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冥冥
青鋒巨劍上的刻字提醒着染蘅,她已從亢州禁地來到了角州極地,但籠罩着自身的青霧雖已消散,四周的景色卻仍掩蓋在一層無法看透的青霧之下。
“我沒死?”
細碎光點擴散成人的輪廓,染蘅自光影中走出,驚奇地發現自己不僅沒死,而且還衣冠齊楚、毫發無損,除卻包袱、武器不翼而飛以外,竟看不出有半點被雷劈過、被劍刺過的痕跡,好似方從朝霞郁的湖邊折返那般。
死而複生、瞬息千裏,若不是神跡顯靈,便是她先前的遭遇本為一場幻戲。
誰能開啓聖地之門?誰能擁有此般神力?答案昭然若揭。
染蘅想通了一切,也明白了自己慘遭戲耍,卻不敢放縱自己心中的憤怒,而是對着她此刻唯一能夠看清的青鋒巨劍施禮問道:“聖地的仙主,您還在嗎?”
“哼,明知故問,自作聰明,”青鋒巨劍忽然閃爍出青光,“既為聖地仙主,不在此處又該在何處?”
縱然把二十多個染蘅連在一起也夠不到青鋒巨劍的劍柄,在高不可攀的巨劍面前,染蘅顯得極其渺小,因而她根本躲不掉眼前的奪目光芒。
染蘅第一次吃到視力太好的苦頭,但此時眯眼躲閃更失禮數,便鞠躬賠罪道:“小輩絕非有意試探仙主身份,只是尚不知仙主尊號,又唯恐直接詢問顯得态度輕慢才出此下策,還望仙主見諒。”
“若吾事事計較,吾也成不了你這小兒口中的仙主,而你更不可能活着站在吾的面前。你既有膽亵渎對你有恩的上仙,就該做好被五雷轟頂而亡的準備!”
霎時間,巨劍嗡鳴、天幕頓開,劍身迸發的青光驟減,周圍的青霧也頃刻退散。
巨劍攪動天地,染蘅也被震顫得左右搖晃,好不容易站穩了腳步,又被眼前的光景驚得一陣踉跄。
她不禁擡手揉起雙目,好确認自己是不是被方才的青光晃傷了眼,但把眼睛都揉疼了,也沒發生任何變化。
原來巨劍所立之處,僅是承載着龍吟聖樹的浮空小島一隅。
聖樹與巨劍分別立于小島東西,同小島下方浩瀚無垠的滄海、上方霞光萬道的青空遙呼相應,共同構建出泰遠茕碧海連天、旭日東升的奇景。
“——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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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天聖樹之頂,廣袤青空之中,一條綿亘蜿蜒、蔽日遮天的青色巨龍正一邊在雲間盤旋,一邊朝下怒瞪着渺如粟粒的染蘅。
染蘅豈能料到鎮守東極聖地的仙主竟是幻化為她們青陽一國的聖獸青龍,龍吟響徹九霄,她也立時清醒,越過巨劍,再次鞠躬補上臣禮:“寡臣參見聖祖!”
“你這小兒,禮數倒是到位,但在亢州所為之事,卻斷然稱不上君子!”青龍一聲怒斥,震得染蘅無地自容。
又是亵渎上仙,又是五雷轟頂,染蘅就算再愚鈍也該聽出了青龍的頻頻暗示。
雪黛的真實身份果然如她所料,非同尋常,但看聖祖這般震怒的樣子,似乎還要比她預想的更加尊貴,這也解釋了為何她遇上的青耕與尊長所示完全不同,因為尊長們進入禁地後都不曾做過此等會引來天譴雷罰的舉措。
與前幾代的長輩相較,她稱不上君子是真,亵渎了雪黛也是真,但若要判她有意為之,她還是忍不住想為自己辯解兩句:“寡臣乃是誤中奇毒,心神惑亂,才釀成了冒犯仙身的大錯,但絕非蓄意而為,還望聖祖明察。”
“還在嘴硬!”
萬裏湛藍的天空,竟突兀地降下一道紫色閃電,徑直地劈在了染蘅腳下。
“你吃下的果子,名為交诤,本身不具毒性。”
“交诤乃互相争吵之意,果子的兩種顏色,分別映照着所食之人深埋于心的兩種矛盾欲念。”
“若只食用了一色果子,互相制衡的矛盾欲念也會因此失衡,但果子僅有激化之效,真正主導着你行為的仍舊是你自己!”
