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言知瑾站立在銀白色的空間的正中央。
他無法分辨,這種白色是真實存在的顏色,還是因為肉眼無法分析而産生的幻覺。
這并不是一個方方正正的房間,它似乎是歪斜的,呈現出銳利的夾角,且這些不規則的形态仍在不停的變化之中。
它沒有邊界。
曼妙的星河在言知瑾周圍流淌,他能感知到包羅萬象的知識如溫潤的水流包圍着他。
他的面前有一扇門。
言知瑾從未見它打開過,它和周圍的空間嚴絲合縫地粘合在一起,好像這個所謂的出口,只是一個玩笑。
但是這次不一樣。
它能感覺到門後的躁動不安,甚至令他也焦躁起來。
那種力量恣意、張揚、蠻橫、毫無章法,同時又兇殘、暴虐,充滿瞬間毀滅一切的爆發力和壓迫感。
原本銀白色的門籠罩上一層陰影,好像正在被陰暗的力量蠶食。
言知瑾的呼吸逐漸沉重,他好像正陷在流沙裏,如果不努力掙紮,很快就會被吞噬。
可是他的四肢被無形的力量控制住,無法動彈,甚至連眼睛也不能眨動。
他只能目不轉睛地盯着正逐漸被黑霧同化的門。
黑色的霧氣從門縫裏鑽入,最開始只是一絲一縷,柔軟地纏繞上他的手腕,像是撒嬌的小蛇。
随後,門終于不堪重負,化成齑粉。越來越多的黑霧從門裏湧入,争先恐後地裹纏上他的身體,歡快而熱情地沿着皮膚的紋理游走,纏綿的親吻他的臉頰,像是饑餓的蟒蛇,正在品嘗自己的美食。
心跳快得要把胸口撐裂。他頭暈目眩,喉嚨被死死掐住,只能像被扔上岸的魚一樣按照本能機械地呼吸。
然後——
他醒了。
言知瑾将臉深深地埋進掌心。
近來,他總是夢到這個地方。
有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自由地在門後閱讀書籍。
有的時候,會出現難纏的不速之客,但大多數時候,這些黑色的霧氣只是敲敲門,得不到應允,等待一會,就會自己離開。
這次不一樣。
這是那些黑霧第一次毫不客氣地闖進來。
他不知道它們這次怎麽會這麽莽撞。而他也确實對這種莽撞無計可施。
他以為它并沒有惡意。
他捂着臉,坐了十多分鐘,等待那種缺氧的感覺緩和,起來洗漱。
沈知琛照舊來接他。
他近來總覺得有人在跟蹤他,甚至在家裏,也有種被窺伺的不适感。但是他檢查過家裏的家具,沒有竊聽或者偷拍工具。
為了防止真的有什麽他們沒發現的隐患,最近都是沈知琛來接他上下班。平常他在學校裏的時候,也會随身攜帶武器,以備不時之需。
一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逝。
言知瑾給蛇喂完食,擦擦手,公事公辦地說:“我這幾天要開會……”
他話還沒說完,蛇就倏地立起來,氣勢洶洶地盯着他。
“會晚點來看你。”言知瑾不自覺地跟着擡了一下頭,“可能要在晚餐後。”
“嘶——”蛇發出綿長的極具威懾力的聲音。
“只有第一天要去。”言知瑾唇邊漾開淺淺的笑意,他擡起手,若無其事地拂過那雙兇狠的蛇瞳,“吃完飯就回來。”
蛇自己吐了會氣,悶悶不樂地蜷在一旁。
“八點半。”言知瑾說。
蛇梗着脖子:“嘶嘶嘶。”
你立字據!
“好。”言知瑾幹脆利落地答應。
他舉起左手手掌,和耳平行,做出标标準準的許諾姿勢,一絲不茍地說:“如果我遲到,就在以後用翻倍的時間補償回來。遲到多久,就補償多久。”
蛇翹起尾巴,在地上敲了三下。
“三倍。”言知瑾眼睛一眨不眨。
蛇想了想,又敲了一下。
言知瑾放下手,抓住它的尾巴,問:“你尾巴不舒服?”
蛇掙紮了下,尾巴尖戳戳他的掌心,慢慢悠悠地繞着他的小手臂向上攀援。
确實不舒服,你幫我摸摸?
