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儀容
沈栀出來迎他,康平遠心情極好,略帶兇相的眉目稍微展開了些,溫柔道:“沈小姐,好久不見。”
“我與康鎮撫未曾見過,不知這好久從何說起。”沈栀神色疏淡,她不是一個人來的,此刻靜靜地站在一群家丁面前,無端多了幾分官家小姐的威嚴。
康平遠看着烏泱泱的人,不大舒快,也不知是他多心,還是別的什麽,他竟從沈栀的語氣中覺察出幾分尖銳來:“倒是我唐突……許是我久夢姑娘倩影,陷落了幾分莊周夢蝶之苦。”
“放浪之語,還請康鎮撫慎言。”沈栀黛眉微蹙。
康平遠這态度不大對勁。
前世,沈栀直至嫁進長寧伯府都未曾與康平遠見過,校場時那一眼,就是她對康平遠的全部印象,在那之後長寧伯夫人王氏上門拜訪,說是知曉她遠去校場圍觀騎射之事,禮品備了幾大盒,像是怕旁人不知沈栀去看過她兒子似的,一路進府都在高聲宣揚。
今日,算是兩人第一次見面,可康平遠還未進門就對她說這等放浪之語,沈栀不由心沉了幾分,暗暗有了兩個猜測,其一康平遠對這門婚事很滿意,其二康平遠也重生了……
可康平遠不還有個青梅竹馬的祝纭歡嗎……
沈栀的眸光微閃,前世便是到她臨死前,康平遠也未見得有多待見她,怎的如今又平白惦記上了?難不成她死後,發生了什麽?
終究還是得從沈靜瑤那下手……
康平遠察覺出自己的逾矩,輕咳一聲:“沈小姐,貴客臨門,不知可否賞杯茶吃?”
沈栀掃了眼他身旁的熊奔,禮盒倒是同當初王氏拜訪時一樣,抱了不少,她微微颔首,率先一步往府裏去。
康平遠看着沈栀的背影,心裏那份不快很快就散了,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姑娘,故作矜持的本事害得人心癢。
沈栀往院內走,過了垂花門,忽然擡步向左拐去,跟在身後的家丁們齊齊頓了下,這不是去采薇院的路啊……
但到底是沒人敢出聲,三小姐雖然不掌家,但畢竟身份在這,身後又是貴客,哪容他們多嘴。于是,衆人跟着沈栀一直走到了思竹軒才停下,家丁個個垂眸相觑,依舊不敢多語,心裏卻異口同聲道:怎麽忽然到老爺院裏來了!
思竹軒中,張管家正盯着下人灑掃、曬書,前幾日天氣不佳,早晚霧氣重,老爺的書卷放着容易潮壞,只好趁着今日的日頭拿出來曬,這會兒幾個下人正仔細檢查呢,張管家盯着人,餘光卻很尖,一下瞧見了進來的沈栀,連忙上前客氣道:“三小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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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栀退開半步:“準備兩壺好茶,放在亭中。”
“好嘞。”張管家瞅見後頭還跟着一位公子,他心思活絡,一看對方的氣質便知是個官,而且能讓三小姐親自帶來老爺院中的人,身份自然不低,就這麽的,張管家還叫來了沏茶的丫鬟多叮囑了好些。
末了走到書房前,對那些正在曬書的下人壓低聲音道:“你們幾個,把書收一收,今日有貴客來,手腳麻利點、仔細着,免得打擾了貴客的雅興。”
“慢着。”
聲音一出,衆人停了手,齊齊擡頭看,只見康平遠幾步上前,對着張管家和幾個下人道:“今日難得天氣好,你們該做什麽就做什麽,不必顧忌我,而且說不好過幾日又要下雨了……”
貴客親自說話了,張管家哪敢有疑,忙點頭哈腰地答應了,低聲催促着下人們動作快點。
康平遠轉過身來,一副邀功的模樣,餘光卻在偷偷打量沈栀。沈栀素來愛讀書,他是知道的。
前世,沈栀的房中就擺了好些書,好多還是孤本,到後來連側室都被沈栀辟來放書。他有時去房中看她,她不是在暖閣裏抄抄寫寫,就是捧着書在窗前蹙眉長讀,畫面也總是清雅而缱绻,只可惜後來一把火,所有的書都燒沒了……
茶很快沏好,思竹軒中有一無花小潭,潭水碧澈,潭底只見青苔,不見游魚,熹光落在上面,波光粼粼,很是別致,潭上有一八角亭,雕梁畫棟,桌上還置着一張未下完的棋盤。
康平遠心情甚好,邊走邊打量院中景致,這思竹軒倒是極符合沈栀淡雅娴淑的氣質,就是過分寡淡了些,沒有女子閨房的小意溫馨。但康平遠一想到是沈栀的閨閣,又覺得合理,畢竟沈栀就是個恬淡安靜美人,別院怎會和一般的女子相同。
康平遠将院中的一花一木記在了心中,暗暗打算回府裏給沈栀修個一模一樣的,反正他愛看她看書刺繡,這樣雅致的居室只會襯得她更加乖巧,康平遠越想越覺得不錯,滿意地點了點頭,甚至想到了沈栀進門後的驚喜模樣。
“康鎮撫請坐。”沈栀動作時露出一節皓腕,那是康平遠前世求而不得的顏色。
康平遠的眸光暗了一分,淺笑道:“沈小姐倒是不必如此客氣,喚我一聲康公子或是康大哥都可以。”
“倒是不必。”沈栀擡眸,“我與康鎮撫素不相識,稱呼一變,關系就亂了,容易遭人閑話。”
康平遠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沈栀:“素來知道沈三小姐克己守禮,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就是不知沈小姐平日裏都是哪位嬷嬷教導?”
