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婉拒
染蘅和雪黛在西市一家露天酒館的幽靜角落裏相對而坐。聽完雪黛毫無保留的自白之後,染蘅心裏便五味雜陳,一時難以平靜。
一直對雪黛隐瞞真相的愧疚、謊言其實早已被雪黛看穿的窘迫、未能及時察覺雪黛心意的懊惱、不知應當如何回應雪黛的煩悶……都一齊湧上了染蘅心頭。
依照雪黛的敘述不難推斷,雪黛情窦初開是從她初潮來臨的那日開始,正因如此,染蘅才追悔莫及,若是締緣宴當日她未曾醉酒、醉酒後未曾撒潑、酒醒後未曾僭越,那她此刻也就不用面臨如此窘境。
在染蘅的設想中,即便要跟雪黛坦白真相,也不該是在這個時期,雪黛離真正的成熟尚有一段距離,至少…她得先讓雪黛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後再來審視她們之間的關系還有無必要存續。
雪黛把自己的心肺都亮了出來,染蘅也不好一直拖延和隐瞞,沉吟片刻後,她盯着雪黛鄭重問道:“雪黛,你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嗎?”
“’野生靈子,以天為父,以地為母,自天地而來,随天地而去‘,”明明在期盼染蘅的答複,卻突然被問及身世,讓雪黛愣怔了一瞬,但她看染蘅神情不像是在岔開話題,便乖順地回道,“染蘅,你是在考驗我有沒有好好研讀聖籍嗎?你給我的那四本我早就爛熟于心了。瞞着你去偷查第五本是我的不對,但我真的只看了兩頁!而且我現在也已經明白了,你不讓我看這本聖籍其實是對我的一種保護……”
“無須粉飾我對你的欺瞞,”染蘅尚有良知,清楚是非對錯,“是我的自私給你造成了困擾,如果不是你主動坦白,我肯定還會繼續瞞下去。”
“既然話都已經說開了,我也應該向你坦白。其實你做怪夢那日我也看到了相似的夢境,我請教過伐柯臺主,她說這跟我們之間的緣契有關,而我們夢到的怪夢極有可能來自我們靈魂深處的記憶。”
“我很清楚自己的來歷,那些怪奇景象絕不是來自我的靈魂深處,所以我想帶你一同前往亢州其實也不是為了游覽,而是為了去證實你的身世。”
“因為你頸後契印的形狀極其獨特,世間絕無二例,你或許不止是一名普通的野生靈子。”
“不止是野生靈子?”雪黛臉上寫滿了驚愕,“那還能是什麽?”
“靈子自塵世萬物所化,若要比靈子更勝一籌,自然得來自比塵世更厲害的地方,”染蘅說着,便擡手指了指天,“如果我的猜想沒錯,那你我二人之所以會締結緣契,或許也另有隐情。所以在一切不明之前,我希望我們之間依舊能夠不談風月、維持原貌…畢竟婚姻大事并非一場兒戲,須得三思。”
染蘅這番話乍一聽合情合理,細品卻能品出一絲推卻之意,雪黛猜到染蘅是因為顧及她的顏面才沒有直接拒絕,心下黯然,連身世之謎都不再關心,只恹恹地回道:“……我知道了,我會按你說的做。”
“如此甚好。”
染蘅知道自己的提議對于雪黛而言有些殘忍,但她與雪黛至今也才相識數月,亡羊補牢,為時還不晚。
讓雪黛早日看清她的德行,也好早日從苦海解脫,她仍然沒有要與誰攜手共度餘生的念頭,注定做不了雪黛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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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已至,西市放糧也接近尾聲,不少領完糧食的攤販從廣場回到了原位,大小幹道也恢複了平日的活力,但染、雪二人卻都沒有了繼續閑逛的心思。
染蘅早做好了酉時離開隐龍林趕往朝霞郁的打算,閑逛的時間比預想中要少一個時辰,但她和雪黛此時已相對無言,若匆忙上路,只會讓彼此更加尴尬。
于是染蘅喚來店家結賬後,便拿起笠帽、攬着雪黛一路奔回了染府所在的第六重林。
帝女雀感應到了染蘅靠近,提前飛到門外迎接了她們。
染荨早已趕往第七重林的雲柯殿操持起政務,留在染府的碧枷和染荷看到染、雪二人提前回府,還有些驚訝,正要詢問二人逛得是否開心,染蘅便一邊把笠帽送去廂房挂好,一邊把雪黛輕輕推到了她們當前,“大祖母、二祖母,孩兒想在臨行之前露上一手,雪黛就先拜托您們二位照顧了。”
說罷,便撇下三人一鳥直奔膳房而去。
靈地民風開放、崇尚自由,染蘅不是第一次回絕他人好意,在感情之事上她向來嘴拙,為防對方誤會自己意思,她回絕素來直白果斷,這種不留情面的應對方式為她省去了許多麻煩,但對象變成了雪黛,她卻怎麽也狠不下心,只能換一種委婉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想法。
雪黛此時還沒有整理好心情,面對兩位慈祥溫厚的尊長總好過獨自面對她,她不能回應雪黛的期待,但既然多出來了一個時辰,臨行之前給雪黛做一桌喜歡的菜肴賠禮道歉還是輕而易舉。
于是染蘅就在膳房前前後後忙碌了大半個時辰,中途憐惜自家孫女的染荷想過來幫忙,也被她三言兩語給哄了回去。
染蘅覺得三個月的時候很短,錯付的真心也來得及收回,雪黛卻覺得三個月的時間很長,與染蘅日日夜夜朝夕相處,她對染蘅的言行舉止早已有了充分的了解。
來到飯桌前,看到桌子上堆滿了自己平日裏愛吃的菜品,雪黛就讀懂了染蘅想要傳達的意思。
冷靜了大半個時辰,雪黛也調整好了狀态,既然答應了染蘅暫時維持原貌,她便不能在長輩面前露出馬腳。
更何況染蘅這段時間都不舍得給自己做一盤好菜,這一桌子針對她口味烹調的飯菜,她又怎能浪費和辜負?
