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他手持着秩序之……
第二天,幾乎整個教區的民衆都知道,中午将有一場正義對抗邪惡的公開審理。
正義的一方,當然是教區神使一方,他們要當着所有民衆的面,審理殺害弗萊徹司铎的兇手。
更讓人大跌眼鏡的是,殺死弗萊徹司铎的,居然是一個看似無害的女孩。
據說,她原本是個無家可歸的可憐女孩,在馬路上失魂落魄地徘徊,差點被馬車撞死,是弗萊徹司铎好心地收留了她,還給了她一個光明的未來,把她推薦到教區神殿當神女。
她卻像咬死農夫的蛇一樣,狠毒而不知回報,殘忍地殺害了德高望重的弗萊徹司铎。
假如不對這種人施以嚴懲的話,還有人敢像弗萊徹司铎一樣,不求回報地做好事嗎?
這女孩不僅殺死了弗萊徹司铎,還殺死了千千萬萬打算像弗萊徹司铎一樣行善的好人。
像這樣敗壞社會風氣的毒蛇,火刑根本不足以洩憤,應該把她關進鐵處女的刑具裏,用尖銳的鋼針刺穿她滿是毒液的內髒,讓她在死亡的邊緣奄奄一息地忏悔犯下的過錯。
神使真的太公正了,也太善良了,居然願意給一條毒蛇當庭說話的機會。
在這樣一邊倒的氛圍裏,神使越發冷靜從容,信心十足。
他張開雙臂,在仆從的服侍下,穿上深紫色的綢緞衣袍,系上金黃色的聖帶,當象征着榮耀和權力的寶石戒指戴上無名指時,他徹底鎮定了下來,恢複了從前雍容華貴的氣度。
神使一邊理着衣領,一邊對助手自嘲道:“民衆的眼睛比我的雪亮多了。我要是早點兒聽見民衆的聲音,就不至于那麽手足無措了。我真的老了。年輕的我可不會被一個小女孩吓成這樣。”
助手皺了一下眉毛,忍不住說道:“閣下,請原諒我想說一些不動聽的話。我感覺民間的輿論不太正常,像是有人在故意引導……我們都不知道艾絲黛拉原本是個無家可歸的女孩,差點被馬車撞死,才被司铎收留。既然我們都不知道,那這消息是怎麽傳到民間的呢?有沒有可能是……”
神使看了助手一眼,冷漠地叫出了他的教名:“戴恩,你知道麽,你這個樣子,很難不讓人懷疑,你被那個小姑娘收買了。”
戴恩一愣:“收買?我沒有……閣下,請相信我的忠誠,我是真心在為您謀算。”
神使冷笑一聲:“是嗎?那為什麽我感受不到你的忠心呢?要是我沒有把這事告訴智囊團,可能現在還處于緊張不安的情緒中。我仔細想了一下,這不安的情緒,幾乎都是你灌輸給我的。我讓你想辦法刺殺艾絲黛拉,你卻連續失敗了三次,然後巧妙地把這三次失敗,轉嫁到了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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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即将走上審判席,你卻告訴我,艾絲黛拉有可能掌控了民間的輿論,再一次試圖向我灌輸不安的情緒。”
神使轉過身,用力掐住了戴恩的脖子,“親愛的助手,在你的眼裏,我就這麽愚笨嗎?艾絲黛拉在牢房裏,請問她是怎麽隔空引導民間的輿論?她告訴民衆,弗萊徹對她有救命之恩,對她有什麽好處?你是我一手提拔的屬下,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背叛我?就在昨天,我還在想,要不要提拔你當主教。你傷透了我的心,戴恩。”
戴恩被神使說蒙了,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握住神使的手腕,蒼白無力地解釋道:“閣下,我真的沒有背叛您……我只是想要提醒您,那女孩有多詭異……請您相信我!我至始至終都是效忠您的啊!”
“夠了。”神使厭煩地一甩手,“我不想再聽一個叛徒說話。等我料理完你的主人,就回來料理你。”
戴恩完全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演變成這樣。
他跪倒在地上,雙手交疊,額頭重重地抵在手背上,做出禱告的姿态,希望神能告訴他答案。
他雖然不贊同神使的觀點和作風,卻從來沒有想過要背叛神使。他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始終記得自己是被誰提拔上來的。
神使卻蠻橫無理地給他扣上了背叛的罪名。
對于一個忠誠的屬下來說,再沒有什麽比“背叛”的指控更嚴重了。
老天啊!
戴恩疲倦地想,他早該料到這個結局的。這些年,神使在神殿奢侈安逸的氣氛下,變得越來越昏庸無能,剛愎自用。他效忠這樣一個人,早該料到這個下場的。
他當然知道忠言逆耳的道理,也知道在神使信心十足的時候,最好不要潑冷水。
可是,外面的風向太古怪了。
弗萊徹是邊境小鎮的司铎,那個小鎮離教區神殿有四個小時的車程,他德高望重的名頭卻穿越了四個小時的距離,響徹在教區裁判所附近……這怎麽可能?
作為神使的助手,他非常清楚,神使并沒有下達宣揚弗萊徹司铎名聲的命令。他們打算上了法庭後,再對着民衆念出弗萊徹司铎近幾年的善行。
這麽明顯的不對勁……為什麽神使看不出來?
