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祈神願(七)
汜水鎮是個小城鎮,小城不大,從南門走到北門只要不到半個時辰。小城的人員往來也不多,除了幾個特定的販夫商客,往往十天半個月看不見一張新面孔。
上次來新面孔還是新任鎮長走馬上任,那也是半年前的老黃歷了。
因此,芝麻大點的事就可以點燃鎮上所有民衆的熱情。
“出來了出來了。”
“唉呀媽,這姑娘真水靈。”
“小點聲,小心聽見了!”
城南胡同的一處小院外,幾個上了點年紀的婦人聚成一團,表面上說說笑笑,暗地裏一個個斜着眼急赤白臉的瞅着最裏戶的房門。
院門輕啓,一個身着淡綠色裙釵的女子從裏面走出來,手裏挎着個籃子,似乎是要上街采買。
這姑娘長得白淨細膩,尋常的粗布衣裳穿在身上竟有種說不出來的清透雅致,雖然動作尋常,卻舉手投足間自帶一股恬靜端莊,叫這些婦人不敢随意搭話。
“常大娘,昨晚謝謝您的白蠟了,我待會去鋪子買上,接着給您送來。”女子一打眼看見人堆裏的熟人,眉眼帶笑,面若春風,似乎與這常大娘十分親近熟稔。
聽了這話,原本縮在人堆裏的常大娘頓時直起腰板,在一衆暗含羨慕的打量中面帶驕傲,故作随意道:“哎,算不得什麽,整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待會兒順道來我家喝口茶啊。”
“好。”女子點點頭,笑意愈發深了幾分。
衆人大氣不敢喘,眼睜睜的看着這人走遠,才七嘴八舌的開始沖着常大娘圍攻。
“鄰裏嘛,偶爾相互走走這不是正常?”
“哎呀,就是昨晚小兩口家沒蠟燭了,問我借了一點,我看都那麽熟了,也就借了一點。”
走出胡同四五米,尹昭昭依舊能聽見常大娘敞亮的嗓門,她忍不住在心底偷笑,身上也覺得輕快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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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沒走幾步,她眉間又萦上了幾抹愁緒。
先前她與暖笙四處颠簸,不得安生,好不容易想安下心了,卻橫生出許多波折,現在有了落腳的地方,暖笙又開始三五天的不着家。
她知道銀錢來之不易,可是他們帶的金器首飾銀票很多,只要不亂花,安穩過一輩子是絕對沒問題的。
所以暖笙到底在做什麽?
這麽想着,她便沒注意打量四周,直到眼前站了一個小厮打扮的瘦小男子,她才止步。
此人身體瘦弱,但是眼神卻十分專注堅毅,一看就是專程來找她的。
尹昭昭打量周圍一圈,除了他倆再無第三人在場,道:“你是何人?”
他稍一彎腰,行了一禮:“我家少爺請尹小姐一敘。”
沒等昭昭腳步後撤,他好像有預見性的繼續道:“我家少爺無意幹涉小姐的事,只是原在京城時受了尹小姐的恩惠,想向小姐道謝,還請小姐不要推辭。”
說完,他退了三步,低眉順目,顯出自己的無害。
尹昭昭暗暗打量了一下他的身形,見他确實不像是個練家子,模糊間覺得這人有些眼熟。她暗暗摸了一下腰間的堅硬,稍稍放心,稍一忖度,便答應了。
她跟着小厮一路七扭八拐,很快便走到一處茶館。一大清早,按道理茶館不會開門,但應該是早被打點好了,門被虛掩着,一推便開。
大堂中,四下空曠無人,連店家小二也不見蹤影,只有一個身着藍色長衫的年輕人坐在中央煮茶。
桌上擺置簡單,只有一個正燒着水的陶制小壺,兩個陶杯。
絲絲縷縷的水汽氤氲一片,一股淡淡的茶香蔓延開來。
昭昭輕輕一嗅,便覺沁入心脾,心頭憂慮竟為之一掃,去了個七七八八。
好茶。
那年輕人站起身,朝她一拱手,溫聲道:“昔日姚河水畔,多虧尹小姐急智,救我性命。”
姚河?
尹昭昭略一愣怔,等看清這人的長相,随即反應過來。
“你是……探花狀元,趙扶之?”
