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侍女扶着高漸離進屋,時不時往窗外偷偷張望。黑色龍袍是天下最讓人為之目眩為之臣服之物,此刻卻在這個平常的院中不進不退,攪得她心神不寧。
高漸離聽得她在屋內踱來踱去。
那個人的心思确是難猜。曾在燕國聽過有關他各種傳聞,無非是些殘暴之類。殘酷暴虐,俨然已是六國人專用以形容秦國的詞。西面那個諸侯國像一種聞所未聞的猛獸,六國在它巨大的陰影下戰栗,終究未能阻止它的擴張與侵蝕。
奇怪的是,荊軻從未表明過對秦國的态度,一句也沒有。即便高漸離曾與他談及韓趙二國的命運,那時在薊城街頭,提及秦國除了畏懼就是敵意。連高漸離也不曾置身事外。
擡手碰觸身邊那把築,指腹有些用力得按着琴弦。
曾經薊城中的那些游俠,勇武魁偉,互相之間極愛比武切磋。荊軻卻如同儒士一般知禮謙和,更多時候都與自己和狗屠在一起。
院中的人最終轉身離去,不安的小侍女這才靜了下來。 回頭正見高漸離的手按着琴弦:“琴師,可需要竹尺?”
高漸離的思緒被猛然打斷了,他答非所問,手指随意撥過琴弦,“這樂器,我了解它如同我的雙手。築音激越悲亢,卻可奏出芳春雨霁,夏日荷花,月色秋聲,雪景寒林…”
“那,琴師最愛哪一曲?”小侍女興致勃勃,她應未及及笄(注1),高漸離有時想象她的模樣,總會想到春日盛開遍地的無名小花,嬌小不起眼卻有絢麗的色彩。
他有些歉意,因為自己的回答無趣又沉悶:“奏琴的人不應有偏好。”
偏好會影響對琴音的領悟。那游俠呢?
不正是荊軻繞開燕太子主動讓樊于期将軍獻出自己的頭嗎?為了那把劍的出鞘,他準備地如此萬全。
秦王政 二十年
馬車在薊城城外停了下來,高漸離下了車,下了馬的燕太子走了過來:“請恕我不能遠送。”
高漸離則恭敬回禮:“太子,保重。”
自此之後已不可再得知薊城外的一切,而高漸離如此模樣讓他不能就此轉身離去:“在易水邊也是如此…琴師過于平靜了。不禁讓人擔憂,你是否會按我所說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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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中有些壓制之意。在生離死別面前如此平靜,铤而走險更會無所畏懼。
“太子多慮了。若早已知曉結局,自不會驚訝。”高漸離轉頭往薊城的方向看,他能看到些火光,應是城門上點燃的火把,已無法在夜色中分辨出城門的輪廓,“唯獨‘結局’,與我預料的微微不同。”
“他從不将‘劍’字挂在嘴邊,我亦從未見過他拔劍後的模樣。或許因此我一直堅信,他一旦拔劍必會得到他想要的結果。” 高漸離從未如此對任何人滔滔不絕地談及荊軻。若要隐姓埋名,這就是最後一次他與薊城故人,甚至任何人,談及荊軻的機會。
荊軻出發時易水尤寒,此時接近初春。不見半點春日氣息,夜晚的風依舊讓人感覺疼痛。
燕國太子閉上眼,長長的睫羽輕顫了顫。他知道高漸離不是在向他詢問原因,但他應該有所回應。
“年少時,吾亦學過劍術。”
“離開薊城時太小,還不了解劍的意義。為質異國不可繼續練劍,那把劍在邯鄲時一直被放在箱底。離開趙國後再學了些,去鹹陽之後又不可再拿出它…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直到我決定逃回薊城,才又将它握于手間。”
“那把燕國鑄造的鐵劍,吹發可斷。”多年塵封,出鞘那一刻刀刃的寒光依舊讓人驚嘆它的冷硬之美,“然而多年不練,我已不能将它揮舞地得心應手,直到後來荊軻取代了它。”
“荊軻是我的‘劍’。”
“我已無法追回年少時舞劍的雄心,有了荊軻,亦無所缺憾。”
