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團圓
染蘅化形之日便開啓了靈智,初次為人,一切懵懂,彼時的她也只能像剛化形的雪黛那樣,通過觀察親近之人的反應來判斷自己行為的對錯,而彼時唯一能夠成為她評判标準的恰是賦予她第二次生命的染荨。
不管是“先入為主”還是“雛鳥認母”,都認同了“第一眼”的無可比拟。明明化形初期,只在染荨身邊呆了幾日便被人送回了隐龍林,但染荨對染蘅的影響卻彌漫了她迄今為止的所有人生。
染蘅視染荨為一生榜樣,她依靠觀察模仿染荨的行為作風,才奠定了如今的形象,但染蘅的內心其實很清楚,模仿終究只是模仿,不管有多相似都無法以假亂真,她的親尊永遠都快她一步,她永遠都看不透處于當下的親尊。
“你要不斷成長,成長到我需要你的程度。”
這是染蘅在化形當日,從染荨那兒聽來的第一句話。
此後,親尊抱着襁褓,手心溫暖,眼底無波的一幕,便不斷在染蘅早年的夢境中上演。
那時的親尊是潇灑的,親尊孑然一身無所牽挂,雖迫于身份祈靈求子,卻不會将她深切的情感寄托給他人,親尊的人生由她自己掌控,親尊的命運由她自己做主,不受任何人的影響,哪怕那個人與她有着血脈關聯。
作為一個沒有在幼年得到太多親尊關愛的靈子,染蘅本應沮喪,但見識到親尊不拘繩墨、超逸灑脫的舉止,她卻難掩內心的向往。
一株尋常草木,不是無人問津,便是任人采摘,視野注定狹窄,又要如何活出超脫世俗的姿态?染蘅她空有靈智,未啓靈竅,無法自己領悟,便只能拙劣模仿——模仿到親尊也無法忽視她存在為止。
親尊生性灑脫,卻不會怠慢自己應盡之責,所以她比蒼術幸運,成長至今,親尊從未對她吝啬過贊賞之詞,也有越來越多的人認同她與親尊有着相似品性,若是事事順遂,她總有一日能夠如願以償。
可她卻忘了,親尊不會站在原地等待她。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總是把握全局的親尊不再堅信自己的判斷?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一向為人淡漠的親尊開始操心起身邊瑣碎?其實答案她早就知曉,因為她的忏悔之路也是從同一時期開啓,但直到那日在竹倚齋中直面了親尊舊時的淚跡,她才不得不承認,她印象中的親尊已成為她的一種執念,親尊早已悄然改變。
所以她已經弄不明白,親尊到底需要她做到什麽了。
她這兩個月的政績,只能用一塌糊塗四個字來形容。
元月初逢兇獸現世,她以為自己擁有神工鬼力,已能獨當一面,不僅自信滿滿地親赴前線,還自作主張地與獦狚一對一周旋,最後卻落了個被獦狚抓咬得修養了整整一旬的局面,而若非自願求死的獦狚手下留情,此時還不知已魂歸何處。
二月再逢犀渠毀田,她雖聽從了親尊教誨沒再魯莽行事親自出征,而被她派去捕獸的碧槿也沒有辜負她的期待順利完成了任務,但終究沒能及時彌補上犀渠造成的損失,事态的發展仍然偏向了她未曾預料到的方向,倘若她無法盡快解決糧食短缺一事,自己名聲掃地、國位不保不說,還會連累到她身邊所有的親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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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親尊的時日太久,讓她高估了自己的真實本領。她沒有執政多年的經驗,沒有足以化解危機的手段,卻自以為自己能夠幫助親尊鏟除心魔,現實卻是她不得不觍着臉回到隐龍林,請求尊長來幫她善後。
等待的過程總是漫長,染蘅花去一晚的時間才做好被親尊和祖母劈頭痛罵的心理準備,但翌日趕回染府的尊長們,卻一個勁地招呼着雪黛,完全無視了她,仿佛她帶着雪黛回都,真的只是帶着媳婦回鄉探親一般。
“雪兒,先嘗嘗你正對着的這道槐葉冷淘和這道柳葉拌韭,清好脾胃才吃得更香。阿蘅八成沒跟你講過,她小時候吃飯啊從來離不得這兩道開胃涼菜。”
“雪兒,別光聽她的,也嘗嘗二祖母這邊的傍林鮮筍和梅花湯餅,這些可都是我們染家兒女的拿手好菜,吃了的都說好,聞了的都說香,保準合你口味……如果不合,你就喝兩口紅棗蓮子羹潤潤喉,再去試試阿蘅那邊的菜。”
尊長一行卯時便回到了染府,比染蘅預想的要早兩三個時辰。她沒來得及備好早膳,即便有時間備,單憑染府近日變得越來越空蕩、單調的糧庫,也做不出什麽美味佳肴。
民間百姓即将面臨饑荒,一方之主又怎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早在流言爆發之前,染府就已開倉放糧,雖不能逆轉整體的頹勢,但至少暫且維系住了隐龍林周遭的平穩,昨日染蘅、雪黛二人回都受到如此多的龍林住民歡迎也與此有關。
然而再是底蘊深厚、積累豐富的名門望族,也無法長久地填補半個州郡的糧食消耗,好在房州以東、專供聖皇及其配偶清修養老的氐州帝席郡,還有着數量頗豐的果蔬、餘糧,若得其相助便又能換來國都半月的安寧。
國主徽號,即位“賢君”,退位“聖帝”,歸隐“聖皇”。一個壽終而寝的國主,徽號的前綴雖不會發生改變,後綴卻會随着任期變化三次。
聖皇一生操勞,暮年歸隐才能換得片刻歇息,若非國家存亡,絕不插手世事,可碧枷卻為了染蘅破了例。
得益于尊長一行的滿載而歸、共同勞作,染蘅時隔半月終于吃上了一頓飽飯,雖然尊長們很貼心地為她找好了“見孫媳婦”的臺階,但染蘅一想到自己上任不久,就把剛剛歸隐兩個月的祖母請出了山,便臊得擡不起頭。
祖母言語平常,親尊默然微笑,雖然一方在忙着投喂雪黛,一方在忙着移動盤碗,卻時不時地提她兩句、看她兩眼,讓染蘅不得不強忍煎熬默默扒飯。
“阿蘅,你怎麽光顧着自己吃,不給雪兒夾夾菜?難道你在宮裏就是這麽跟雪兒相處的?”
