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秦王政十四年
牢獄之中不得見光,身在其中會不知時日。厚重的腐朽味道充斥了整個鼻尖。除了偶爾獄卒來過時發出的聲音,耳邊就唯有長久的,讓人慌亂的安靜。
這種地方從來兇狠而殘酷,籠罩四周的陰暗不知積累了多少年月,輕易擊碎囚徒的反抗與期待,最後,唯有恐懼會在囚徒的內心中植下根來。
一國公子落入此種境地确是從未有過的狼狽。只是韓非如今還未被恐懼覆蓋,他還清楚計算着自己被關了多少天。
他清楚自己為何身陷囹圄——污蔑秦國功臣姚賈;奉勸秦王保存韓國。秦王政本就對他有所的防範,盡管極其欣賞,卻一直不曾重用,以致他一直以韓國使者的身份留在秦國。
看似秦王是相信了姚賈的話才将他關于獄中,韓非卻有自信,秦王只是想讓他想清楚,到底要選擇哪一方。
是秦國,還是韓國。
他沒辦法将消息送出,唯有等待牢外的人想起他。無論在這監牢裏多久,也必須堅持。
最終韓非等來了回應。那日他已入睡,在獄中,必是疲倦至極才會入睡。稍微一點動靜就會驚醒。
他是被極近的腳步聲驚醒的,下一刻在黑暗中忽然出現的酌亮火把讓他一時睜不開眼,等适應了刺眼的火光才得以看清來人——廷尉李斯,還有幾名獄卒。
李斯深受秦王信任,與韓非都曾師從荀子。與韓非不同,李斯所學乃帝王之術,學成之後直奔秦國而來。不念舊國,只對強主獻上自己的才智與忠心。有時韓非甚至可以感覺到這位同窗對秦王的逢迎之意。
“夫輕爵祿,易去亡,以則其主,臣不謂廉” (注1),李斯豈不正是如此。
然而此刻同窗的到來總讓韓非有些如釋重負,多日在牢獄之中,自己的樣子想必狼狽不堪,仍站起身對昔日同窗行禮,一如往日的莊重:“委屈廷尉,到這種地方。”
見牢中之人面色疲憊,李斯臉上有些同情,言語恭敬:“師兄,受苦了。”
韓非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随即嘆氣:“在下這一次,确是糊塗了。”
或許李斯是私自來看他,或許秦王要李斯來探探口風,他亦是樂意陪他們演這一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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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韓非一開始便有認罪之意,李斯亦不掩飾,表情卻還謙和:“師兄确是昏了頭,竟在秦王面前攻擊對秦國有大功的臣子。”
“的确如師兄所說——姚賈出身低微;在魏國做過大盜;在趙國奉命聯合楚、韓、魏攻秦,後來秦國使間,他又被趙國逐出境。”
“師兄在秦王身邊快一年,怎會不明白,這些在秦王面前又算什麽?不惜冒險得罪秦國上卿,意欲為何?”
問題問得巧妙,卻已隐隐露了刀鋒。 韓非口吃,這對他極其不利,若他的口才也能像自己下筆那般流利,就不會在秦王面前對着游說諸侯有功的姚賈輕易敗下陣來。此刻對着李斯他亦無法有力地為自己辯駁,唯有将那刀鋒輕輕避開:“在下的确一時愚鈍,只是姚賈抨擊在下出使秦國是為削弱秦國保存韓國,實在冤枉。”
“冤枉嗎?”李斯忽就冷笑了起來,像是換了一個人,剛剛還濃厚的同窗情意瞬間煙消雲散。
韓非則信誓旦旦盯着昔日同窗:“在下入秦之後,一心一意輔佐秦王,絕無半點私心。”
在來秦國的最初,他的确竭盡所能教導秦王,獻上自己的誠意。甚至他感覺自己和秦王之間有種默契——他日日在秦王身旁,将自己的一切傳授于秦王;秦王則是個極好的“弟子”。
李斯微微示意身邊的獄卒都退下。獄卒将手中火把插在牆頭後轉身離開了。狹窄的空間裏就留下昔日同窗兩人。
李斯往前了幾步,靠近那道将他和韓非隔開的牢門。仔細看着獄中人,他眼窩深陷得厲害,臉上的紋路似乎也更深了。韓非的臉讓人有種飽經風霜之感,這無疑是他在韓國多年碰壁留下的印記。而李斯的臉更多是種游刃有餘的圓滑與幹練,他在秦王身邊如魚得水,他在秦國風生水起。
“你究竟為何要說‘那些話’呢。”李斯重重嘆了口氣,像無可奈何的惋惜,“韓國是秦國東進路上第一個障礙,自應侯(注2)以來,韓國的土地就一點一點被蠶食。你要求秦王‘存韓’,即是要求秦王改變已在秦國實施了幾十年的策略,保住你的國家将矛頭轉而對準趙國。”
短短陳訴之後,他的口氣裏夾雜了些對對方不自量力的嘲諷:“你何以認為,秦王會聽你的話。”
“憑他欣賞你,尊敬你,你便可以肆意左右他了?”
