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尾聲
廣誠帝略微擡眼,卻見江谏翻身下馬,将皇後和琬琰扶了起來。
“江谏,天子禦前帶刀,可是殺頭之罪,你領着兵過來,是想謀反不成?”王祿一介都察禦史,擋在了皇上身前。
江谏活脫脫一個二世祖的模樣,語氣閑散:“臣帶着兵馬來,是為了保護皇上啊,就怕皇上和百姓們解釋不清楚,起了沖突。”
“皇上對得起天地,有什麽和百姓們解釋不清的?”王祿都被江谏繞暈了,都沒注意到,他已經應承了皇上要和百姓解釋這件事。
“這就要看皇上想些說什麽了。”江谏把目光放在了廣誠帝身上,“臣今日帶着兵馬司巡防,忽見京中流言甚廣,說皇上為奪皇位,不惜弑父殺兄,甚至為了滅口,逼雍王造反。”
江谏語氣輕飄地念着這些大不敬大話,惹得王祿大怒:“大膽!靖安王也知是流言,豈能任由百姓胡鬧,還把人帶到皇上面前,這可是失職的大罪!”
王祿一邊說着,一邊心如打鼓,這怎麽還把雍王的事情給捅出來了!
江谏勾唇:“王大人未免太着急了些,連徹查都沒有,就要定本王的罪,怕是不合規矩吧。”
“王爺沒經查證,就把流言傳到皇上耳朵裏,這又是什麽規矩?”
此言一出,江谏就笑:“看來王大人倒是有蒙蔽聖聽的好習慣。”
“你!”
“王大人莫急,沒有證據,本王也不敢在諸君面前托大。”說完,江谏從懷中拿出一份金蠶絲布帛,“這是從康平遠手中得到的密函,上面蓋有皇上私章,以及一封康鎮撫的述罪書,上頭清清楚楚地寫着兩件事:宣德十二年二月,雍王聯合東胡謀反,皇上派兵鎮壓,康平遠夜渡赤水,帶着三千軍士,救出被東胡擄走的皇上,卻反遭坑殺!
平亂大勝後,皇上又給康平遠下了一道旨意,讓康平遠上五渡山,殺不渡廟全寺一百零三個和尚。”
衆人還在為皇上曾被東胡擄走一事而震驚,可現下平白冒出的一百多個和尚又是何意?殺和尚做什麽?
王祿冷汗涔涔地下,康平遠竟還真的留了一手,不過他不能亂,面上一副忠臣俠肝義膽的模樣,攔住江谏的話聲:“胡說八道!靖安王殿下,你可知誣陷皇上,誣陷朝廷是什麽罪!”
江谏當即抖開那一紙帛書,可下一瞬,倏然一支箭嗡然離弦,直撲江谏而來——變生肘腋之時,江谏一個後翻躲掉了箭矢,地上的枯葉被蕩起一個旋,任由那箭刺走密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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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谏站定,冷聲道:“皇上這是何意?”
“宗月衛!”只聽廣誠帝冷喝一聲,原先藏在儀鸾司中的宗月堂侍衛齊齊拔刀,刀光直指江谏,就聽皇上一聲令下,“靖安王僞造聖旨,意圖謀反,速速将其拿下!”
天空霎時陰沉下來,一個滾雷轟鳴,驚得刀光一閃。
原本打算出言開口的朝臣見這架勢,紛紛啞了聲,縮作了一團,唯恐打起來。
江谏扶刀而立,面上分毫不亂,鬓邊的長發随着動作輕舞:“皇上莫急嘛,想要動手,何不等大家把證據都看過,再動手不遲啊……”
“妖言惑衆!”廣誠帝說,“靖安王意圖謀反,本是誅九族的大罪,倘若你現在低頭認錯,束手就擒,朕願意看在江家滿門忠烈的面子上,留你一個全屍!”
“堵我一人之口易,堵天下悠悠衆口難!”