……輕薄雪黛竟是她內心之念?
紫色閃電沒有劈到染蘅身上,但染蘅卻被青龍無情揭穿的真相劈得方寸大亂。
“原以為你是看穿了交诤果的本質才會吞食另一色果子平衡心緒,吾才沒有痛下死手,對你狠施七竅流血之刑。”
“後來派出青耕、制出幻象,也不過是想對你略施薄懲。你今後若能引以為戒,吾便既往不咎,豈料你竟是歪打正着,到了此時此刻都還執迷不悟!”
“不肯坦然面對自己內心訴求的懦夫,又有什麽資格乞求吾的寬恕?”
“噗——”
青龍罵聲振聾發聩,句句紮心,染蘅累月積勞、多日奔忙,又被青龍硬生生地扯出了“心肺”批撻,身體不堪其負,竟猛然吐出了一口血來。
“寡臣無言以對,甘願受罰。”
衣袖拭去了嘴角血痕,沾染上了污跡,但與她極力掩蓋、死不承認的醜陋本心相比,卻是那麽的澄淨無瑕。
鮮血滲入土壤,都像玷污了極地的聖潔,聖樹矗立在前,自己卻無顏面對它的光輝,此生僅此一見的絕景,映襯得她越發卑劣。
于是垂首屈膝跪地,靜默等待刑罰,但預想之中的滾滾天雷遲遲沒有落下,自己的軀身卻變得越來越輕盈,好似正在漸漸遠離浮空小島的地面。
小心翼翼地微睜雙眼,才發現自己已被一片柔軟的青雲托起,朝着青龍龍首的方向飛去。
“起來吧!懸崖勒馬,猶未為晚,”青龍終于卸下了威嚴的一面,喚來染蘅交談,“你可知,你當年為何能被吾之使者選中?”
青雲平穩地停在了青龍眼前,也意味着染蘅僥幸逃過了一劫,她不敢怠慢,立時起身回道:“寡臣愚笨,還望聖祖賜教。”
“其實吾會選中你,并非是因為你有多麽優秀和不凡。”
“你只是運氣比別人好了那麽一些,不光能從一株尋常草木化形成人,還能從你那不可一世的親尊那兒白白撿來機遇。”
“此等強運,多少人求之不得,若吾與你同世為人,估計也會心生嫉怨。”
染蘅一時分不清青龍最後那句話是在暗示春不見玩弄的那些把戲還是她這段時日遭受的那些非議。
但終歸假死了一回,那些身外虛名越來越無法動搖她,于是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另一件事,追問道:“聖祖之意,是指我會當選青陽國主,本是得益于我親尊?”
“是啊,得益于你親尊的狂妄!”青龍冷笑一聲,似在回想當年,“你是第五個進入亢州禁地之人,但見過吾真身的,至今卻不過三個。”
“前兩個都是在煉成亢州結界之時得以相見,唯有你是在結界煉成之後與吾會面。”
煉成亢州結界的春抱樸與染榮,均已仙逝多年,若青龍所言為真,那染蘅便是現世活着的人當中唯一一個見過青龍真身的人。
染蘅愣怔了片刻,忽又聽得青龍說道:“吾等當年曾與你們先祖做過約定,不得私自幹涉凡塵之事。即便留下了一方淨土互通有無,但在禁地之內考驗汝等心性,也多是借助外物代傳本意。”
“前三個進入亢州之人都算得上規矩,吾也沒有過多為難,最後都配合地滿足了他們的願望。”
“第一個要煉結界,阻隔仙凡,第二個要通雲柱,天人交流,第三個祈求天啓,梳理地脈,而這第四個…竟妄想收服本尊,一躍成神!”
“小兒你說,如此藐視本尊威嚴之人,本尊又當如何處置?”
青龍氣得口鼻生煙,染蘅與龍首相隔幾十丈都能感受到它沖天的怒火,但她聽完青龍的描述,反而覺得這正是年少的親尊會做出的事。
染荨年少時無所畏懼、勇戰權威的氣概,恰是染蘅幼年最為敬佩染荨之處,思及自家親尊,染蘅也逐漸找回了勇氣,不卑不亢地分析道:“聖祖既說考驗我輩之時多是借助外物代傳本意,那在寡臣的親尊面前,是否也曾揭露過您的真實身份?”
