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修】
走廊裏沒有點燈,一片昏黑,像是要故意把她絆倒似的。
艾絲黛拉面不改色,按照記憶,摸黑找到了廚房。
牆上點着一盞小而昏暗的燈,銅爐還燒着,爐子裏的煤閃着微弱的紅光。
艾絲黛拉打開水龍頭,流出來的果然是熱水。
這司铎絕不是普通的司铎,普通的司铎根本用不起銅爐燒熱水,光是煤就是一大筆開銷;就連一些富裕的人家,也不會讓水箱裏一直有熱水,最多在爐竈上多放幾個煮沸的水壺,有需要時再提走。
不得不說,艾絲黛拉盡管冷靜又聰明,卻仍然受到了見識的局限——逃亡的日子裏,她雖然見到了不少貧民,卻沒有和他們真正地生活過;能接濟她和瑪戈的,都是有不少閑錢的家庭;她壓根兒沒見過真正普通的司铎——白袍肮髒,餓得面色發黃,骨瘦如柴,靠給同樣面黃肌瘦的百姓證婚和做禱告為生。
她随意地用熱水沖洗了一下湯碗,放進了壁櫥裏。
她并不着急回屋,取下壁燈的燭盞,從容不迫地掃視了廚房一圈——整個廚房大得超出她的想象,除了燒紅的銅爐,爐竈上還有兩壺熱水備用;壁櫥裏全是名貴的東方瓷器;水池裏晾着洗好的洋薊和蘆筍,菜板上有一根切了一半的腌火腿。
艾絲黛拉拿着燭盞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調料瓶的位置。她踮起腳尖,拿到第一個調料瓶,打開蓋子,用鼻子嗅了一下,鹽;第二個,白糖;第三個,胡椒粉。
第四個,果不其然,劇毒的斑蝥粉。
她合上蓋子,剛要放回去,走廊那邊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千鈞一發之際,她只來得及把瓶子塞進襯裙的衣兜——放調料瓶的位置在壁櫥的最上方,不緊不慢地把燭盞放回了牆壁的凹槽裏。
來者果然是司铎。
才半小時不見,他的面容居然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眼白漲滿了可怖的血絲,眼皮不停地搐動着,鼻孔、皺紋也在翕動,如同發瘋了的蠟黃色的老猴子。
他似乎特別憤怒不安,臉繃得緊緊的,眼裏冒着火苗,嘴裏念叨着:“祂不理我了,祂不理我了……”看見廚房裏的艾絲黛拉後,他無處發洩的怒火一下子噴湧了出來,“還站在那兒幹什麽?還不快滾出來!”
艾絲黛拉不動聲色地握緊了兜裏的斑蝥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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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歪了歪頭,露出一個小貓似的迷惑表情:“我剛洗完碗,誰惹您動氣了?”
她盡管相貌美豔,裝起小女孩來,卻仍然有一股令人放松的天真稚氣;那是她孜孜不倦練習好幾年的成果。
司铎神色陰狠地打量着她。
自從他把教區神殿裏的袖珍神像帶回家後,已經很久沒被年輕女孩誘惑了。
艾絲黛拉是這個月的第一個。她太美了,美得像一塊剔透的紅寶石,煥發着天然的、華美的光彩,卻也透着一種不正派、不潔淨、不諧和的豔色。
艾絲黛拉進入車廂後,他立刻讓她摸了摸神像,也是為了了解祂的态度。祂什麽都沒有表示,說明他這次接近女色是被允許的。
誰知到了晚上,他再次觸碰神像時,祂卻不再給予任何反應。祂不理他了,祂不理他了!
他雖然不靠司铎的手段謀生,但十分享受司铎的身份帶來的光輝。他喜歡人們用敬仰、崇拜、畏懼的目光望着他,尊稱他為“神甫”;金錢只能給他帶去便利,信仰卻能賦予他前所未有的強大權力。
當他是司铎時,他就是這個小鎮的神使,光明神的化身。人們争先恐後地找他訴說內心的苦楚,傾訴連枕邊人都不知道的隐秘,虔敬地聆聽他的開解。他揮一揮手,對他們而言都是巨大的寬慰。在這個封閉的小鎮,他俨然就是一尊威嚴的神。
拿到袖珍神像後,他擔驚受怕了好些天,生怕被教區的神使發現盜竊的行為;教區的神殿卻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就像沒有這尊袖珍神像一樣。
幾天後,他讓一位前來忏悔的貴婦人摸了摸袖珍神像。
那位貴婦人閉着眼睛,摸着神像的手抽搐着、顫抖着;她一會兒滿面畏懼,一會兒滿面崇敬,過了片刻,幹脆直接暈厥過去了。醒來後,她立刻哭着朝他跪下了,稱他是神的使者:“至高神殿那位神的化身跟您比起來,壓根兒不算什麽!”