它黑曜石般的眼瞳閃爍着魅惑人心的光澤,像是某種吸寶了鮮血而顯得顏色深沉的花,讓人既恐懼,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言知瑾不動聲色地和它對視。
他花了一點時間,才發現自己的呼吸已經亂了很久,在刻意的調整後,呼吸終于重新找到節奏,只是變得格外平穩和緩慢。
蛇的尾巴最後爬到他的肩膀,将他的整條手臂納成私有物,不動了,安安靜靜地趴伏着。
“看來沒什麽問題。”言知瑾往蛇腹部的鱗片間隔裏掐了一下,起身收拾喂食工具。
蛇痛苦地扭成一團,吐着信子表示抗議。
但它的眼裏卻絲毫沒有進攻的意思,反而透露着一絲依戀。
***
交流大會如期舉行。
言知瑾這邊作為主辦方,負責了整個會議的流程推進,這個時候最缺人手。
言知瑾和周晗光的關系似乎回到以前。
言知瑾對周晗光的态度一直沒什麽改變,他不是那麽在意其他人想法的人,更何況周晗光也是為了他好。倒是周晗光別扭了一陣,确認言知瑾确實沒生氣,才慢慢放下芥蒂。
不得不承認,他确實是一名優秀的助手。
參加會議的有很多熟臉,不過之前言知瑾都是作為助手跟着自己的導師,這還是他第一次以代表的身份參加會議。
也有新秀,比如A國的新代表。
金發碧眼的男性alpha,五官淩厲,年齡比言知瑾大個三四歲,狠厲的鷹鈎鼻讓他看起來格外不好相處。
他一來就毫不客氣地找座位坐下,大聲和同行的人講話,下巴擡得很高,看誰都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對年長的前輩還能說兩句好話,對年輕的研究員基本上就是鼻孔伺候。
方眠在言知瑾耳邊說:“本傑明。A國的新秀,聽說是個天才,這兩年突然取代前輩參加各種重大會議,應該是有了突破性的發現。”
言知瑾點點頭,示意他也去找自己的座位,為之後的報告做準備。
“知瑾。”兩人正往自己的座位走去,溫和低沉的男聲從言知瑾身後響起。
言知瑾腳步一頓,繼續向前走去。
“知瑾。”聲音很快近在耳邊。
西裝筆挺的年輕男人三兩步追趕上他,輕輕握住他的手臂,将他的身子半轉過來,說:“好久不見。”
他面容俊秀,沒有什麽攻擊性,溫溫吞吞的,嘴角挂着溫潤有禮的笑容,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他握着言知瑾手臂的姿勢看似禮貌,卻很難掙脫。
言知瑾甩不掉他,只能轉身正對他,冷淡地和他問好:“師兄。”
“這段時間還習慣嗎?這麽久,也沒見你和我們聯系。”戚黎安關切地說,“要是有什麽問題,不如和我們說說,或許我們能幫你。”
“暫時不用。”言知瑾指了個方向,“先坐下吧。”
他等了幾秒,戚黎安卻還是微笑着看他,連握在他手臂上的力道都沒有松動。
言知瑾心底湧起一陣煩躁,語氣生硬了幾分:“還有事嗎?”
“會議結束,敘敘舊?”戚黎安悠悠開口。
“我有事。”言知瑾果斷拒絕。
“那明天,或者後天?”戚黎安想了想,玩笑道,“你不會每天都有事吧?”
言知瑾點頭:“有。”
他的表情異常認真。
戚黎安眯眯眼,眼裏的溫度冷了下來。
“導師,東西我都檢查過了,沒有問題。”周晗光從人群裏擠過來,看到戚黎安抓着言知瑾手臂的手,笑容驟然消失,警惕地問,“你是?”
戚黎安優雅地收回手,和他打招呼。
“哦……戚老師。”周晗光勉強友好地和他問好,眼神依舊警覺。
“走吧。”言知瑾幹脆利落地轉身離開。
“好!”周晗光收拾好表情,趕忙跟上。
會議流程一如既往漫長,光是致辭就浪費了大半時間。等到各國正式開始展示成果的時候,大部分人已經昏昏欲睡了。
戚黎安是帝國生物研究所的代表。
他帶來的是綿羊飼養方面的新技術,主要圍繞提高産毛質量和數量展開,非常服務大衆。
講的東西不怎麽吸引人,他優秀的外貌和不俗的談吐倒是獲得了不少人的好評。
“至于嗎?”周晗光皺着眉,不滿地說,“又不是沒有優秀alpha了。”
方眠輕咳一聲:“注意音量。”
“哦,”周晗光壓低音量,“副教授,我覺得他是披着羊皮的狼,不是好人。”
方眠哭笑不得,戳戳言知瑾,叫他管教一下自己學生。
言知瑾破天荒地沒有制止周晗光,而是短暫地掃了他一眼,露出一種似乎是鼓勵的眼神。
周晗光愣了一下,一陣狂喜湧上眉梢。
言知瑾這邊拿出來的是有關生物應激系統的研究,研究對象是兔子。
他在近百人的注視中打開籠子,毛茸茸的霜白垂耳兔蹦蹦跳跳地跑到桌上。
兔子跳到桌子中央,轉身看看下面烏壓壓的人群,歪歪頭,似乎疑惑這些是什麽東西。
然後,它竟然旁若無人地開始梳理自己的毛發。
觀看席爆發出小小的騷動,各國的研究員開始和自己的同伴小聲讨論。