“如有,那寡臣親尊冒犯了聖祖威嚴,确實當罰,而據寡臣所知,寡臣親尊最後乃是從禁地無功而返,甚至沒能獲得進入泰遠茕的資格,從結果來看,已算領過處罰。一事不應二罰,此事理當揭過。”
“如無,那寡臣親尊所做之事便等同于向身懷絕技的無主珍獸提出結伴成契的邀請,實屬油然而生的慕強之舉,而非挑釁聖威的傲慢行徑,不應承受嚴苛懲罰,若聖祖因此剝奪了寡臣親尊進入聖地的資格,反而應當做出相應補償。”
“所以寡臣能從寡臣親尊手裏接過國位,是否正是聖祖在事後采取的補救措施?”
“哈哈哈……”青龍忽然大笑起來,“你這小兒,剛才還一副屈膝跪地、甘願受罰的慫樣,現在卻有了見招拆招、以話引話的孤勇,看來還是留有幾分骨氣。”
提及跪地領罰之事,染蘅又頓失淡然:“寡臣只是就事論事……”
青龍沒有計較,繼續回道:“你說得沒錯,當年之事确有誤會,吾犯了賞罰不明之過,必須予以适當彌補。”
“吾賜你親尊’龍池‘之名,本就有盼其躍出龍池、一飛沖天之意,可惜你親尊來得太早,身上溫情太少、孤傲太甚。”
“此般無情無欲又手握強權之人,若誤入歧途,又無懈可擊,于天下必是大禍。吾要杜絕這種災禍的可能,便要先斷了她看穿世間真相的路。”
青龍的做法在大義上合情合理,但于當年一心想要進入聖地補全地脈經絡圖卷的染荨而言卻是何其殘忍。
染蘅不禁為年少的親尊心痛,但她無法指責青龍,只能順着話頭問道:“那聖祖為寡臣賜號’旻機‘又有何深意?”
“’旻‘代指’天‘,你說有何深意?”青龍一雙深邃龍眼凝視着染蘅,反問道。
“吾說你運道太旺,絕非一句戲言。”
“初時吾命使者擇你為繼位之人,一是想讓你長大之後替你親尊完成夙願,二則是想親眼見見你親尊培育出來的後代會是什麽模樣。”
“你在同代當中确實算得上傑出,也對得起吾之私心,但賜予你’天機‘之名卻不僅僅是如此。”
“因為某位尊貴上仙私下凡塵,與你牽連在了一起,你注定短壽的命數也變得不可估量。”
“吾也不知為何那位上仙要執着于你,但你既與天緣邂逅,也注定将成為天機的一環。”
私下凡塵,邂逅天緣,注定短壽,自成天機……
染蘅招架不住這麽多驚人之語,險些一腳踩空,從青雲邊緣墜落。
站穩之後,又沉吟半晌,才問出了那句她一直想問又不敢問的話:“敢問聖祖,雪黛的真名為何?此時又身在何處?”
“她還沒醒,”聽到染蘅問出此話,青龍沒有發怒,龍顏反倒顯出幾分喜色,“私自下凡,記憶被奪,法力受限,但聖地精氣純粹,多少會影響到她的心神。”
“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青耕還留在交诤樹前照顧着她,絕不會讓她有半點閃失——”
龍爪在空中畫了一個小圈,便出現了一輪虛載着交诤樹周圍景象的浮空圓鏡。
圓鏡之上,青耕已恢複成畫中的祥和樣貌,體型卻仍舊保持着樹一般的高大,以便昏睡中的雪黛舒适地枕在它的羽翼之間。
經歷了一連串的風浪,再次見到雪黛的恬靜睡容,染蘅竟有種說不出的寬慰和心安,但還來不及回味,青耕便像有所感應一樣,驀地隔着虛空龇牙瞪視起了她,好似還在記恨着被她一劍穿顱之事。
“平心而論,吾還是挺佩服你的,”正在此時,青龍輕描淡寫的回話也乘風飄入了染蘅耳畔,“吾雖然尊重了她的意願,沒有重罰于你,但你既然俘獲了貴為兩儀二聖之子、紫光聖母之孫的神女仙藻芳心,便要做好有朝一日面對疾風暴雨的打算。”
“畢竟神女那群對她疼愛有加的血脈至親,可不會像吾這般,輕易饒恕你對神女做過的那些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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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隔了好久,自罰三杯。
上卷更新間隔太長,特別卡文,不是刻意拖更,真的有在努力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