韓非妄圖為自己辯駁,李斯滔滔不絕不讓他無任何機會:“而你教他的,本就是如何駕馭臣子。你忘了,你對他而言,也不過是個臣子。他需要你的時候,便會重用你,尊敬你;若他不需要你呢?”
火光将李斯的影子投射在石壁上,在此刻的韓非看來,那影子無疑陰暗而猙獰。最後那句話已是個告誡,或者是威脅。
心中明白,事情未必會像他想象的那般順利,李斯咄咄逼人,若那些罪名加在他身上,後果可想而知。
深吸了口氣,看着那個站在黑暗中的人,不算明亮的火光雖能照亮那張臉,卻總覺不甚清晰,更像是一個噩夢。他極力讓自己顯得鎮靜:“在下絕無此意,陛下終有一天會明白微臣的苦心。”
這些空洞無物的話語,自難以讓人信服,但他必須首先自己信服。
李斯卻停頓了片刻,再開口卻提及同窗之情:“師兄可還記得,最初是我将師兄的文章交給秦王。我曾問過師兄,對此事何以為謝。”
“師兄當時說必定會報答。若師兄所說是真,不妨就以此作為‘謝禮’。” 李斯的手本藏在寬大的袖袍內,此刻他将一只手伸進牢門的空隙中,攤開手掌。
韓非看到一顆藥丸般的東西,随即放聲大笑起來。這實在像個鬧劇,最初在秦王面前極力推薦自己的同窗,卻在自己終于來到秦國之後妄圖殺了自己。
如果他想不明白對方此舉是為了什麽,實在對不起秦王定要将他從韓國請來的敬意;而想得太明白,這世間已足夠讓人絕望。
“你以為,我會乖乖将此物吞下?”
“師兄得罪上卿姚賈,秦國無人會為師兄求情;韓國請罪還來不及,也不會顧及師兄。師兄能做的,只有保佑秦王陛下再想起你,将你從獄中請出。”
李斯的确說中了韓非的心思,但韓非冷靜之後反不懼怕:“我若死了,秦王必會追查,他會放過你嗎?”
他甚至有把握挺過這一次,只要他與秦王之間的默契還存在,秦王就還會需要他。
李斯冷冷一笑,他自信滿滿,絲毫不懼怕韓非的威脅:“師兄以為,我為何唯獨選你的著作呈現給秦王?即便我自知不及師兄。”
繼而去掉那些恭敬的稱謂:“即便陛下此刻将你從此地接回王宮,之後呢?”
“你還要繼續保存韓國嗎?別說你會自此抛棄韓國。你會忍辱負重活在秦國,即使折節事秦也要為韓國活着。這便是你與我的不同。”
“你終會成為秦王身邊需要清除的那一類人,你只會阻撓他。師兄想清楚了,是韓國重要,還是你的理想重要。”說到此刻,李斯已是在質問韓非,昔日同窗各具理想,妄圖在天下獲得一席之位,進而影響天下改變天下。可惜兩人不在一條船上。為之效忠的兩股力量勢不兩立,必有一方要被剪除。
“并且,你還有什麽東西能給秦王嗎?”
“秦王如何,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你的畢生心血,都已傳授給他。對他而言,你還會有任何用嗎?”