言知瑾把話筒放到兔子旁邊。兔子一個轉身,踢到電線,音響裏發出尖銳刺耳的超長電流音。
在座的人都捂住耳朵。
兔子也懵住了,但在聲音消失之後,它開始圍着話筒轉,東碰西碰,甚至故意撥弄連接線,好像在尋找聲音的來源。
電流音又響了好幾次,與會人員都有點坐不住,它卻一點事沒有。
它甚至會刻意用比較輕的力道觸碰電線,以防把自己的耳朵震聾。
對于一種聽覺靈敏、很容易進入應激狀态的生物來說,這簡直是不可能發生的。
“這怎麽可能……”
“如果只是不讓兔子害怕,只要切除一部分大腦組織就能做到,但那只能讓它變得莽撞好鬥,缺乏危險意識和自我保護的能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它不是不會害怕,它能很清楚地意識到,面前的東西不值得它害怕。”
“不僅沒有讓它變得沖動,反而讓它更冷靜了。”
言知瑾拿走話筒,摸摸兔頭,交給它一小捆提摩西草。
兔子開開心心地坐在桌子上吃草,表演兔兔吃播。
有其他國家的代表激動地站起來,向言知瑾詢問一切産生的原由。
言知瑾一一解答,吐字清晰,有條不紊。
正在交流中,某個方向突然傳來不屑的冷笑:“一個兔子就讓你們這麽激動,我還以為只有omega才喜歡這種東西。”
他大搖大擺地走上臺,粗暴地提起兔子耳朵。
兔子四腳開始劇烈撲騰,嚼了一半的幹草掉到地上。
本傑明嘴角咧開大大的弧度,故意晃晃兔子,嘲弄地說:“你這樣做有什麽意義?對于它這樣弱小的動物,如果失去警覺性,反而更容易遭遇危險。怎麽,它不害怕了,見到狼就抱上去,狼就不吃它了?”
“哦,我知道了,”他發出恍然大悟的長嘆,笑容充滿惡意,“可愛的小omega被驚慌失措的寵物踢傷,所以想讓它們聽話一點?作為寵物,這确實是一種優點。”
兔子不停地蹬腿,發出将胸腔內所有空氣擠出喉嚨的驚恐叫喊。
但是它也就本傑明一只手那麽大,再怎麽掙紮也無濟于事。
臺下的聽衆好像才反應過來,又是一陣嘩然。
“知不知道尊重人啊,先把兔子放下來。”周晗光挽起袖子,眉頭緊皺,想上臺把兔子搶過來。
方眠按住他,擔憂地望向言知瑾。
戚黎安和同伴耳語幾句,十指搭成塔狀,悠閑地放在腿上,不動聲色地等待着言知瑾的反應。
兔子撲騰了一陣,雙腿頹然地垂下,也不再發出叫喊。
它的腳底,是自己因為掙紮而掉落的毛發,厚厚的一層,像白皚皚的雪,覆蓋在沒吃完的幹草上。
“哦?它現在連掙紮也不知道了?”本傑明把兔子提高,故意用更大的力氣搖晃它的身體,“遇到危險就等死,好方法,起碼不會因為恐懼而死得很痛苦。”
他說完,得意地看着面前比自己矮半個頭的omega。
這個omega不像他以前見過的omega那麽弱不禁風,不說話的時候,甚至讓人有點發怵。
但他終究是omega,他天生更加孱弱的身體、他缺乏攻擊性的信息素,都讓他的淡定像是虛張聲勢。
就跟這只兔子一樣。看起來确實膽子大了,其實有什麽用?遇到強大一點的對手還不是毫無還手之力,還會因為不夠敏感而失去躲避危險的機會。
他可不希望被這種柔弱的omega搶走在會議的風頭,這次會議的焦點,必定是他。
言知瑾淡漠地看着他。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就像他面對的,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惱怒、畏懼,或者無助,這些情緒通通與他無關。
本傑明的神态發生微妙的變化。
他本想得到對方氣急敗壞的指責,沒想到只等到長久的寂靜。
“你怎麽不說話?”本傑明有點急了,動作變得更加粗魯,“你這兔子要!死!了!”
他把最後幾個字咬得很重。
言知瑾環視臺下,終于屈尊給了他一點回應:“所以?”
所以?所以你的咒罵呢?哀求呢?怎麽說也是你的研究成果,你一點不在乎它的死活?
本傑明差點把鼻子氣歪。
然後他的鼻子真的險些被踢歪,臺下的人只看到它慘叫一聲,扔掉兔子,捂着鼻子在地上打滾。
兔子靈巧地在空中進行轉身,蹦蹦跳跳地回到言知瑾腳邊。
言知瑾俯身撈起兔子,慢條斯理地為它梳理毛發。
他緩緩道來:“我們只是剔除了它過分敏感的一部分基因,使得它能更加冷靜地應對生活中的種種突發事件。相對應的我們也對它的體力和攻擊能力進行了提高,使它能夠獲得更強的解決問題的能力。它知道它應該懼怕什麽,也知道如何在危難中逃生。”
“它不會擅自挑戰不可能的對手,但也不會對可以戰勝的挑釁者心慈手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