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心意
開倉放糧不求回報,住民若想表達謝意,只能在領糧之時象征性地獻上一兩株花草,所以每逢放糧之際,花草商人的生意就格外紅火。
這種穩賺不賠的買賣,必然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分一杯羹。高臺入口兩側的那些黃金攤位,便是由民間推薦、官家指派,沒有優質的貨源、寬廣的人脈就沒有資格參與其中。
鄭香芝的伴侶杜勻彩一家,在搬來隐龍林之前就一直走南闖北做着花卉生意,鄭、杜兩家是染蘅安排進隐龍林的保護對象,染荨為了讓她們兩家能盡快在隐龍林立足,便給了她們許多政策上的優待。
此次鄭、杜兩家的黃金攤位也是染荨托蒼柔特意安排的,有知曉內情的蒼柔傳話,鄭香芝的妹妹鄭香蕙能從人頭攢動的廣場中找到染蘅也就不足為奇了。
如今鄭、杜兩家已經在染家的暗中幫助下成為了隐龍林西市小有名氣的花商,被染蘅所救、轉危為安的鄭家姐妹對染蘅和染家更是感激不盡。
但鄭香芝知道自己與獦狚牽連太深,不便在這種關頭親自前來向染蘅答謝,于是就只能讓她那身材矮小、方便走動的妹妹來代表她們兩家傳達謝意了。
看到鄭家姐妹在隐龍林過上了安穩日子,染蘅心裏也倍感欣慰,她讀懂了頂上花環的真正用意,沒有着急取下,與高臺上的鄭香芝相視一笑後,便側身牽起了雪黛:“走吧,這裏人太多了,我們換個地方逛。”
“我不走!”
染蘅的手被猛然甩開。
“怎麽了?”染蘅擡着手茫然地看向雪黛,才發現雪黛的臉頰不知在何時鼓了起來,似乎在跟她鬧着別扭,“你在生我的氣?”
雪黛瞪着染蘅笠帽上的蘭草花環,悲憤地控訴道:“院裏的助教跟我說過,一個人只能有一個伴侶,那個娃娃就算長大了也不能嫁給你,你也不能同時娶兩個人!”
染蘅聽後臉色一僵,盯着雪黛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你是從什麽時候懂得這些的?”
染蘅怎麽都不會想到,雪黛第一次聽到蒼術叫她“夫人”之時,就對她倆的關系産生了疑問。
彼時雪黛初臨人世,感到不解之事數不勝數,又是頭一回跟着染蘅到太乙外城閑逛,內心好奇大于困惑,膽怯大于坦誠,縱有疑問也只會深埋于心。
後來再次聽到染蘅提及,她的注意力又放到了陌生的“熙怡”一詞之上,錯失了詢問後綴的時機,而後青陽宮內人人都開始稱她為“夫人”,均默認她能理解其意,她羞于再問出口,聽多了也漸漸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雪黛第二次對她和染蘅的關系起了疑心,要早于碧橙出現,喚她“嫂嫂”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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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的雪黛眼看就要适應青陽宮中的生活,但因為染蘅的突然離宮,她又陷入了一種莫大的恐慌之中。
她人生地疏、舉目無親,若無染蘅的協助,必然無法如此迅速地融入周圍的環境,盡管當時她和染蘅也不過相識數日,但身邊除了染蘅,她也找不出第二個能夠信賴的人。
她是如此地依賴染蘅,明明心有不安,明明不願分離,但看出染蘅無論如何也要離宮之時,她竟不知自己應當以什麽樣的身份去挽留,因為她的潛意識告訴她,若是至交契友,就應當尊重并支持對方的決定,不顧對方意願強行挽留便與無理取鬧無異。
染蘅離開的那段日子,雪黛的內心無比糾結痛苦。
她不理解的事物實在太多,單憑她自己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染蘅說她們是至交契友,卻一句口信都不願捎帶?為什麽不論她怎麽傳達自己的思念,都換不來染蘅的任何回應?難道染蘅嘴裏反複強調的莫逆之交、金蘭之友,僅僅只是她信以為真的一句謊言?