“請您不要将這件事外傳。”他面容嚴肅地說道,“信仰切忌四處炫耀。”
貴婦人保證不外傳。虔誠的她也的确沒有外傳,是司铎自己洩露了這個消息。
随着他的名聲越來越響亮,當地教士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從面黃肌瘦變得臉色紅潤;外地的教士聽聞此事,也紛紛趕了過來,争着搶着要當他的學生。他不管說什麽,都會被學生當成箴言記錄下來,供人傳閱。他的身影比從前高大了不止一倍。
同時,他也明白自己的威信和地位,都是袖珍神像給予的。所以,他像清教徒一樣清心寡欲,跟之前的情婦們斷絕了關系。他下定決心要當一個真正的教士,誰知這時,艾絲黛拉出現了。要不怎麽說,女人都是邪惡的生靈呢。她一碰那神像,神就不理他了!
他急得渾身發顫,胸口發脹,眼睛裏漲滿了不甘和惱恨,然而錯誤已經鑄成,已經無法挽回了!
他想不通的是,他從前也不是好人,甚至比現在壞十倍,壞百倍——他和他的妻子都又壞又貪婪,他誘騙天真的少女回家,他的妻子把少女毒倒(毒倒之前,他會美美地享用一番少女的美貌),把她們的血、油脂和白蠟混合在一起,煉成能祛皺的胭脂膏,賣給那些年老色衰的貴婦人們。
除此之外,他們還販賣堕胎藥,以及用少女瑩白的脂肪熬制而成的滋補藥丸,只消一粒,就能恢複過去的容光。
他們行惡了十多年,早已十惡不赦,怎麽可能因為收留艾絲黛拉,而失去神明的眷顧呢?
對了……袖珍神像是突然出現在他的皮箱子裏的。
神像為什麽會選中他呢?難道是因為他的虔誠?他自己都不信。
很明顯,神像選中他,就是因為他的惡。
他因為神像放棄了行惡,怪不得祂不理他了!
想通了這一點,他整個人都放松下來,用溫和的口吻對艾絲黛拉道了歉,請她回到自己的房間裏。
艾絲黛拉把他的神色變幻盡收眼底。
這人顯然不是好人,身上那股邪惡勁兒都快透出來了。這裏也顯然不是安全之地。按理說,她應該立即離開;可她還惦記着司铎的推薦信。她也懶得再騙一個司铎,誰知道下一個司铎是好還是壞呢。
兩人各懷心思,走在了一起。
艾絲黛拉說:“司铎先生,我能拜托您一件事嗎?”
“當然可以,孩子。”
“我母親是個虔誠的信徒,”她仰起臉,纖弱無助地說,“她最大的心願就是,我能當一個堅貞的神女。可是,您知道,神女七歲左右就會進入神殿,把一輩子都奉獻給光明神……我的年紀早就過了,必須要您的推薦信才能去神殿。您能滿足我這個小小的願望嗎?這既是我母親的心願,也是我這輩子唯一的願望!”
說着,她流下了惹人憐惜的淚水。那顆淚水流進了她薄薄的紅嘴唇裏。神殿認為,純潔的女孩應該有一張蒼白而豐盈的嘴唇,她的唇形卻薄而鋒利,泛着天然的、邪惡的紅色。但正是這血一樣的鮮紅誘惑了他,才使他帶她回來。
而且,要是沒有她,他也不會知道袖珍神像的秘密。多虧了她。唯一有些遺憾的是,她太瘦了,估計沒什麽油脂,不然會是上好的滋補丸原料。
司铎毫不客氣地打量她半晌,終于出聲說道:“我知道你的虔誠,但神女必須是純潔的女孩。假如你做過不道德的事,我再把你推薦到神殿,我也會被你牽連。”
“我當然是純潔的女孩!”艾絲黛拉似乎被他唬住了,一臉不知所措,“我真的是純潔的,我該怎麽證明?”
