疑。
你說,要是她知道你跟她爹的那點龃龉,她會怎麽想?
她還會像現在這般待你麽?
老者的話像索命符咒一般,在他耳邊轉了一輪又一輪。
不會,他絕望的想着。
那你知道該怎麽做了吧?
知道了……
——
中秋佳節,阖家團聚,衆生和樂,共賞一輪秋月。
尹昭昭從櫃子裏拿出酒壺:“暖笙,我買了一壺酒,咱們今晚好好喝一杯。”
謝暖笙炒菜的手一頓,愣道:“為何?”
“今日仲秋,阖家團圓,難道不應該喝一杯嗎?”昭昭笑他這話問的糊塗,半晌,反應過來:“你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我……确實忘了。”他這幾日一邊憂心昭昭恢複記憶,一邊又要準備旁的事情,确實過的忘了日子。
“你呀,真是糊塗,不然我為什麽非要你做飯,大好的日子,總不能還是甜一口鹹一口的對付吧。”
昭昭桌前臺前的來回忙碌,不一會兒,菜都上桌了。她拉着沉默的謝暖笙入座,為他斟酒,清冽的酒水從壺中傾瀉而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圓滿的弧線,宛如圓月。
“第一杯,我敬你,祝咱們日子和美。”
“第二杯,我敬你,望你我夫妻二人白頭偕老。”
“第三杯,第三杯怎麽說呢?暖笙,我有點想不出來了。”
不過兩杯,昭昭似乎就有些醉了,她面頰敷粉,面上的笑意也多了幾分真實。
謝暖笙沉默片刻,擡起頭堅定道:“第三杯,祝你我歲歲有今朝。”
“……好。”昭昭雙唇微啓,聲音幾不可聞。
——
“所以你用宮廷秘制的迷幻散,套出了整件事的始末?”瑤瑤摸了摸下巴,恍然大悟。
“不僅如此,我還知道當年我祖父壓根就沒有冤枉他們,冠軍侯擁兵自重,确有不臣之心,是他用妖術迷惑了京城上上下下!”幽藍的虛影明明滅滅,顯然醞釀着滔天的怒氣。
“這其實也怪不得我。”明義,也就是謝暖笙面色平靜,似乎根本沒有将昭昭的怒意放在眼裏:“我出身貧賤,和你在一起總覺低你一頭,所有既然我有‘翻案’的本事,為何不能試上一試,也好與你真正的門當戶對。”
“歸根究底,我做的這一切,還是因為你呀……”
“是你奶奶個腿!”
尹昭昭火冒三丈,當即便沖出去想給他兩拳,卻被瑤瑤一把環住腰,三扭兩扭掙脫不了。
瑤瑤喊道:“這可不能打啊,這可不能打,你打了他你的魂體可受不了啊!”
游束:……
茗羽:……
尹昭昭掙脫不開,所以勉強壓住怒氣,片刻後,她又覺得哪裏不對勁,結果一低頭:“哎!你能抱住我!”
瑤瑤:……
“系統,按理說我是不是抱不住她?”瑤瑤試探的在心底問道。
系統:……
随即,他破罐子破摔道:“沒事,反正你已經抱了,說什麽都是多餘。”
哦。
不過幸好此時焦灼的境況給了她轉移話題的機會,于是她不動聲色的松開環着的雙臂,好奇道:“尹小姐,為什麽這小子要說他是為了你?”
“大概是因為他與我父親有舊吧。”一提到這事,尹昭昭的注意果然被轉移了。
她面帶嘲諷道:“可是我對此事從頭到尾都是知情的,而你也知道我的知情,更知道這些年我從未因此事對你有半分偏見,為何還要拿我當幌子?”
瑤瑤其實沒弄明白他倆心知肚明的事情究竟是什麽,但這不耽誤她主持公道。
于是,她正氣凜然道:“說!為什麽?”
一時間,在場衆人的目光都聚攏到明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