那個時候,聯系不到染蘅又意識到自己對染蘅的認知太過片面的她,不是沒想過尋求他人的幫助。
但能夠與親尊直接對話的紫檀木簪早已被染蘅換走,枯榮廬內外的侍從每日都在更換,卻沒有一人敢同她深聊染蘅,她束手無策、孤立無助,幾近絕望,所幸在最後關頭,碧橙小師父到來了。
若說染蘅是她的啓蒙之師,引導她适應了陌生環境,那碧橙小師父就是她的一盞明燈,為她照亮了茫茫的前路。
她從小師父那兒聽來了許多她所不了解的染蘅,染蘅在她的腦海中變得越來越鮮活、清晰,她對染蘅的過度思念也因此得到了緩和。
小師父語調歡快、性情随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與屋外那些只會用冠冕堂皇的話語、畢恭畢敬的态度應付她了事的霁鳳衛們全然不同。
在小師父面前,她沒有任何心理負擔,感到疑惑的,想要宣洩的,都可以無所顧憚地傾吐。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夠從小師父那兒證實自己的猜想——她和染蘅的确不像染蘅所言那般,僅僅只是至交契友。
聽小師父解釋了“締緣”和“契侶”的真實涵義之後,她就對染蘅那段時間的刻意冷漠釋懷了。
小師父說,染蘅以前從沒想過要與他人結成姻緣,她的出現殺了染蘅一個措手不及,染蘅身份特殊也是身不由己,對她曲解詞意無非是在僥幸逃避。
小師父也說,染蘅不聽人勸,總不愛惜自己身體,今後若無改變必會積勞成疾,無論染蘅如何逃避,她們在世人眼裏都已是名副其實的一對天成契侶,她正是那個有權督促染蘅做出改變的最佳人選。
既為契侶,便該包容彼此、互相照拂,她感到不舍,就應當挽留,感到不悅,就應當袒露,壓抑情緒只會壓垮她的身骨,更何況染蘅本就有着安撫她的責任與義務,她若是獨自忍受反倒會将不願承認她們真正關系的染蘅推得更遠。
接受了小師父的一番教導,她茅塞頓開、恍然大悟,即使初時還有些許忐忑和懷疑,但她依照小師父指示,在正巧回宮的染蘅面前上演了一出胡攪蠻纏的鬧劇,竟然真的看到了染蘅做出改變之後,便對小師父所言深信不疑了。
她曾問過小師父,契侶和契友的一字之差究竟有何不同?小師父說,平素無異,但契侶可在私下做親密之事,契友卻不可。
何為親密之事,小師父并未同她細講,但那時的她只是想得到染蘅的關注和正視,既然染蘅不希望她知曉“契侶”的真意,既然二者平素沒有差別,那已如願換來染蘅承諾的她,也不介意繼續配合着染蘅,共飾“契友”的角色。
然而她的這份不介意,并沒能持續多久。締緣宴之日,她順從染蘅的安排,在一衆有頭有臉的生人面前圓滿露相,但宴席結束之後她卻意外地迎來了初潮。
她在萬象樓的藏書中見過“初潮”一詞,知道它的來臨意味着自身的成熟,而她也的确如書中所示,在一日之間擁有了羞惡之心、廉恥之觀,被染蘅照料她不會再覺得理所當然,內心感激染蘅的同時也生出了一種難言的喜悅。
她無法描述之事,極有可能處在她的知識盲區。
剛在更換被褥一事上吃過癟,她一時不敢再向人小鬼大的小師父讨教,幸而那時她已經入學,尚有助教可求,又突然憶起染蘅給過她的那幾本聖籍,不會再擔心無路可走。
染蘅當初遞給她聖籍之時,明顯扣下了一本,不願讓她知曉。
她依稀記得被扣之書含有“太極”二字,害怕記憶出錯,她又以探讨聖籍內容為由特地向助教求證,于是不費吹灰之力便打探到了那本聖籍的全名——《太極陰陽考》。
聖籍乃是靈地人人皆要習讀之物,流傳度甚廣,得知了第五本聖籍的書名之後,求知心切的她便趁着課間的休息時間跑到了學院的藏書樓查找,結果果然沒有讓她失望。
她拿着找到的精裝古籍翻看了兩頁,終于理解了她和染蘅究竟有何軀體層面上的不同、世間萬物又是依靠着什麽才能繁衍生息,但她也只能理解這麽多了,因為書中的後續內容過于圖文并茂、出人意料,她只看了一眼就受到了驚吓,連忙把書塞回原位逃走了。
看不下去的書籍可以立馬合上塞回架子,但超過自己承受範圍的畫面卻沒有那麽容易從腦海中清除。她終于懂得了何為親密之事,為何會有難言之喜,也開始變得越來越不對勁。
意識到了“契侶”和“契友”的一字之差究竟表現在什麽地方之後,一旦被染蘅觸碰她就會浮想聯翩,但她害怕被染蘅看出端倪,再次被染蘅疏遠,只能盡力隐藏自己的思緒,等到染蘅在周圍的潛移默化下慢慢改變了想法,接受了她們的真正關系之後再向染蘅坦白。
然而一個多月的隐忍不發、謹小慎微,最終卻被一個陌生女童的只言片語敲得粉碎。
趕來隐龍林的路上,她不願染蘅去想近日的那些煩心之事,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地找染蘅說話。
抵達隐龍林後,她一直纏着染蘅帶她上街閑逛,也不過是想染蘅能跟着她一起外出放松一下心情。
她做這些事情,并不在意染蘅能否知曉。只要能看到染蘅再次露出由衷的笑容,她就會感到心滿意足,可惜卻始終未能如願。
而那個她不認得、看上去又與染蘅早已相識的粉衣女童,只用稚嫩的童聲說了幾句她一直想說又不敢說的話便換來了染蘅出自肺腑的爽朗笑聲,這叫她如何才能甘心、如何才能釋懷?
所以她也破罐子破摔,放棄了繼續隐瞞這一切,至于日後她和染蘅又當如何相處,就交給染蘅去煩惱、定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