趙扶之點頭,嘴邊噙笑:“正是在下。”
說起探花狀元,尹昭昭記憶深刻。狀元每三年一遇,在他們這些王公貴族眼中雖然難得,但是一茬一茬的新人舊人往來,長此以往便算不得什麽新鮮。
唯獨這個探花狀元,連中三元,年僅二十三便成了狀元,連皇上都為之震動,而他的文章也在京都中四處傳閱,一時間,全京都的目光都聚攏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
與此同時,一些貴婦小姐也悄悄的打量着他,無他,只因為這小夥太俊了。星眉劍目,神采飛揚,皮膚微黑,身量瘦削矯健,一股江湖俠客的氣質,把見慣了嫩皮小生的貴人們迷得五迷三道,也因此得了個“探花狀元”的美稱。
當是時,名聲之響,無出其右,宛如衆星捧月。
可惜,這顆月亮掉的太快了。
金榜題名後的第七日,也是尹昭昭姚河畔踏青的時候,恰巧碰到了在水中沉浮的趙扶之,當時一衆女眷都不會水,面面相觑。幸好尹昭昭急中生智,将自己的披帛綁到樹上,在其他女眷七手八腳的幫助下,把人拖了上來。
後來她才知道,趙扶之遭同窗謀害,深夜醉酒被推下水,泡了一整晚加一上午才被救。
看上去是他命大,但他的身體被泡垮了,于是不得不告病還鄉,成為整個衍朝第一個年僅雙十就告病還鄉的官員。
估計以後也不會有了。
尹昭昭笑道:“看來趙大人身體已經好了。”
颠沛流離這麽久,終于遇到一個故人,即便只是幾面之緣,她也覺得心中寬慰。不過大概是時間過得太久,昔日京都的風雲人物似乎變了許多,一雙星目黯然無光,神情莫測,不複往日的英俊灑脫,爽朗大方。
趙扶之:“多謝尹小姐挂念,已然大好。”說罷,他将尹昭昭請上座,閑話少敘,直入正題。
——
“砰——”
尹昭昭強忍着心底那抹如冰般的徹骨之寒,步伐踉跄的回到家中,破門而入,翻箱倒櫃。
“兩個月前,有個人自稱是冠軍侯之子,擊鼓鳴冤,狀告當年的尹府殘害忠良,害他滿門抄斬。”
“嘩啦——”床邊的箱子被打開,昭昭如魔怔一般狼狽的翻找着裏面的東西。
“據說當年清點之時,确實少了一個三歲的幼子,但是因為後來實在找不到,所以便撂下了。”
“按理說,此人乃是罪臣之後,必然隐姓埋名,不敢聲張,可他竟站出來了,并且一級一級向上告,最後竟說動皇上,徹查此事。”
衣服被一件件翻出,很快便空無一物,箱底,一個紅色的小盒靜靜躺在那裏。
“時隔二十多年,當年大理寺主管此案的官員早在三年前就已經過世,此事應當無處查起,但不知怎麽的,竟然真叫他找到了證據,翻案成功。”
“咔噠——”紅盒應聲而開,裏面是一塊小巧的翡翠鑲金瑪瑙鎖。
“尹府滿門,秋後問斬。”
尹昭昭跪坐在地,神情無悲無喜,一片茫然。
半晌,她似乎還是不肯相信,一只手哆哆嗦嗦的拽出衣服裏的翡翠墜,将兩者放到面前,雙目死死地盯着逐一對比,不肯放過一處細節。
一模一樣。
“怎麽會……”
昭昭突然想起來,當初及笄禮的時候,奶娘曾提了一嘴自己的玉墜的來歷,說可惜了這原本不錯的姻緣。奶娘只順嘴一說,她也沒放在心上,只一門心思在想別的事情。
現在看來,兜兜轉轉,昔日祖父定下的姻緣竟真的成了。
還是在一方的籌謀算計中成的。
尹昭昭只覺得可笑,往日裏苦苦追尋的自由,快意,溫存,在此刻全成了負在身上的枷鎖,壓在身上,讓她喘不過氣。
不行,絕不能這樣。
無論發生什麽,無論爹娘犯了多大的錯誤,她都要跟他們一同面對。
想畢,她擦了擦眼角的濕潤,站起身來,想要收拾行李離開。
剛巧,撞上了一雙淡漠至極的雙眸。
尹昭昭心裏一驚,随即反應過來:“原來,這才是你嗎?”
那雙眼睛的主人,曾是京都紅極一時的名角,生得一把宛若山間流水般婉轉妩媚的嗓子,長了一雙水光潋滟暗含秋波的眼眸,也曾是對她百般呵護,耐心細致到極致的夫君,無論她何時回頭,總能看到他專注至極的神情。
可是這一切,竟全是假的。
尹昭昭面色凄切,笑嘆道:“不愧是京都名角,實在叫人佩服。”
“不是這樣的,昭昭,我對你是真心的。”謝暖笙見妻子這般模樣,似乎有些怕了,立馬轉變态度,回到了往常的樣子,面帶急切。
“是嗎?難道你帶我私逃不是因為我是尹家小姐,不是為了看着我從高處跌落低谷的狼狽樣子嗎?”
“我……”謝暖笙沉默不語,因為他最開始确實存了這樣的心思,所以才在昭昭及笄禮上極力表演只為佳人一顧,又在之後昭昭長出游的地方故作偶遇,一步一步,步步為營。
“這件事是我對不住你,但我不能放你走。”說罷,他一甩袖子,便要離開。
“等等!”昭昭下意識抓住他的一袖,阻止他離開,拉扯間,一張黃色符咒飄然落下,占據了她全部的視線。
她又驚又懼:“你竟然……竟然真的跟了那個怪人!”
“不是,我……”謝暖笙顯然沒料到這種意外,慌亂中下意識推了她一把,卻剛好讓她撞到了身後的箱子邊。
“砰——”
作者有話要說:所以,明義跳大神才能跳的那麽好,術業有專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