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來信
自那日見過康平遠後,沈栀就病倒了。
明明正是豐收熱鬧的季節,采薇院卻一派安靜,只有幾個小丫鬟和煎藥的老婆子進進出出。
沈栀的二伯母劉氏來看望過一回,但在看到冬羽拿着當初那顆她被迫送給沈栀的雪參出來煎藥時,一口老血梗在心口,笑容都裂了,坐了沒多久,便說下次再來。
二姑娘不便出門,哥兒們尚在書院,劉氏被氣走了,采薇院徹底安靜了下來,這會兒只有兩個小丫鬟正坐在屋外的石階上低語。
“你說姑娘何時才醒啊,這都睡了兩日了。”冬雀憂心忡忡地把藥碗放在一側,捧着臉,看地上石縫裏的青苔。
那日她送完康平遠回來,看到的便是沈栀面色蒼白坐在榻邊的模樣,見是她進來,沈栀竟很長地松了一口氣,艱難地笑道:“冬雀回來了……”
一句話說完,人便直接暈倒了。
冬雀和冬羽幾乎是一起進的沈府,也幾乎是一起進的三姑娘的院子。
冬羽是饑荒時被三夫人救回來的孤兒,無父無母無依無靠,可以說三姑娘就是她的頭頂天,所以冬羽事事替沈栀操心,但冬雀不一樣,她是一個歌伎之女。
冬雀的娘親若娘年少也風流,原以為能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但到底還是惹了一身蜂蝶。
不小心懷上她後,若娘被宜春院的老鸨趕了出來。那老鸨是個黑心的,見若娘不值當了,扣了她大半工錢不說,還把年前說好的分紅全吞了,以致最後多年的身家性命只夠在城外賃個茅屋住。
若娘懷了孕,幹不了粗笨活,只能靠給人唱曲為生,但好人家見她有孕,不敢用她,小門小戶給的銀兩不多就罷,家中還有些個好色的公子哥和老爺,他們瞧着若娘貌美,心思都花在了占她便宜上。
若娘不為自己着想,也得為肚裏的孩子着想,幾次後便不再接活,以致日子過得越發捉襟見肘,到最後連冬雀出生時找穩婆都是客棧掌櫃貼的錢。
漂泊着過了許久,有一日,丞相府在招人給老夫人唱曲賀壽,幸運地選到了若娘,這一唱不要緊,竟是被府裏的三夫人注意到了。
三夫人心善,知曉她們母女二人的身世後,便收留她們在別院住着。承此大恩,若娘時常往丞相府走動,給三夫人唱曲解悶,兩人一起寫的小詞戲文,最後都讓若娘拿去賣了換錢。
三夫人逝得倏然,若娘恰巧離京,兩人竟是沒能見着最後一面。在那之後,若娘也是郁郁寡歡,最後積郁成疾,也去了。若娘一走,冬雀無處可去,後來是老夫人做主,讓人把冬雀從莊子裏接回來,送進了采薇院,留在了沈栀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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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栀性子很淡,輕易不和人不熟絡,唯有冬羽同她關系好些,冬雀從不想和冬羽争什麽,一直老實本分做自己的事,沈栀叫她做什麽,她便做什麽,她從小看人眼色慣了,嘴上不那麽會說話,埋頭做事就是她的表達方式。
她原以為沈栀沒注意過她,但那日沈栀傷神,臨暈倒前最後一刻竟是在叫她名字,冬雀很意外,不只是因為沈栀叫了她,還因為沈栀的眼神,裏面藏着關切,那個眼神讓她想到了娘親……
冬羽也憂心,但她比冬雀大些,是個姐姐,所以她拍了拍冬雀的肩膀寬慰道:“姑娘前段時間太累,自然要多歇息,大夫也說姑娘只是受了驚吓,不妨事的,你別擔心。”
冬羽不安時,腳丫總是忍不住晃,這會兒抱膝也是一抖一抖的,冬雀看她自己都慌得半死,還要寬慰她,便道:“那個康平遠也是駭人,竟然對姑娘說出那樣的話來!”
果然,提起這人,冬羽氣哼哼的:“都怪二夫人!要不是她,姑娘就不會攤上這樁婚事,這康平遠就是最嫁不得的那種男子,高傲自大,姑娘可不能嫁給他,嫁給傅公子才好咧!”
冬雀微微睜大了眼睛:“……冬羽姐,你很喜歡傅公子?”
“當然,傅公子人好,對姑娘也好,還一表人才,姑娘要是能嫁給傅公子,那以後肯定很幸福。”
冬雀嘟起嘴,慢慢吞吞地質疑:“傅公子是很好了,但我覺得姑娘不喜歡他……”
“啊——”冬羽驚訝,很不認可,“傅公子這麽好,姑娘怎麽會不喜歡他?”
