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蛇的尾巴猛地伸直,整條蛇僵在原地。
下一秒,他從地上彈起,瞬間将言知瑾纏得結結實實,尾巴尖還在言知瑾手腕上蹭來蹭去。
雜亂的樹葉和木屑被他揚起,紛紛揚揚地落在它和言知瑾肩頭。
言知瑾摘掉身上的葉子,重新勾起笑容。
他捏捏蛇的尾巴尖,寵溺地說:“今天晚上晚點回去,多陪你一會。”
飯點,言知瑾給黑蛇拿了一支營養劑。
剛剛還生龍活虎的巨蛇病恹恹地趴在地上,聽它呼喚也無精打采的。
言知瑾把食碗放在它面前,喚了好幾聲,它只是擡擡腦袋,有氣無力地向前挪動幾步。
“不餓?”言知瑾收起營養劑。
蛇張開嘴,表達自己對食物的渴望。
“自己過來。”
蛇努力移動了一厘米,“啪”地趴倒,眼巴巴地瞧着他。
“你想讓我喂你。”言知瑾雙手抱胸。
蛇眼睛亮起,點頭。
“你的病已經好了。”言知瑾理性分析,“按照你剛才的反應,你不需要協助喂食。”
巨蛇翻了個身,肚子朝上,露出一塊疤痕。
那塊疤其實好得差不多了,但因為在腹部,經常要與粗糙的地面摩擦,所以總是沒能完全愈合。
言知瑾簡單地檢查了那塊疤痕,沉吟道:“你能夠讓小鼠死而複生,但無法令自己的傷口愈合。”
蛇動動尾巴,表示贊同。
所以來喂我吧。蛇如是期待。
言知瑾定定地和他對視一陣,閉上眼,輕嘆一聲,抱起蛇脖子,把注射器抵到它嘴邊。
蛇跟啃奶瓶一樣,嘬着注射器裏的營養液。
空氣裏彌漫開一股香甜的花蜜味。
營養液是專門為蛇配的,參考的星球上蛇類生活所需要的營養元素。本來言知瑾打算直接喂食肉類,但不知道是蛇吞咽能力受損,還是星球上的生物無法引起它的注意,它總是對他們精心準備的食物置之不理。
最開始他們用的普通雞胸肉,後來嘗試加工好的乳鼠和飼料蛇,最後又用活的小鼠和蛇,甚至蛙類、鳥類和魚類,但這些通通無法引起它的興趣。
它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言知瑾。
就像現在這樣。
蛇一邊吧唧吧唧地喝着營養液,一邊看着言知瑾,蛇身在他腰上松松纏了一圈,上半身倚靠在他臂彎裏。
偶爾有液體從它嘴角漏出,沿着漆黑發亮的鱗片滾落,把它也染成營養液的清甜味。
和言知瑾的信息素一樣的味道。
言知瑾為它拭去鱗片上的水漬,調整推動注射器的速度和角度。
蛇翹起尾巴,在言知瑾喂食的那只小臂上繞來繞去,故意把他的手弄抖。
“安靜。”言知瑾按住蛇尾。
黑蛇順勢把尾巴尖纏到他手指上,在掌心撓了撓。
言知瑾剛要板起臉,門口就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導師。”
蛇一個激靈彈起來,纏住言知瑾的整條手臂,差點把他手裏的注射器甩出去。
言知瑾:……
他深吸一口氣。
蛇好像沒察覺到他的不悅,高高昂起頭顱,擺出迎戰的姿勢,雙目炯炯有神地盯向門口。
周晗光臉上原本挂着和煦的笑容,在看到蛇的那一刻,嘴角瞬間拉平,眼神戒備。
黑蛇晃動着身體,從言知瑾肩膀的一側,繞到另一側,用綁禮物的方式,将他包裹住,在他耳邊吐着信子。
周晗光的臉頓時黑了好幾個度。
“拿來了?”言知瑾問。
他起先試着解開纏在自己手臂上的蛇尾,後來發現不僅解不開,連別的地方也被纏上了,索性不再糾結。
即使以一種獵物的姿态被蛇囚困着,他仍舊神态淡然,語氣冷靜。
“嗯。”周晗光精神一振,臉上又出現陽光開朗的笑容。
他笑吟吟地走近言知瑾,遞給他一沓厚厚的文件,在他旁邊坐下,充滿敵意地瞪視在言知瑾肩膀另一頭的蛇。
黑蛇壓扁頸部,慢慢向他的方向靠近,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吐信子的聲音。
言知瑾正低頭翻看文件,沒看到一人一蛇無聲的對峙。
他看得很快,幾乎是一目十行地在看,但沒有人會質疑他在敷衍。
翻到最後一頁,他把文件整理對齊,說:“暫時不用繼續了,準備一下……晗光?”