“無人教導,讀過幾本書罷了。”冬雀給康平遠倒了杯茶,而後便同冬羽一起站在了旁邊,沒有走的打算。
康平遠看了她倆幾次,可她們都沒有好似沒看見一般,像根木頭似的,呆呆杵着。康平遠的笑容有些幹:“不知沈小姐往日裏都看些什麽書?”
沈栀眸光淡淡,随便說了幾個書名。
與康攸寧差不多,康平遠自小也沒讀過什麽書,康獻忠曾叫他上私塾,但他覺得讀書還不如學武,去了兩天就沒去了。他肚裏沒什麽墨水,這會兒聽沈栀講話,也是雲裏霧裏的,只能動動手指,示意熊奔先記下來,接着又繼續攀談幾句,問這些書講的是什麽。
“你也知我家中還有一個幼妹,就是因為學問做得不踏實,前幾日在宮宴上出了洋相,我身為兄長十分着急,可卻不知從何下手。”
“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自成①。康小姐若想學問做得紮實,光靠讀幾本書,怕是很難……”
前半句康平遠聽不大懂,但後半句他倒是一知半解——少時功夫做得足,老了學問自然水到渠成。确實是一句先賢話,但康平遠聽着卻不是滋味,什麽叫少時功夫?所以是說他們就是因為少時沒好好學,所以活該現在沒學問?
沈栀給他的尖銳感又冒了出來,這讓他很不舒服,他想要一切盡在掌握,他不喜歡沈栀這樣,無端落入獅群的那只梅花鹿有了羚角……
“……話也不必這般說,古語有言: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②,只要願意學,還是能學好的,沈小姐覺得呢?”康平遠在聊不下去之時,又想到了在來時熊奔給他說的那句話——“女子都喜歡讓威猛帥氣的男子,主子戰功赫赫,随便說幾句,定能把沈三小姐迷得團團轉。”
看來和讀書人聊詩詞歌賦行不通了,他得換個法子。
沈栀喝了口茶:“但有心之人到底是少數。”
康平遠朗笑幾聲:“你也知我出身益州,我爹蟄伏邊境三十載,無人問津時也不放棄練武,我亦如此,人人都道我們回不來,可我們就是回來了,我們康家兒郎的命就不在益州,因為這個念頭,當初雍王之亂我們康家一馬當先,戰功赫赫,這不是有心是什麽?”
這是康平遠最驕傲的事,果然,他一說完,沈栀便道:“康鎮撫确實少年英雄。”
康平遠嘴角上揚:“所以,苛求老自成不免有些迂腐,倒是不如有心,博上一搏,雲散月明。”
沈栀贊同地點了點頭:“康鎮撫的傳奇在京中大街小巷确實廣為流傳,連茶樓的說書先生都出了話本子,既然康鎮撫提起這事,沈栀好學,不免想多問幾句,當初益州大捷,大将軍江彧鳴金收兵,已是要議城下之盟,為何康鎮撫突然激進赤水峽關?我一個女子亦知窮寇莫追的道理,不知是什麽讓康鎮撫有了此等決策?”
“那自然是……”康平遠張口就要答,卻又生生停住,冷汗忽生。
京中盛傳康平遠射藝驚人,說他一箭三雕直取東胡将軍的眼睛,但卻沒人想過時間問題。雍王犯亂,益州守備臨時編入江彧軍中,軍中只能有一個統帥,大帥鳴金收兵人人皆知,康平遠卻不管不顧驟然出擊,這是貪功,還是違抗軍令?亦或是別的什麽可能?