廣誠帝放聲大笑,再一擡頭,目光是少見的冷:“既然如此……江谏為了篡奪皇位,不惜僞造聖旨,污蔑朕的權威,不用多言,給朕拿下!”
宗月衛利刃出鞘,直撲江谏而去,刀光霎時相接,劍身拉扯出的摩擦聲刺耳。
兵馬司的兵士擋在了江谏面前,他們齊齊抹刀,為給過他們新生的兵馬指揮辟出一條血路。
太廟大殿之前,人影撺掇,禮服加身的朝臣紛紛逃竄,兵馬司扶着皇後和琬琰公主後撤。
破空而來的箭羽像是夏夜裏的雨,在人影中闖蕩,琬琰護着母後離開,卻不想箭羽追着來了!
千鈞一發之間,一個白衣身影像是尖銳的鋒芒,瞬間擋在了琬琰的身後,長刀一握,抵住了□□——
“澈哥哥!”
一聲清悅,讓謝殷和廣誠帝的目光在空中交鋒,那是不用言語的刀光劍影,廣誠帝瞬息間便知曉了他的身份,琬琰都出現了,那個人怎可能不在?
真是諷刺,先太子德才兼備,乃是儲君的不二人選,以致于衆人都無暇把目光放到旁人身上,連他自己的女兒,自己的妃子,向往的人也是他的兄長。
他機關算盡,好不容易走到今日,不想到頭來,竟又把兒子送到了他的手上。
廣誠帝想着這段時日太子同他講的策論國策,精益非凡,原來都是李澈在其中轉圜!
什麽安民之法,什麽田壟賦稅,他李澈不用登基,都能治國理政,這是把他當傀儡嗎?憑什麽他李元懿連兒子都高人一等!憑什麽!
不能給他說話的機會——
與此同時,丞相府中,沈栀正坐在窗前襯着天光繡嫁衣,看着平心靜氣的模樣,倒是清閑,但走近一看,便不難發現她的手抖得歷害,連呼吸都有些亂。
“姑娘可是有心事?”冬雀給沈栀斟了茶,看姑娘心不在焉,怕她刺傷了手。
“太廟那邊可有什麽消息?”沈栀還是沒忍住問。
冬雀先是搖了搖頭,繼而寬慰道:“姑娘莫急,等姑娘把這蓋頭繡完,王爺就能回來了。”
沈栀說要繡嫁衣,可江谏說太辛苦了,最後兩人商量說,只繡個蓋頭就好,嫁衣他來送。
可把這蓋頭繡完,也要大半日啊……
“姑娘莫擔心,姑娘和王爺商量得那樣仔細,定能成事,這不是還有傅公子的嗎?”
對,還有傅晗。
太廟的香燒斷了,可無人理會,廣誠帝帶人後撤,儀鸾司十二所八千精銳和宗月堂的镖師組成的宗月衛護着皇上往城外奔去。
“這個江谏,竟是把管理城防的兵馬司練成了能上場打仗的将士,真是小看他了。”王祿咬牙切齒。
天色昏沉,濃得要滴出墨來,火光在京城大街小巷裏咆哮,百姓閉門不出,只敢豎着耳朵在屋裏聽響。
江谏騎在馬上,感覺到有細碎的雨落下。
下一瞬,他驟然躍身,和王祿來了個簡短的交鋒,天邊一個驚雷爆響,豆大的雨點倏然落下,嘩啦撞在劍上,濺起的雨珠,模糊了兩人兇狠的目光,雨水滾過長刀,血祭刀鞘。
廣誠帝翻身上馬,跟随侍衛一齊後撤,雙方的人打得不可開交,血珠濺進了泥裏,像是滾了塵的玉珠。
你追我趕,馬蹄聲濺起的污泥沾染了袍子,他們身後便是淩霄崖,廣誠帝無路可退。
“你若是現在收手,朕還能給你一條生路!”廣誠帝站在王祿身後,衮服淩亂,他的長發沾在面上,不複往日尊嚴。
他望着握刀的白衣,可如今沒人會說他是一個書生,白袍喪服上濺着的血已經綻開成恹恹紅梅,他連氣息都帶着奪命的兇惡。
謝殷的刀光指向李元慶:“你當初弑父殺兄,逼死我母親時,可曾想過給他們一條生路!”