這才是足夠斬斷對方最後那絲眷戀的武器。
“你的‘作品’已經完成了。”
“但秦國太小,遠不夠秦王施展。今後,就由我來輔佐秦王。我會輔佐他成為師兄理想中的君主。師兄沒什麽可遺憾的。”李斯笑起來,為他口中那個璀璨的未來。為那個終會震懾古今的君主。随後他将手掌放低,任那顆藥丸滾落在地面上,收回手,緩慢轉身而去。
幾步之後他停下腳步:“到那時,師兄若泉下有知,定能發現秦王甚至會比你理想的還要完美。”
腳步聲越來越遠,只剩那個火把,在彌散着絕望與恐懼的陰暗中,逐漸被陰暗吞噬。李斯的話還萦繞在韓非耳邊,他用“作品”來比喻秦王時,韓非竟感覺到些愉悅之意。的确,比起筆下那些文字,秦王政更能稱之為自己的“著作”,比起少人問津的竹簡,鮮活的人更加完美。
燕丹在寫信,燕國來往的書信都是先經秦國人之手,信中無非是些平常話語,但總是要寫,将千裏之外的血脈親情維系在刀筆之間經年累月的問候裏。
近在眼前的人,的确比那薄薄的,滑滑的絲帛,或是竹簡更讓人眷戀。
有侍女走進屋內,輕輕掩了門,腳步也放得很輕,她為屋內的青銅燈添加燈油,随後在燕丹身邊跪下:“太子,剛剛秦宮中傳出消息,下獄的韓國公子已死。”
燕丹的筆本在極流暢地書寫着,手間猛然一頓,絲帛上留下一道重重的墨跡,突兀而醜陋。那雙眼睛難得流露出明顯的不悅。
韓非下獄的罪名是替韓國謀弱秦,如此重罪卻遲遲不見秦國任何動靜,他本以為怕秦王僅是想磨磨韓非。竟會是如此結局。
侍女繼續道:“據說秦王本欲召公子韓非,卻發現公子韓非早死于獄中了。”
燕太子緩緩放下筆,将那張柔軟的絲帛随意又整齊地疊了起來。覺這語中有破綻:“‘早已死于獄中?’”
“是,太子。”
“若公子韓非死去已有時日,為何秦王今日才得知?”
“其中緣由尚且不知。衆所周知,公子韓非下獄前得罪了上卿姚賈,其下獄亦有姚賈之力。如今要論背後元兇,自然會懷疑到姚賈。公子韓非深受秦王欣賞,即便一朝下獄,也難知秦王心思…”
燕丹不再說話,看着案幾上的青銅人俑燈,眼光專注。跽坐的人俑兩手前伸将燈托在胸前,表情甚是怡然自得。
橘色的火苗在他的瞳珠裏跳躍。這火苗正如如今天下格局——只要一口氣就能将其吹滅。
只是能吹出這一口氣的,也就唯秦王政一人。
韓非的死,是否如他自己筆下所說——觸上人主“逆鱗”。
“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注3)
明知游說之難,告誡世人不要觸那“逆鱗”,自己卻以身試險,妄圖保全自己的“國”。雖覺他慘礉少恩,如今如此結局,亦無法拍手稱快。
韓非的屍骨被送回韓國,秦王命将其厚葬。韓王安不敢過問韓非死因,對秦王千恩萬謝并請附為內臣。或許韓非真是以他的死打動了秦王,秦王應允了,兵鋒暫時繞開韓國。
質子府中的秦王政總是興致勃勃,定要拉了燕丹在院中賞月。所謂賞月,也不過兩人坐在院內享受仲秋的涼風。
挂在走廊下的鳥籠已被收了起來,聽說那只鳥前一刻還活蹦亂跳,後一刻就趴在籠底一動不動。趙政無法理解燕丹的消沉,那不過是一只鳥。 本欲再送一只,卻被拒絕了。他也因此頗費心思哄愛人開心。
“前幾日聽館中人說,在城中看到公子韓非的靈柩。”
毫無征兆的,燕丹就提及韓非,趙政徑直念及那日筵席一幕——他沒忽略燕丹打量韓非的眼神。倒不是懷疑這兩人之間會有任何交集,他确定兩人之間沒有任何交集。
“他剛來的時候,鹹陽城內有人說他會是秦國又一位商君。”
對此比喻趙政抿嘴而笑,不做任何回應。這麽多年,燕丹從未提過任何與朝堂相關之事,怕是與韓非同算六國王族,有些兔死狐悲之意。
若是如此,實在是太多慮了。
“一時震怒之下将他下獄,寡人也甚是後悔。”他表現出哀恸之意,正如同在朝臣面前面對韓非死的時表現出的那般。一面說,一面緊握着愛人的手,透過皮膚傳遞着自己的堅定。
“政,在邯鄲秦國質子府裏,有個女孩,你還記得嗎?” 明了對方之意,燕丹轉而不提韓非,“年紀和你相似,有時你會要她跟在身後?”