周晗光淩厲地瞪了蛇一眼,甩甩頭,眼睛彎起,了然地說:“我知道了。我剛剛聽葭雲師姐說,實驗小鼠出現新的變異,之後是要設立新課題,是吧?”
言知瑾點頭,把文件交還給他,又交代了幾句。
周晗光全程微笑聆聽,時不時和他讨論兩句。
兩個人一聊,就聊了十多分鐘,都是實驗的事。
黑蛇靠着言知瑾的肩膀,聽他們旁若無蛇地對話。
周晗光是言知瑾帶的博士生,很有天賦,也很有想象力,言知瑾很器重他。兩個人說話的時候,專業術語一個接一個往外蹦。
雖然好像在聊它的事,但是和它本蛇又沒有什麽關系。
它聽得久了,無聊,用尾巴尖戳戳言知瑾的手背。
言知瑾反手抓住它的尾巴,安撫地拍拍,繼續和周晗光說話。
黑蛇低頭,報複般咬住言知瑾的衣領,用吻部拱他的後頸。
吻部沾有剛剛的營養液,冰冰涼涼,還黏糊,像是一層蜂蜜水塗在他頸後。蛇好像知道他最脆弱的部位在哪裏,一個勁朝着腺體的位置使力。
言知瑾挺直脊背,呼吸亂了一拍。
“導師,怎麽了嗎?”周晗光關切地問。
“……沒事。”言知瑾長長籲出一口氣,捏了捏蛇尾巴,警告它不要亂動。
黑蛇的動作停頓了一瞬,果真松開口,乖乖将臉覆到他背上。
言知瑾平複了一下呼吸,又回去和周晗光講話:“你剛才說……”
他瞳孔緊縮,倏地站起來。
“怎麽了?”周晗光大驚,聲音都響亮了幾分。
言知瑾攥緊拳頭,咬死牙關,身子微微發顫,眼角泛開一抹豔麗的紅色。
蛇優雅地攀援而上,隔着衣服吻過那條脊柱線,最後鑽進衣領內,品嘗自己藏在那裏的美食。
“下去!”
蛇對帶着顫抖的命令置若罔聞,貪婪地吞食着空氣裏的所有花蜜香味。
“砰。”房間內傳來一聲悶響。
蛇一臉懵逼地躺在地上,身體彎成幾個大大的波浪。
它的尾巴還在言知瑾手裏,整條蛇現在以一種半倒立的姿勢被言知瑾提着。
言知瑾冷若冰霜地睥睨着它。
他白皙的皮膚暈着緋紅,像是某種一掐就會碎成一灘泥的花,眼神卻銳利冰冷,仿佛這朵嬌柔濃豔的花,原本就只是為了掩蓋利刃鋒芒而存在的刀鞘。
他猶如高高在上的神祇不容侵犯。
蛇掙紮了一下,慢吞吞地游到他腳邊,不動了。
“你繼續說。”言知瑾重新轉向周晗光。
周晗光視線游移了一瞬,笑着說:“導師,要不你還是去休息一下吧,這裏我來看着。”
言知瑾看看依偎在自己腳邊還探頭探腦的蛇,思索片刻,還是拒絕。
“外賣已經到了,再不吃就要放涼,吃了對身體不好。您忙了這麽久,也該餓了。”周晗光繼續勸說。
“我喂完它就去。”言知瑾俯身去撿落在地上的注射器。
周晗光也差不多同時伸手,兩個人的指尖短暫地觸碰一瞬,言知瑾馬上縮手,周晗光順理成章地拿起注射器。他推推殘餘的營養液,瞥了連上半身都不敢立起來的黑蛇一眼,說:“它不想吃,就算了,餓一陣,到時候自己會找吃的。”
言知瑾沉默不語。
“我知道這個課題很重要,您擔心出問題,但也不用什麽事都親力親為吧,這段時間您天天待在這裏,飯不好好吃覺也不好好睡,身體累垮了怎麽辦?我們這麽多人,也不是來混日子的,您也可以适當地依賴我們啊。”周晗光“啊”了一聲,摸摸後腦勺,意味深長又咬牙切齒地問,“您不會是擔心我照顧不好它吧?這你放心,怎麽說它都是實驗室最重要的實驗體,我肯定一萬個小心。”
“你先把文件拿回去,其他事我晚點和你說。”言知瑾不欲多言。
“導師,”周晗光認真地說,“我還是認為,應當和它保持距離。我們到現在都不知道,它到底是怎麽讓小鼠自殺的,解剖證明,短短幾秒鐘之內,小鼠的大腦結構就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這根本不是一條蛇應該做到的。還有今天,死而複生……這怎麽可能?”