冬雀掰着手指數:“你想啊,七夕那日,傅公子給姑娘送花簪,姑娘沒收。”
“而且,傅小姐讓姑娘幫傅公子求平安福,姑娘也沒求。”
“上回上回……姑娘去尚書府找傅姑娘,還特意打聽了傅公子在不在,說不在才去的!”
冬羽好似才想起來似的張大了嘴巴,想說話反駁,又說不出。
冬雀繼續道:“而且若是喜歡的話,就算是不收禮,不求平安福,我們準備了那麽多巧果和酥餅,也是可以給傅公子送一些的,可後來姑娘連傅姑娘的份也沒送。”
冬羽好氣,但又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對哦……”
冬雀愈發肯定:“不止呢!還有好多次,年前……”
冬羽側頭,冬雀也探頭,兩個丫頭的雙丫髻碰在了一起,上頭的珠花湊成了一對,兩個丫鬟俏皮可愛地趁主子病眠,在房門口聊着主子的到底喜歡誰。
“……你說貓咪是誰送的?”
“傅婉小姐?”冬羽想了想,自覺不對,搖了搖頭,“傅婉小姐不喜歡小動物,看到流浪狗經過都拉着姑娘快跑。”
冬雀又小聲了些:“我覺得可能是個公子!”
話音一落,屋裏傳來了輕咳聲,兩個丫頭對視一眼,忙起身進去。
沈栀這一覺睡了許久,做了很多夢,她又夢到了那個涼夜,滾燙的藥爐,夢到日複一日的藥香,和那個被付之一炬的書房和花田,還夢到那個雨巷……
其實沈栀的身子不算差,只在祖母去世後的那兩年大病了一場。
當時大夫找了好幾個,但就是看不出病來,說的最多的便是勸沈栀寬心。因為大夫的吩咐,沈栀被允許随意出門,于是冬羽就時常陪着她在福榮大街的大街小巷閑來逛去。
那一年裏,她幾乎把整條福榮大街走了個遍,記得哪家門前有石榴,記得哪家的桂花開了,十裏飄香。
直到後來,劉氏掌家,為顯母慈,将沈靜瑤帶來陪沈栀玩。
沈靜瑤趴在她床邊,叽叽喳喳地說話,手裏握着的橙黃色竹蜻蜓在沈栀眼前晃,不過一個月,沈栀好了起來。
“姑娘醒了!”冬羽端着藥碗進來,語氣裏都是驚喜。
沈栀在床上翻了翻,睡得太久了,渾身都累。
冬羽把沈栀扶起來,在後背墊上軟墊讓她靠着,沈栀此時未束發,青絲散盡,一身白色的亵衣,動作時,衣擺輕滑,露出她一節藕臂,清白地淌出幾分病氣。
“冬雀去喚人端藥了,姑娘可覺得哪不舒服?”
“……無事,就是睡得多了些,有些乏力。”沈栀輕按額角,“這幾日有人來過嗎?”
“大夫人和二夫人都來過。”
“說了什麽嗎?”
冬羽搖了搖頭:“就關心了姑娘幾句,奴婢見二夫人想多問,便把之前那根雪參拿出來了,二夫人氣得眼都直了,拂袖而去。”
沈栀很淡地笑着:“你怎麽這麽機靈。”
冬羽左哼哼:“這是姑娘教得好。”
“胡說,我可什麽都沒教你。”
沒一會兒,冬雀就帶着煎藥的老婆子來了。
那老婆子熱情得很,剛把藥放下就急沖沖地朝沈栀講話,臉上的喜色明顯:“三姑娘終于醒了,這幾日可把老奴擔心壞了。”
冬羽斜了她一眼,任她繼續說,她從聲音就認出來了,這人是之前在小柴房碎嘴的黃婆子。
“大夫說姑娘暈倒是驚吓過度、憂思過重,傷了元氣的緣故,得調養。”黃婆子兩只手交疊着放在身前,一副擔憂的模樣,“一聽這病,老奴頓時就坐不住了,三姑娘小時候不就是這麽個病,病了大半年嘛!”黃婆子眼睛裏夾了些淚光,“方才聽冬雀這丫頭說姑娘醒了,老奴就尋思着,怎麽着都得來看您一眼,不親眼看着您好好的,老奴夜裏這覺都睡不踏實。”
黃婆子說着,眼底的淚流了出來,看起來甚是真切:“前幾次都喂不進藥,老奴也不擔心藥材,就怕姑娘又是一病半年,這兩日煎藥,老奴都不敢合眼,就怕有什麽差池……”
沈栀靠在床邊,面色憔悴。她憔悴時,人看起來溫柔極了:“黃媽媽有心了。”
黃婆子抽噎了一聲:“如今看到姑娘無事,老奴也就放心了。”
冬羽看她這模樣,就知道黃婆子是來讨賞錢的,她最見不得這些整日裏就想占采薇院便宜的小人了,但沈栀沒吭聲,冬羽也不好插嘴,只能朝着冬雀看得見的地方撇了撇嘴,翻了個白眼。
冬雀在心裏偷笑,可她一點都不擔心,因為小時候的經歷,她比尋常人更敏感些,她能察覺出來三姑娘近來變了很多,也知道現在的三姑娘不會這麽容易被人占便宜。
果然,沈栀聽完黃婆子一番感人肺腑的發言,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放心了就行。”
黃婆子滿心的話一下子頓在了喉口,連哭聲都停了——
三姑娘怎麽回事!往日裏她沒說幾句,冬羽早把賞錢拿來了,今日怎麽就只有一句輕飄飄的話?!三姑娘這是病糊塗了?