趙政依稀記得那時除了燕丹的确還有些玩伴,多是秦國質子府中仆從的孩子。但模樣名字全模糊不清,對燕丹口中的女孩更是沒有一點印象:“不記得。”
“你總欺負她,她有些怕你。”
此句一出趙政笑出了聲。他記得自己在邯鄲曾胡作非為,最初連燕丹也欺負。但燕丹狼狽過後就只看他一眼。那眼神很奇怪,小小的孩童無法形容,只覺自己費盡心思引以為豪的所作所為都不能讓那個看起來像從畫裏走出的大孩子皺一皺眉。
兒時醜事将之前關于韓非的沉郁氣氛一掃而光,親昵地湊到對方耳邊:“怎麽在想這個?”
“有一日忽然夢到了。”
趙政的雙目狡黠得轉了轉,語氣暧昧:“只夢到她嗎?”
他将愛人摟在懷中,雙手卻開始極不規矩,被對方迅速一把打開了,看燕丹的表情不是玩鬧,這才将手收了回去。
“我曾去過質子府一次,那時趙國人已把那裏圍得水洩不通。侍從全被囚禁在府中…”燕丹說着趙姬母子離開質子府之後的事,“還好‘你們’已經離開了。再後來那裏就空了。”
“若她還安好,應早嫁人了。孩子或許比扶蘇還大…”他的口氣聽起來會讓人有種錯覺,好像那空掉的府中發生了很可怕的事。
邯鄲岌岌可危,趙國人想殺秦國質子洩憤,呂不韋匆忙帶着子楚逃回秦國,匆忙之間落下了趙姬母子。
或者是無暇顧及。
邯鄲從來不是只有好的回憶。
此刻懷抱着愛人,秦王毫不掩飾被往事激起的殺意:“趙國那些人,定會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這在燕丹意料之中,想必他們母子那幾年經歷不少:“你恨他們?”
“在邯鄲時寡人發過誓,他們施加的,寡人會千倍萬倍讨回來。”最後幾個字,已是咬牙切齒之态。
“也無需再等了…”稍稍停頓過後,他的語氣已平緩下來。像扔掉了沉重的包袱。
秦王必會将怒火席卷至遙遠的過去,燕丹并非寬宏大度悲天憫人,卻勸了一句:“你已是秦國大王,天下人都畏懼你。那些人,會跪在你面前求饒的。無需再憶及以往。”
“太子是在替他們說情?”
算來這是燕丹第二次為人說情,第一次僅是有那麽一絲為太後求情的跡象,趙政已是露出了尖牙夾雜着威脅要他放棄;而這些趙人其實無足輕重,只是為過去找的發洩物,趙政的反應也不大。說話的時候唇邊還帶笑意,看着燕丹不懷好意。
“何須為他們說情?”燕丹對此視而不見,亦不掩語中輕蔑之意。
的确不是說情。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富貴多士,貧賤寡友。秦王對此該更清楚,在韓非筆下更是犀利——“故輿人成輿,則欲人只富貴;匠人成棺,則欲人之夭死也。非輿人仁而匠人賊也;人不貴,則輿不售;人不死,則棺不買,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 (注4)無關品行,唯利而已。
趙政扶住燕丹的肩膀,将其轉過身,兩人四目相對。
燕丹的臉總看不出喜怒來,他已習慣了愛人如此模樣,性溫和,內明敏,神采俊秀。此刻夜色之下,更是玉人一般。
剛剛還在腦中想象着如何發洩當年的恨,此刻複仇的火焰全滅了,沒剩一點火星。雙手上移,将那張臉捧于掌心:“那,既然丹這麽說……”
“到時在邯鄲,‘他們’跪在寡人面前痛哭的時候,你若為‘他們’求饒,寡人就赦免‘他們’。好不好?”
他俨然已是個在讨好自己的孩童,長目裏盡是愛慕,語中盡是柔情,隐隐還有些孩子氣的威脅之意。燕丹實在無法抗拒這幅模樣的趙政。嘴角不自覺已翹起,伸開雙臂将他摟在懷中。
這是他的至寶,獨在異鄉的支柱。他伴他度過最孤獨的時期,縱容他,看他長出尖牙利爪肆意進攻,懷念他幼時的恣意無害。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夫輕爵祿,易去亡,以則其主,臣不謂廉”——《韓非子.有度》
注2:昭王時期範雎提出“遠交近攻”,韓國第一個倒黴
注3:“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這篇入了高中語文課本的,《韓非子.說難》。韓非的比喻真是…V5
注4:故輿人成輿,則欲人只富貴;匠人成棺,則欲人之夭死也。非輿人仁而匠人賊也;人不貴,則輿不售;人不死,則棺不買,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韓非子.備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