這些話并非刻意安慰高漸離,但他确是如此堅定,并且确信:“此時說‘結局’,為時過早。”
高漸離的面容已有了些波動。
“不可再碰觸任何樂器,不可再聽任何樂曲。” 他再次重複了一次。這一次更像是一國太子對臣民的命令,想讓這句話自此滲透到高漸離心中。
此刻的高漸離悠然撫摸着那把築,築形似筝,頸細肩圓。那個回憶的最後,燕太子策馬而去,馬蹄聲漸漸遠去,他就看着那個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那個夜晚無月無星。
他身着黑色朝服,站在朝堂最高處,眼前不見一人。四周是徹底的寂靜,壓制所有的寂靜。
欲邁步往前,覺腳下似有異。低頭一看,右手不知何時多了一把長劍,劍上沾滿了血,沿着劍身流向地面。地上已積了一大灘血,他正站在血泊中,還有血不斷從別處流過來。
擡起頭,那個刺客倚着身後的廊柱支撐起身體,血從他身上數個傷口不停往外湧出。已奄奄一息,眼睛卻還與他對視,仍是如同執劍時的銳利,絲毫不掩其中的嘲笑與輕視。嘴唇翻動似在說些什麽。
他只能聞到濃烈的血腥味,聽見刺客斷續的呼吸,還有自己腦中嗡嗡作響的聲音。
“在朕遇刺之初,他總出現在朕夢裏,甚至在朕清醒時也會出現在朕眼前。竹簡上,朝堂上,宮殿的任意一個角落裏。後來就消失不見…甚至在卿來時也未再來過。不知為何,昨晚又到了朕的夢裏。”
琴師剛到,秦皇帝就說起自己的夢境來。那并非全是夢境。那個刺客的一舉一動,全是數年前在朝堂上的真實。
“朕一直不知他最後說的是什麽。或許因此,這個夢才會事隔多年依舊出現。”說罷轉頭看琴師,中途間隔了幾日,他又召見了琴師。
在高漸離面前提及荊軻自是蓄意。
他曾見過真正的痛——他的母親曾整個人伏在兩具幼小的屍身上,哀恸愛子的慘死,無可掩飾,無所保留,撕心裂肺。
據說她自那之後再沒流過一次淚。高漸離數次的無動于衷大概就與她類似。
痛只在那一刻,之後就變成身體上的一道傷痕。即便再用刀割,那道傷痕也感覺不到痛。
“朕醒了就想起卿。與那個刺客有任何關聯的人都沒活下來。為何,又要将卿留在身邊。”
“最初,有人提醒朕,說卿或許和荊軻同樣是刺客。”這話無疑十分荒謬,秦皇帝說罷就笑出了聲,“若是如此,卿必是燕國人派來的。”
“一把劇毒的匕首之後,燕國那位太子,難道又想用琴弦勒住朕的脖子?”
高漸離明顯感到了濃烈的恨意,他覺自己應為燕國太子分辯:“陛下多慮。太子僅是讓卑下自此隐姓埋名遠離薊城。”
……
殿上的氛圍無疑比任何時候都沉悶。秦皇帝不說話,高漸離亦聽不到其他動靜,不知對方何意,他開始用竹尺撥弄琴弦,又立刻被打斷:“今日的琴音,為何比往日沉一些?”
高漸離不辯解,只埋頭請罪:“陛下恕罪。”
“朕在問你話。”
“卑下,不知陛下所指為何。”
高漸離看起來有些無措,仿佛自己對他的指責是莫須有。秦皇帝不否認自己曾對高漸離肆意刁難。而此刻或許因為高漸離的表情,他俨然忘記了自己的敏銳曾經救過他的命,就輕易讓了步,還自己解答了剛剛的疑問:“留下卿,難道是為了給朕徒增煩惱…”
語中自嘲,卻無疑透出了喜愛之意。
“陛下,或許是此處殿堂不同,回音太重。陛下可否允許卑下往前數步?”
“便如卿意。”鹹陽北坡的宮殿,高漸離或許迄今從未走入過其中重複的一座。
琴師起身,将那把築抱于胸前,朝着聲音的方向靠近——
一聲巨響。
那把築重重跌在宮殿上,木塊碎裂一地,大塊大塊的鉛滾了出來。殿上頓時一片混亂。女子的尖叫,鐵甲侍衛沉沉的腳步,宦臣宮女的奔跑。不知多少人到皇帝面前跪了一地:“陛下受驚。”
秦皇帝閃過了,毫發無傷。眼睛就看着身旁碎裂一地的木塊,滾落一地的鉛。
不過想聽着琴聲入睡。
這已是第二次,他自己将這些刺客招到身旁。第一次,是貪婪于燕國的舉國內附;第二次,執意将第一個刺客親密的人不加防備地留在身邊又是貪婪于何?
琴聲嗎?