廣誠帝站在雨霧中大笑:“誰的生路,誰的死路,如今朕為正統,你便是亂臣賊子!冒充皇孫,今日,朕就要拿你和江谏,血祭靈堂!”
宗月衛霎時聚在廣誠帝的身前,像是一堵牆,堵住了謝殷的去路。
雨越來越大了,可謝殷握着刀,寸步不退,他的劍是老王爺教的,他的命是老王爺救的,老王爺告訴他,活着,才能有生路,活着,真相才能大白。
謝殷左手拿着失傳已久的太子印玺,右手握着長刀,每前進一步,都帶着迫人的氣勢。
那枚印玺一出,廣誠帝的目光驟然暗了下來,推開王祿,大喝:“來人,給朕把他拿下!”
宗月衛沖了上來,可謝殷沒退,他一聲比一聲更高地細數廣誠帝這些年來行過的龌龊,每念一句,在場之人無不色變!
血濺濕了他的臉,可卻遮不住他的雙眸。
那像是利刃出鞘的光,又像雄鷹展翅時的嘹亮。
廣誠帝看着他的目光,低吼一聲,拔出王祿的刀,直撲謝殷而去——
江谏回眸一看,瞳孔一縮,飛身趕了過來,謝殷不及回身,忽然只感覺到一個輕飄的身影落在了他的身後,替他抵住了廣誠帝的刀刃。
是琬琰!
謝殷震開了進擊的侍衛,擡腳把廣誠帝踹開,扶着琬琰的往後大撤幾步。
“沒事吧?”謝殷眸光亂顫。
琬琰扶刀站好,喘着粗氣,迅速檢查了一番,她也是學過一點功夫的,所以只是劃傷了手臂,道:“……無事。”
冷峭的山風陡然刮開,一絲碎雪夾在風中,像是一道屏障,分出了兩撥陣營。
廣誠帝丢了刀,看過琬琰時,目光猶豫了一會兒,卻倏然恢複冷寂:“今日,誰能拿下這三個賊子的命,往後,封侯拜相!”
話音一落,山間殺意更勝,不想對峙中竟傳來一陣馬蹄聲響,下一刻,一個威嚴的聲音闖了進來:“哀家看誰敢動他!”
一言既出,衆人定睛回望,竟是太後聖駕!
太後從馬車下來,宮女撐住紙傘,儀仗之後,是傅晗壓着幾個身帶鐐铐之人,來到衆人面前。
廣誠帝一看跪在地上的幾人,又看着太後的手中之物,頂着寒風,啞聲道:“母後這是作甚?”
太後捏着一份金絲布帛,說話時忍不住全身顫抖,亦是啞然:“元慶,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還要殺多少人!還要堵多少的口!琬琰不是你的骨肉嗎!澈兒不是你的侄子嗎!你就非得要這天下嗎!”
“這天下何曾是我的天下?”李元慶低聲喃喃,瞬息之後,他低吼着喊,“這分明是皇兄的天下!”
他何曾想過要天下?天下是皇兄的,父皇母後也是皇兄的,他喜歡的女子愛慕他的兄長,他做皇帝,還得頂着替兄報仇的名義,才能坐穩龍椅。
他做錯了嗎?他做錯了什麽!自古皇權相争,從來都是爾虞我詐,成王敗寇,他做一個暴虐成性的皇帝又如何?他為何只能活在皇兄的陰影下!
這不公平!
這皇位是他自己争來的,為什麽現在所有人都在指責他!
他是個皇上!
李元慶的目光落在了太後身上,他縱身一躍,刀架在了太後的脖子上!