“這正是我們存在的意義。”言知瑾振振有詞地說,“解開背後的秘密是我們的責任。”
“可是不需要以自己的安全為代價,”周晗光眼神複雜,他的語氣放柔,“我們不知道,這種能力會對人産生什麽影響,這種影響有可能是漫長的,等到爆發就來不及了——您如果出事了,元帥會有多傷心啊。”
言知瑾別開視線:“我會小心。”
“小……心?”周晗光扯扯嘴角,“導師,我們現在甚至無法确認它的毒素是什麽類型,毒液量有多大,就算不像小鼠那樣精神受控,被注射毒液,我們就能解得了嗎?您看看它的移動速度和力量,它要攻擊我們,我們怎麽躲?”
“正是因為不知道,才需要進一步研究。”言知瑾并不相讓,字字铿锵,“知道原理,才能探索解決辦法。逃避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周晗光搖搖頭,苦笑說:“導師,我明白您的意思。暫時不知道它還有多少同族,但既然我們能發現他,其他人也說不定。萬一其他人先一步掌握它們的秘密,利用這種力量發起戰争,我們将會毫無還手之力。更何況,看它的樣子,也不想回M星。但是,我還是不希望您遇到什麽危險。”
言知瑾臉色發青,他張張嘴,頭輕輕搖了一下。
但他最終還是沒有反駁周晗光。
他垂下眼睑,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憂郁的陰影。
掌心癢癢的。蛇不知道什麽時候繞到他空着的那只手邊,用頭頂着他的掌心。
那雙總是露着兇光的蛇瞳,現在卻異常溫順。冰冷的鱗片因為長期和他相貼,已經變成和他掌心差不多的溫度,幹燥溫涼,摸起來讓人很安心。
他摸摸蛇的頭,嘴角不自覺地挽起一個弧度。
“喝奶茶嗎?”門口探出一個金色的小腦袋,方眠晃晃露出半張臉,眨巴眨巴眼睛。
他打完招呼,擠進房間,對周晗光招呼:“奶茶來啦,快去喝吧。你葭雲師姐特意給你點的。”
周晗光已經恢複平靜,他煩躁地抓抓頭發,凝望着言知瑾,說:“對不起,導師,我有點激動。我只是想說,我想幫您,無論您要做什麽,我都一定會站在您這一邊,您可以更信任我一些。”
他腳向門外走去,眼睛還看着言知瑾。
話沒說完,黑蛇就游過去,捆住他,尾巴一甩,把他扔到房間外。
屋外傳來東西接連落地的聲音和人類慘叫。
黑蛇咬着方眠手裏裝奶茶的塑料袋,一扭一扭地走回來,把奶茶放到言知瑾手邊。
言知瑾拍拍他的頭,以示表揚。
蛇的腦袋揚得更高了。
方眠送完了奶茶,卻沒有走,而是捧着奶茶在言知瑾旁邊坐下。
他是個長相清秀的omega,淺金色的短發,湛藍的眼睛,渾身上下浮動着溫柔的氣息。
黑蛇沒有趕他,只是盤在言知瑾身邊,觀察着周圍的環境。
“你和晗光吵架了?”方眠笑眯眯地問。
言知瑾解開塑料袋扣,打開咖啡蓋子:“有點分歧。”
“哦,”方眠理解地點點頭,“晗光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脾氣沖,容易沖動。他也是為了你好。”
言知瑾安靜地啜了一口咖啡。
方眠自顧自地說下去:“其實不僅是他,我也怕呢,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在窺伺我。最開始那幾天,葭雲一直在做噩夢,一度把黑眼圈當半永久妝容。但是我們都知道,我們不能退縮。
“我們需要它,國家需要它,甚至是全人類,都需要它。”
“它會帶來全人類的進步。”方眠眼裏閃動着瘋狂而驕傲的光芒,“這是主賜予我們的指引。”
半年前,言知瑾所帶領的科考小組前往神秘的M星。
M星是二十多年前被發現的新星球。在此之前,人們從未想到,在這麽近的地方,居然存在着一個養育着無數生靈的星球。
要不是沈成風在參與星際會議的過程中飛船失事,不幸降落在它身上,或許再過幾萬年,人們都無法得知它的存在。
它好像永久存在,又無法被窺見,因為時空間隙的撕裂,才得以讓人們觸碰冰山一角。
M星上物種豐富,對于改良言知瑾母星生物的基因有很大的幫助,所以他們會定期前往M星進行科學考察。
他們就是在那裏發現的這條蛇。
本來他們只是在觀察一只兔子,卻無意中發現一條休憩的蛇。