擡起頭,高漸離已被鐵甲侍衛扣住了雙手,他們迫使他跪在地上。
畢竟經歷過了,他已可在事後浮起笑容:“就這一次機會,上天也沒偏向‘你們’。”
起身走到刺客面前。手指擡起他的下颚迫使他擡頭,那張臉不過恬淡平靜,一如初次在朝堂見他時那般,沒有畏懼,亦無憎恨。
他忽然就極度惱怒起來,收起笑容的同時,另一只手的手掌緊握成了拳:“你果然,也是來送死的。”
“燕國人,真是頑固…”
高漸離的眼睛動了動,他感覺那雙眼睛正“看”着自己。他沒有聽清荊軻臨死前的話,這一次他聽得清清楚楚:
“即便你收繳普天之下所有利器;即便你肢解荊軻,殺光所有與他有關的人;即便你将我的頭挂在鹹陽城門上…”聲音不大,卻足夠堅定。不是喪心病狂的詛咒,是勢同水火的決然,“仍會有人來的。不僅是燕國人。”
“齊、楚、燕、韓、趙、魏,‘陛下’,你可等着‘大秦’分崩離析的那一日…”
他頓時暴怒,雙手一把卡住高漸離的脖頸,漸漸施力,緩慢堅決,将天子的怒火一點一點通過雙手傳遞到對方的身體中。
秦皇帝未必喜歡對人用刑,他不以折磨人為樂。若要讓人死,他會讓人死得痛快。荊軻死後他不解恨,要讓天下人引以為戒,他下令肢解荊軻的屍體。又牽連甚廣,對策劃刺秦的燕國,與荊軻相關的人一個都不放過。
秦法尚重刑,韓非亦認可重刑。“以其所重禁其輕,以其所難止其所易。”(注2)念及此他卻忽然松了手,高漸離的頭失去支撐迅速垂了下來,幾乎被外力強行卡斷的氣息痛苦地恢複着。
他則往後退了幾步,壓住心底竄起的熊熊怒火。的确是松了手,但再不能容忍高漸離在他面前片刻。
行刺的琴師被囚禁起來。殿上有人在心底嘆息。當年荊軻刺秦,結果是血染薊城。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整個宮殿并沒有因為刺客的入獄平靜下來。秦皇帝獨自坐在殿中,有侍女欲整理那一地狼藉,卻被皇帝厲聲喝退。
一屋的宦臣侍女,包括那些宮殿中身着绮羅的佳麗因此驚吓不已。皇帝的名號自他而始,自诩功蓋三皇五帝,僅僅是這個名號已淩駕于世人所知一切。他們只知世間萬物皆不可違背他的意願。
而那個震攝古今的人,正看着地上的殘骸。
那把築得來不難,世間再珍貴之物,他取之亦如反掌。只是自己一番心意卻被制成刺殺自己的道具,想來實在可笑。
高漸離此舉未必在意料之外,他最初就已剝奪了琴師的光明。如此結果,只因他剝奪的東西太輕。
而高漸離所說,實在是他迄今為止所聽到最惡毒的話了。若不是這些話,他絕不會喪失理智想要親自動手。
只痛一次——這大概是他和他的母親唯一相似之處,
他這一生亦從未如此被人指責。幼時享盡父母的寵溺;在邯鄲躲避趙國人時雖苦,母親那時對他萬般呵護;繼承王位之後,曾當面指責他的人就只有燕丹了。
燕丹。
他在心中低低念起昔日愛人的名字,在剛被行刺過的宮殿中。自上一次如此念及這個名字,不知已隔了多少年月。
許久以前,燕國質子私逃回國,秦王政并未因此向燕國施壓。若太過思念,就在心裏念他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帶着他所能擁有的全部愛意。
燕丹之于他,是年少時的某個回憶,最終在鹹陽變成噩夢。
曾經警告高漸離,總有一日他會忘了荊軻的模樣。若論與愛人分離的時間,自燕丹逃出鹹陽至今,長過高漸離失去荊軻的時間許多。到如今,事實是,秦皇帝自己也沒忘記燕丹的模樣。
甚至清楚記得有一次在質子府,他說除非燕丹說情,否則就要讓趙國人付出代價。燕丹當時只抱起他,雖一言不發,眉梢眼尾盡是笑意。
燈火之下,那笑顏讓他為之目眩,心中惟剩瘋長的愛欲。甚至一度以為,那笑意像是某種承諾,無論他做什麽,燕丹都會在他身邊。
他只想将他留在身邊。他卻執意離開鹹陽。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古時女子年在十五稱及笄。
注2:“以其所重禁其輕,以其所難止其所易。”——《韓非子.守道》。大意就是用重刑讓所有人都不敢犯輕罪。
PS:眼睛看不見,往樂器裏面灌鉛,還要瞞着身邊那麽多人, 高漸離你确定你不是幹特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