康平遠的心忽然亂了,當初他帶着三千輕騎夜渡赤水,帶的全是自己的親兵,以排查敵寇的名義去的。後來班師回朝,皇上密函來得倏然,康平遠還未反應過來,當初那些陪他夜渡赤水的兄弟一夜間被屠盡……康家的榮華富貴是用三千條人命換的。
皇上當初就警告過他,若是說出去,便是殺頭之罪……
康平遠對着沈栀這張好奇的臉,眼底盡是恐懼,險些說漏了,他背手擦了擦不存在的汗,只能裝傻:“京中的話本多有誇張之詞,沈小姐聽個熱鬧便好……”
“原來是這樣……”
康平遠頗有幾分自己打自己的臉的感覺,他最仰仗的成就,在自己的一句話間,忽然一文不值。
沈栀繼續問:“那當時的情境到底是如何?”
“額……打打殺殺的場面,血腥氣太濃,沈小姐還是別打聽了,咱們繼續求學論道。”康平遠尴尬地轉着話題,但他很明顯地看見,沈栀眼底對他流露出來的輕視,這讓他想起了那個夜晚的耳光,不重,但是很響。
“攸寧近來都在求學,可看了很多書,終究是不得章法,不知沈小姐是否願意到府中做客,你們兩人一道學習,說不定可以相互精進……”
沈栀抿了一口茶:“旗鼓相當才能相互精進吧。”
康平遠驟然蹙眉:“你說什麽?”
旗鼓相當……
這話基本是在明面上說康攸寧不如她了,康平遠的眼底愠色非常,他所感覺到的尖銳不是假的,沈栀真的在看不起他!
她一個閨閣小姐,她怎麽敢這麽狂!
沈栀很淺地笑了一下:“我聽康姑娘在殿中問答,尚且不能自如,這一上來便要講學問道……倒是不必請我,京中的私塾先生我倒是可以引薦一二。”
康平遠頂了頂後槽牙:“可我就要沈小姐親自教導呢?”
“那只能請康鎮撫恕我不奉陪之意。”沈栀說這句話時,藏在桌下的手都在顫,可她的面色絲毫不動,她不能怕。
康平遠不滿之色溢于言表:“沈小姐可知,你的二伯母已經把你的庚譜和玉佩給了我們長寧伯府,我是你的夫君,你竟敢對我說這麽說話!”
“且不說我不知與康鎮撫的婚事,便是終有一日我嫁進了長寧伯府,我不願意的事,便是不願意,誰也不能逼我。康鎮撫,身為一個男子,對一個尚未出閣的姑娘惡言厲色,是否太失儀容了些?”
“儀容?”康平遠笑了,“古語講三從四德,三小姐的儀容又在哪裏?”
“我的儀容往後自有人教導,但不管是誰,都不會是康鎮撫這樣的人!”
沈栀的話與腦海中的那句話重合在了一起——
“你憑什麽管我!我嫁給誰都不會嫁給你!快把我放了!我要去找王祿!”
“住嘴!”康平遠倏然站了起來,伸手就要上來抓沈栀的手。
沈栀連忙躲開,冬羽和冬雀齊齊擋在沈栀的身前,高聲道:“此處是丞相府,還請康鎮撫自重!”
“往後自有人教導是什麽意思?沈小姐許配給了我,還想嫁給別人?”康平遠目露兇煞,目光死死盯着沈栀,還沒等她回答,“你這輩子都只能有我一個,生是我康平遠的人,死是我康平遠的鬼。”
沈栀站在康平遠眼前,比前世站在他眼前的最後一刻更有氣勢,可今日,她不再是那株秋海棠,她是自己的銅牆鐵壁:“康鎮撫今日失儀,妄言了,既然如此,丞相府不便招待,冬雀送客。”
康平遠盯着沈栀的背影,目眦盡裂,最後在冬雀一聲又一聲的“請”中,拂袖而去。
冬雀送他出了垂花門,便告辭了。
康平遠沒人盯着,壓抑的怒氣火冒三丈,把熊奔手中的禮盒一掃在地,還是覺得氣不過,擡腳踹向了丞相府的大門——
“啊!”一聲尖叫頂撞了康平遠的怒氣。
康平遠愠色非常,目光落到了發出聲音的女人身上。
“別殺我!別殺我!求求你了!別殺我……”那女子一身淺橙色襦裙,吓得跌倒在地,一直往後退。
康平遠濃眉微擡,朝她近了一步:“沈二小姐?”
“別殺我……別殺我……放過我吧……”
康平遠眼珠轉了轉,蹲下來,覺得有趣:“我與沈二小姐非嘗見過,你怎麽這麽怕我?”
沈靜瑤用最後一點理智思考,慌亂地搖頭:“未見過未見過……”
“是嗎?”康平遠眯着眼笑了起來,雙手交疊在膝上,“既然如此,本鎮撫請沈二小姐吃碗雞血,你不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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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①原句出自:陸游《冬夜讀書示子聿》: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始成。
②:沒找到确切出處,有說《西游記》,有說《韓夫人題紅記·花陰私祝》,有說《市林廣記》,總之不是作者原創。
還有就是冬至快樂!記得吃湯圓還有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