一個有心賠罪,一個有心接受,飯桌上兩個小輩一人負責夾,一人負責吃,來來往往,不肯停歇。
兩位長輩穿插不進小輩之間,只能看着面前這幅與早膳之時全然不同的情景,照葫蘆畫瓢地給彼此夾菜。
用完膳後,碧枷終究還是沒能忍住,拉着染蘅悄悄問道:“阿蘅,雪兒回來後就寡言少語的,我跟阿荷逗了她半天才把她逗笑,你剛剛又表現得這麽殷勤,是不是出去做了什麽對不起雪兒的事?”
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我沒把雪黛當成您真正的孫媳婦看待而已。
說出實話免不了被胖揍一頓,染蘅可不想在臨行之前節外生枝,只能含糊其辭地跟碧枷打起哈哈。
碧枷也是當過國主的人,怎麽可能被輕易地糊弄過去,若不是雪黛看到染蘅面露難色,以要去膳房打包點心為由叫走了染蘅,染蘅還不知何時才能擺脫碧枷。
月上梢頭,夜幕初垂,林鳥陸續歸巢,笙歌也漸漸依稀,無論心懷何種思緒,染蘅和雪黛都到了啓程的時刻。
染荨果真如她所言,沒有回府同兩位長輩一起目送染、雪二人離開,但染蘅身上背着的應急包袱,卻是染荨在離府之前為她們特意準備的。
包袱裏的衣物、食物、藥物…都以輕便為主,但從來都是自己收拾行囊外出歷練的染蘅一背上包袱就感受到了沉甸甸的愛意。
這種體驗過于新鮮,染蘅心中的喜悅蓋過了必須環抱着雪黛而坐的拘束,在帝女雀載着她們飛過第七重林上空時,她還仗着自己右眼的絕佳視力,低頭張望起燈火通明的雲柯殿,左右都不見期待的身影,才略顯沮喪地收回了目光。
雀鳥如箭,飛梭入林。直到帝女雀越過第七重林,朝着東南方的亢州駛去,與染蘅一樣結有禦獸血契、左眼睥睨生輝的染荨才從雲柯殿外的樹蔭下現身,躍上頂部遠望的高臺,對着東方的雲月合掌禱告:“列祖列宗、各方神靈,請保佑她們二人平安歸來。”
隐龍林位于“龍腹”房州的邊緣,設立在城東最深處的關口從不對外開放,因為它連接着東北方的“龍胸”氐州和東南方的“龍頸”亢州。
氐州用于聖皇一代的先驅、契獸歸隐,亢州則作為青陽通聖禁地的入口被結界人為封鎖,都不是一般人能夠随意來往之地。
染蘅兒時曾跟随碧枷、染荷去氐州闖練過幾次,但亢州卻是實打實的第一次前往,她對亢州的認知并沒有超出雪黛多少,僅僅只是多知道幾個在隐龍林內部傳播的地名,比如她們此行的目的地——朝霞郁。
據隐龍林的內部地圖所示,朝霞郁是離東極所在的角州最近的一個郡,離極地越近,必然越靠近東方,若無意外,染蘅破解結界、進入亢州後,只需參照着地脈經絡圖的流向行進,就能順利抵達,但她此行卻有些出師不利。
帝女雀整夜疾馳,趕在翌日寅時、天方大白,把染蘅和雪黛送到了亢州的封鎖結界之外。
封鎖結界像是一塊直抵雲霄的幕布,隔開了禁地與外界的天和地,負責看守結界的三五護林将早已攜着契獸等候在此,他們擺好簡易木盆、桌椅,給染蘅、雪黛各呈了一份洗漱用具、溫熱早膳,便乘着各自契獸退回了五裏開外的關口。
“可以收拾碗筷了,”用完清淡的早膳之後,染蘅給退回關口的将士傳音通知了一聲,便起身喚來了正在空中盤旋的帝女雀,“雀兒,事不宜遲,趕緊打開結界吧。”
“啁!”
帝女雀還保持着可以承載染、雪二人的形體大小,它鳴叫一聲,便朝着結界俯沖而去。
只見原本一片白茫、看不到底的巨型幕布突然裂開了幾道大口,仿佛吞噬一般,與沖着它而來的帝女雀糅合在了一起。
“雀兒,你當真沒事?”
盡管在路上就問過帝女雀破解結界的方法,但親眼看到帝女雀與厚比磚牆的結界融為一體還是讓染蘅心有餘悸。
“啁啁!”
帝女雀的前翼、後腿、每一根羽毛都連接着結界,俨然成為了結界的一個部分。
它豎着身子、仰着腦袋,示意染蘅盡快穿過它的身體進入結界,染蘅再三确認這不會傷害到它後,才拉着雪黛緩緩走入了帝女雀的軀幹所在位置。
“雪黛你看,你果然可以進入禁地!”
一入結界,就被一片化不開的濃霧籠罩了眼簾。
染蘅正沉浸在猜想正确的興奮當中,剛要轉頭同雪黛說話,便發現四周的白色濃霧驟然轉暗,灰蒙的天色也驟然變黑。
“怎麽突然入夜了?”染蘅疑惑不解、喃喃自語,卻聽到身旁的雪黛輕聲回道,“天不是還大亮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