宮女大駭,紙傘落地,劈裏啪啦地響,衆人心驚,瞬間圍了上來——
李元慶的目光一一掃過謝殷,琬琰,最後看向皇後,他凄涼地笑了出來:“竊鈎者誅,竊國者侯,不論誅、侯,朕終究是竊,這是朕偷來的天下!”
太後的脖頸一涼,在片刻的驚懼中,最後潸然淚下。
她染着哭腔:“元慶,母後這些年對你是滿意的啊!”
“母後就不用诓騙朕了,這些年你對朕的表揚多少是建立在皇兄身上的?”李元慶架着太後後退,目光淩淩地掃過江谏的面上,越過林木,甚至能看到江彧的兵馬在四方蟄伏,“是朕殺了父皇,是朕殺了太子!其實朕本可以不殺父皇的,但朕已經不想等了!”
太後凄然,她一生有兩個兒子,她自認不曾苛責,不想竟是走到了這個地步!
沒了丈夫,沒了兒子,沒了孫子,她還有什麽!太後堅定地睜了眼,垂手握住劍柄,決然道:“不用他們,母後親自來祭你!”
溫涼的手讓李元慶渾身一顫,刀刃割破她脖頸的那一刻,血滴到了他的手背上,廣誠帝忽然慌了,他倏然想起父皇臨終前咳血,也是這般,濺上了他的手背。
李元慶的手一松,刀掉了下來,他一掌推開太後,腳下一滑,下一秒,竟是要朝淩霄崖下掉去!
衆人大驚,千鈞一發之間,只見一道白影飛身而上,在懸崖口抓住了李元慶的手!
李元慶面容失色,全身全空,卻陡然被人拉住,他擡頭,謝殷低吼:“你他媽還不能死!”
雨漸漸小了,檐下的積水一窪一窪,沈栀剪斷了繡線,襯着燭燈拿遠一看,端的是并蒂花開的美好寓意。
踏水聲陡然而來,沈栀把蓋頭放下,便看到了一身戎裝的江谏。
兩人沒說話,隔着雨霧,慢慢笑了起來。
正月二十六,廣誠帝退位,被囚青山太廟。
當初自關于先帝駕崩一事的細節,大白于天下,一時間成了除夕夜裏,百姓守歲醒神的談資,所有牽事人員,一幹被收押審問。
王祿被抄了家,因走私人口、圈養殺手等數罪并罰,判了滿門抄斬,後來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改了流放。
關于新皇登基一事,諸臣吵了許久,最後是沈漢鴻出面作證,驗明謝殷皇孫正身。
正月二十七,新皇登基,擇“正淵”為號。
正淵元年三月,大周境內以夔永兩州為始點,一改農田稅法,改人頭稅為畝地稅,在一定程度上大大緩解了農民耕種壓力,抑制了土地兼并。
朝廷給流民重新分配了田地,百姓們安了家,正待三春播種。
春天來了。
伴着春雨連綿而來的,是福榮大街丞相府三姑娘的喜事。
這日,喜轎自靖安王府出發,從春熹街一路往丞相府去,一路上盡是夾道圍觀的百姓,直到巷子口,都是裏三層外三層的人。
新娘子換嫁衣、開面、梳妝,鳳冠霞帔戴上的時候,沈栀看着鏡中的自己還有幾分恍然。
一歲光景将過,一歲春光将至。
沈栀沒有弟弟,也沒有舅舅,跨火盆時,是爹爹牽的。
她剛在門口站定,便從蓋頭下看到一雙手,指節有力,骨節分明,沈栀沒有猶豫,握了上去,好像這一次,就是一生。
緊接着,一個力道把沈栀扯進了懷裏,周圍都是驚呼,只有沈栀微微擡頭,隔着蓋頭,聽到江谏在她耳畔低語:“我來娶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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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再給寫個番外就完結了,多謝各位捧場,元宵節快樂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