兔子很警惕,發現了他們放置的攝像機,開始逃跑,他們只能在後面追。
慌不擇路的兔子闖入了蛇的領地。
那條蛇正在樹葉下小憩,發現魯莽的兔子時,它擡了擡頭,脖頸壓扁,不耐煩地吐着信子。
當時,包括言知瑾在內的所有人,都覺得那只兔子死定了。
這條蛇體型很大,體态像眼鏡蛇,兔子很可能在它的食譜內,且它應當有很強的領地意識。
但蛇卻沒有吃掉兔子,他只是含住僵直的兔子,慢悠悠地沖人所藏匿的地方游去,大搖大擺地将兔子放在言知瑾面前,還立起前半身,觸碰他的手背。
這是一條有智慧的蛇。
所有人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驚嘆。
後來它會主動靠近他們的營地,他們發現它行動遲緩,身體有傷,于是想辦法幫他治療。
蛇也會帶來一些“禮物”,基本上都是生活在附近的各種動物,弄得言知瑾等人哭笑不得。畢竟他們是來觀察這些動物自然狀态下的生活的,不是來捕獵的。
那個時候他們還不知道,一條受傷的蛇,怎麽那麽輕松地捕殺比自己體型還大的動物。
直到親眼目睹它“捕獵”的過程,他們才下定決心要把這條蛇帶回來。
那一天,不知道為什麽,一群狼圍攻了營地。M星上的動物比他們星球上的大很多,看着是狼,其實可以說是擁有尖銳爪牙的小車了。
雖然來的時候做了充足準備,但他們畢竟只是一群研究人員,面對這麽兇猛的動物,只能躲藏和盡力安撫它們。
蛇那個時候慵懶地挂在言知瑾脖子上。
它甚至沒有移動,只是吐吐信子,眼睛變成奇怪的豎瞳,那群狼就發瘋一樣向着旁邊的大樹撞去。
即使頭頂鮮血,樹幹被撞得搖搖欲墜,它們也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那一刻科考成員們意識到,如果能把這種能力化為己用,一定能讓人類向前邁出一大步。
同時,它能讓他們的國家成為讓所有人忌憚的強大存在。
它會成為他們最鋒利的秘密武器,也會成為他們抵禦其他國家進攻的堅強後盾。
“誰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方眠嘆息。
他們帶蛇回來的時候,想的很簡單。就是覺得,它或許能發出某種人類無法察覺的超聲波,又或者釋放了某種人類無法感知的氣味,所以那些動物會癫狂。
直到他們發現,用任何儀器都無法探知對被試産生影響的根源,且那些被控制的動物,大腦結構發生了改變時,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這條蛇比他們想象的更加可怕。
他們對蛇進行了DNA序列分析,可是每次的結果都不同。這條蛇的遺傳因子,好像在随時變化。
要麽就是,它是一種他們無法想象的高等生物,所以他們根本沒有能力進行測定。
可是現在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蛇在這裏生活得如魚得水,很是惬意,方眠等人悄悄和言知瑾商量過把它送回去,蛇表示嚴正抗議。
更何況,如果把蛇送回去,它被其他國家帶走怎麽辦?
或者說,其他國家發現了它的同類,也在進行秘密研究,且已經有所進展,圖謀擴張領土,怎麽辦?
M星并不是誰的私有品,任何星球、任何國家的人都可以對其進行探索。
至于其他處理……殺?不說這種行為有多殘忍,他們能不能殺得死還是個問題。
幸虧蛇對言知瑾相當親近,平常也沒攻擊他們,他們才大着膽子繼續研究。
“不過這事也只能你來做了。這種機密任務,交給其他任何人,我覺得沈元帥都不放心,”方眠感嘆,“當元帥的孩子也不容易啊,要承擔這種責任。”
“不。”言知瑾吐出一個字。
其他人都以為他是出于奉獻國家的責任感,或者造福人類的使命感——更俗氣一點,為了名垂千史,才堅持要進行研究。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私心。
從見到那條蛇的第一眼,他就确認,他一定要擁有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