不行!這份差事是她好不容易從其他老婆子那裏搶來的,若不得點甜頭,她就虧大了!于是黃婆子繼續道:“昨日冬羽拿了根雪參到廚房,說要切些給姑娘下藥,還說要一日一碗地往姑娘房裏端,老奴尋思着姑娘體弱不耐補,要像冬羽說的那麽吃怕是要吃壞的……但補還是得補,老奴便讓冬羽把雪參留在廚房,好看着量補……”
誰知,沈栀忽然問:“你來府裏幾年了?”
“……回姑娘,十三年了。”
“難怪這麽細心。”沈栀贊了一句。
黃婆子又笑了起來:“那是主子們教得好。”
沈栀換了個姿勢,讓自己坐得舒坦些:“雪參這事你做得對,我身子不好,确實不能大補,這樣吧,冬羽,你去把雪參拿回來。”
“啊!”黃婆子一驚,“怎麽要拿回來!”
“怎麽了?”沈栀掀了掀眼簾,“黃媽媽不是說雪參太補嗎?”
“不是……是,是的……”黃婆子尴尬地答,“可老奴不也說按着量給姑娘補嗎……”
“不必了,我的身子我知道,老實吃大夫開的藥便好……就是這藥啊,還得費心黃媽媽仔細着煎了,畢竟我身子骨不好,随便吃東西,怕是要吃壞的。”
明明沈栀的語氣這麽輕,但黃婆子卻無端覺得慎得慌,她打了個寒噤,還欲說什麽,冬雀卻道:“姑娘病才好,精力不濟,老媽媽還是請回吧,若是影響了主子歇息就不好了,傍晚時再來送藥便好。”
黃婆子走也不是,站也不是,頂着屋裏兩個丫鬟的目光,躊躇了幾步,嘆了一聲,挪着步子走了。
人一走,冬羽的嫌棄不加掩飾地表現了出來:“仗着姑娘好說話,各個都舔着臉來讨賞錢,都分不清主仆了,拿着府裏的月錢,連個藥材都要指手畫腳。”
“你說什麽都對。”沈栀哄道。
自家姑娘脾氣這麽好,冬羽也不想再繼續說這些腌臜事,省得髒了沈栀的耳朵。
“冬雀也機靈。”沈栀的目光也柔柔地落在冬雀身上,她們兩個一個溫暖,一個心細,沈栀也不知上輩子是積了什麽福,才遇到她們,“你們怎麽都這麽聰明。”
“哪裏是我們聰明,分明就是那些老婆子們笨,心都鑽到錢眼裏了。”冬羽嘟嘟囔囔的。
“不管她們了,這回她們見在我這讨不着賞錢,下次就不上趕着來了,也讓你們清靜清靜。”沈栀含笑輕哄。
“姑娘好着,我們就清靜了。”冬羽把帕子放在熱水裏浸,再拿出來給沈栀擦手,盯着人吃了粥又端了藥,嘴裏還碎碎念着細數這些年老婆子們的趨炎附勢、唯利是圖。
冬雀這麽好脾氣的人都煩了:“你別說了,姑娘剛醒,被你說得頭疼。”
“是哦。”冬羽忙起身,端走碗,“大夫說過,姑娘這幾天要多多休息的,奴婢們就先告退了。”
兩個丫頭迅速收拾了碗筷,輕手輕腳地推門出去了。
而被塞進被褥裏的沈栀有點懵,也有點飽,睡不着……
她側躺着,忽然看到放在床案邊的信封和書,她有在床上看書的習慣,所以榻邊會有個床案,上面多是放着書。
沈栀抽了信,發現是江谏寫給她的養貓注意事項,再一翻,下面的書竟是她當時藏起來的那書!
她飛快伸手,把書拿過來藏在枕頭底下,迅速雙手交疊着放在胸前,眼睛睜得大大的,這書應當是冬羽收拾東西時翻出來的,啊……也不知道冬羽那丫頭有沒有翻過,要是翻過了怎麽辦……
沈栀慌極,又一直絮絮叨叨地跟自己說別想了別想了,快睡。
一個時辰後,一只素白的手伸出來,落下了紗簾,她窩在床角,紅着臉再次把本翻開,沈栀發誓,她真的是因為還沒看完,絕對沒有別的念頭!
誰知剛翻開書頁,一封信掉了下來。
依舊是飄逸的字跡——
【貓,胖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