就因為艾絲黛拉是一個女孩,他就這樣輕視對方?
戴恩直起身,撐着額頭,沙啞地笑了一聲。
神使對他失望,他又何嘗不對神使感到無盡的失望?
他太看不起神使的自大、愚蠢和剛愎了。
在神使的面前,他一直保持絕對的忠誠、謙卑和服從,沒有任何異議地執行命令。
他熾熱的忠心,換來的卻是一只掐住脖子的手。
戴恩搖了搖頭,站起來,整理了一下皺皺巴巴的黑色法衣,走向公開審理的法庭。
神使忙着開庭,并沒有剝奪他助手的職稱,他仍然可以行使助手的權力,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到了法庭的觀衆席。
看見艾絲黛拉之前,他還抱着一種卑微而愚昧的願望:也許神使是對的,他真的想多了。要是艾絲黛拉真是個不值一提的對手,他反複告誡神使,要謹慎對付對方,的确有點兒像擾亂軍心的叛徒。
但在看見艾絲黛拉的一瞬間,戴恩就知道,他的猜測全是正确的。
民間那些聲音,絕對是這女孩授意放出去的。
她面帶微笑地站在被告席上,如此優雅,如此平靜。
在牢房待了三天,她鴉羽般稠麗的發絲微微蓬亂,膚色也略顯黯淡,不再像瓷人一樣蒼白,五官卻仍舊精心排列在那鵝蛋臉上。
自後而看,她那天鵝般迷人的脖頸支撐起發育良好的頭部,仿佛真是一個純美無害的女孩,但當她轉過頭來,就能發現她的美是鑽石之于玻璃器皿中的美,粗布囚服也不能掩蓋其銳利的光輝。
她正在漫不經心地打量着周圍的人,長長的眼睫毛下,是金色的虹膜和黑色的瞳孔,細看那幽黑深邃的瞳孔,恐怕比德谟克裏特的井還要深,高高的鼻梁下小巧的嘴唇正顯示一種邪性而玩味的微笑。
很明顯,她對這次公開審理勝券在握,甚至十分期待被當衆審判。
這下,戴恩所有卑微而愚昧的願望都破滅了。
他知道神使輸定了。
刺殺艾絲黛拉那三次,與其說是神使和艾絲黛拉的對決,不如說是他和艾絲黛拉的碰撞。
他太明白這女孩有多可怕了。
換成牢房裏任何一個孤立無援的女孩,都會在那三次刺殺之下,死上千遍萬遍。
她卻每一次都全身而退,身上還沒有一點兒受傷的痕跡。
為什麽神使不願意承認這女孩的智慧遠遠超過了他呢?
不錯,舊教的經書裏的确寫道,是夏娃使人類堕落,從此以後,女人都背負着沉重的原罪,獨自承受生育的痛苦。但倘若男人的頭腦真的優于女人,夏娃讓亞當吃下禁果時,他為什麽不拒絕不阻攔呢?
夏娃是亞當的“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她的一切都來自于亞當,假如她真的愚蠢無知、毫無意志力,那不是證明亞當也愚蠢無知、毫無意志力嗎?
再退一步,就算夏娃真的愚不可及,跟艾絲黛拉又有什麽關系呢?
戴恩想不通,神使為什麽要拿舊教經書裏的人物,去證明艾絲黛拉是愚蠢的,是不可能戰勝他的。
艾絲黛拉又沒有聽信蛇的誘惑,偷吃善惡樹上的禁果。
戴恩越想越覺得,神使才是那個愚不可及的人。
他揉了揉眉心,恨不得審理馬上開始,然後他好為艾絲黛拉說幾句話,坐實自己叛徒的身份。
萬衆矚目之下,公開審理終于開始了。
神使坐在審判席的正中間,右邊是教區裁判所的裁判官,左邊是王都騎士團的陪審員。
高高的穹頂上則繪制着光明神的藝術形象,他手持着秩序之光,表情平和、冷漠、純潔地俯視着法庭,似乎在那雙公正的紫藍色眼睛下,一切罪惡與肮髒都将無所遁形。
神使站起身,先跟裁判官與陪審員虔誠地禱告了一會兒。
然後,他擡起眼,直勾勾地望向被告席的艾絲黛拉。
“艾絲黛拉,你被指控謀殺罪,謀殺的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神職人員。你知道神殿培養一個品德高尚的司铎,需要花費多少人力物力嗎?”
神使沉聲說道,“你殺死的,不僅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更是無數人的信仰,被拯救的途徑,神向世間傳播啓示的奴仆。更重要的是,由于你的行徑,無數安分守己的女子都将承受世人異樣的眼光。你認罪嗎?你感到愧疚嗎?”
艾絲黛拉微微笑着,擡頭望向穹頂的父神,大方從容地做了一個祈禱的姿勢,似乎在告訴衆人,她接下來說的話,都是對光明神說的。
然而,她雙唇中吐出來的話語,卻是如此尖刻,如此大逆不道:“我不認罪,也不感到愧疚。因為就算神在這裏,也會贊同我殺人的行為。”
話音落下,一片嘩然。
神使一拍桌子,嚴厲地訓斥道:“放肆,你過于傲慢了!你沒有任何資格揣測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