“純潔不純潔,可不是說說而已。”司铎說,“明天晚上,我會到你房裏來。你放心,我會把推薦信一起帶來,只要你是個純潔的孩子,就能拿走那封象征光明與榮耀的推薦信。”
“好,都聽您的,”艾絲黛拉點點頭,喜極而泣,“不管您說什麽,我都答應您!”
“好孩子。”
司铎看向她滿是淚痕的臉龐。哭過以後,她不僅嘴唇顯得更紅了,臉頰、鼻子也漲得通紅,十分讨人喜歡。
不知是否他的錯覺,她的眼中似乎有森然的冷光一閃而過,仿佛燧發槍的一粒彈丸,帶着煙霧和火光從他的面上沖擊而過。等他回過神,再看過去時,她的臉上又只剩下孩子似的抽噎。
她似乎沒有他想象的那麽單純。
不過,不管她單純與否,他都不在意。他有袖珍神像,他的妻子是煉金術士,他不信這個柔弱的女孩能把他怎樣,總不至于割了他的喉嚨。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笑了,割喉?她拿過刀子嗎?殺過雞嗎?恐怕一見到血就雙腿發軟吧。
要不是今晚有客人,他現在就可以辦了她。
司铎把艾絲黛拉送到房門前,囑咐她按時睡覺,剛要離開,忽然聽見她細聲問道:“自從家人去世後,我總是整夜整夜地做噩夢……可以給我一塊禁魔石嗎?沒有禁魔石,我怕是睡不好覺。”
他怎麽可能有禁魔石?他特意把住址選在郊外,就是為了避開城鎮禁魔石的影響。
司铎敷衍地拍了拍她的頭,連自負的語氣都懶得掩飾:“不要害怕,你住在整個邊境實力最為強大的神甫家裏,那些妖魔鬼怪不敢侵害你的。要什麽禁魔石,我就是活生生的禁魔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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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铎離開以後,艾絲黛拉快如閃電地換了一副神情,冷漠地垂下了眼睫毛。
她一邊咬着大拇指的指甲,一邊陷入了沉思。
很明顯,司铎對她生出了邪念,但他卻沒有馬上動手,說明他還有更要緊的事要辦。回來的時候,她狀似不經意地瞥了一眼二樓,有個房間盡管房門禁閉,卻散溢出了桃紅色的煙霧。那應該就是煉金室。
目前只有一個消息對她有利,那就是這幢宅子沒有禁魔石——諒他們也不敢放置禁魔石。她剛剛那麽問,只是為了确定心中的猜測罷了。她或許可以用巫術聯系瑪戈,但瑪戈在鎮內,不一定能收到她的消息。
她唯一能使用的工具是斑蝥粉末,但斑蝥粉末并不能一下子毒死人。
她必須得有一件趁手的利器——上哪兒去找利器呢?廚房的刀子都被收了起來。
也許,她不該那麽自信地脫下戒指,交給瑪戈保管。不過,就算有那個戒指,作用應該也不大,司铎既然敢在家裏種那麽多,肯定和她一樣,有一定的抗毒性。
看來,不可能簡單地殺死他了。
就在這時,她忽然踢到了一個東西,低頭一看,竟然是司铎視如珍寶的神像。
……不可能是司铎主動把神像放進來的。
即使他不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從他輕視女人的态度來看,也不可能讓女人和神像共處一室。
那麽,只剩下一種可能。
——神像自己找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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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是什麽?
祂不知道。
祂似乎自誕生起,就是一團冰冷的、空洞的、陰冷的黑霧。
祂似乎以欲念為食,只要見到欲念,就想含在口中。
司铎的欲念肮髒、污穢,散發着一股黴味,已使祂感到厭倦。
這時,祂看見了她。
她好像是一個美麗的少女,又好像不是。
她看似天真無邪,實則冷酷無情;她天生缺乏感情,卻又擁有原始的獸性和貪欲。
祂對她充滿了興趣和……食欲。
于是,祂服從本能,來到她的身邊,想要将她的欲念含在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