或是看出了染蘅在逃避,染荨突然點名提醒她配合這場表面祥和的團圓戲劇,然而一向順從尊長意願的染蘅,這次卻有了忤逆之心。
一來這頓早膳用得實在太久,染蘅一想到自己犯下的過錯和亟待解決的危機就越發不是滋味,若不從尊長那讨兩句罵聽心裏就難得安寧。
二來則是她前些日子操持雪黛的衣食,對雪黛的正常食量已經有了充分了解,于是偏頭跟右側的雪黛對視了一眼,便悶聲悶氣地回道:“連吃帶喝大半個時辰,再大的胃口也經受不住。雪黛她早就飽了,只是不好意思拒絕您們,再叫她吃她晚上鐵定鬧肚子。”
“哈哈哈,這真是阿蘅會說的話?阿荨所言果真沒錯。”
“看來阿蘅确實有了變化。”
“都說不會騙你們了,這下總信了吧。”
染蘅的話語帶有幾分責怪之意,但長輩權威受到挑戰的幾位尊長聽後沒有生氣,反倒突然大笑着聊了起來。兩個小輩不明真相,唯有面面相觑。
“雪兒莫怪,我們兩個老太見到你太過開心,一時沒有管得住手,”笑到盡興後,于公于私身份地位都屬最高的碧枷率先代表發言,“但我們要是不這樣做,恐怕就見不到阿蘅為了你不惜與我們頂嘴的這一幕了。你是不知她以前有多聽我們的話,禮讓尊長雖是美德,但若因此委屈了自家媳婦可就輕重倒置了。”
“來,雪兒,”染荷随即牽着雪黛起身,“跟二祖母去膳房挑點消食的果子,這邊就留給她們祖孫三人收拾。”
“可是……”
外出這幾日雪黛時時刻刻跟染蘅在一起,又恢複了化形初期的黏人勁,她望着染蘅,遲遲未動,似乎不願離開。
“去吧,”染蘅早就想把雪黛支開,自是不會阻攔,“我沒忘記昨晚的約定,待會空了就帶你上街,但你要是真鬧肚子出不了門可就怨不得我了。”
“我…我這就跟二祖母走!”
雪黛一聽如臨大敵,連忙拉着染荷出了正廳。
“也就只有雪兒這樣純粹的孩子,才看不穿你的那些小心思了,”碧枷一邊操控着桌上盤碗跟随染荷二人飛往膳房,一邊笑着對染蘅評價道,“阿蘅,心急可是吃不了熱豆腐的,才一個多時辰你就等不及了,日後若要布局守株待兔你又當如何自處?”
“孩兒受教…”染蘅知道自己的心思必然瞞不過尊長,封上正廳大門、移開多餘桌椅後便捏着拳頭站到了正中,“但眼看青陽就要鬧上饑荒,孩兒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何您們回府後要故意拖延時間?單憑祖母們支援的那些口糧,可填不飽青陽所有人的肚子,我們在這裏悠閑吃着可口飯菜的同時,還有許多百姓在為如何飽腹而煩惱。”
“孩兒自知是自己處置不當才造成了如今局面,本無顏指責和催促尊長,但事急從權,還望親尊和祖母能夠顧及大局,寬恕孩兒,為孩兒指明前路。”說着,便垂下腦袋聽候尊長審判。
“我們如果不刻意拖延時間,你又如何肯好好吃上一頓飯?”染荨起身走到染蘅跟前,擡起染蘅的下巴,嘆道,“看看你的臉,瘦得都快脫相了。自己的身體都垮掉了,又要如何去保衛蒼生?”
“阿蘅,我和阿荨都知道當一名國主要承受多大的壓力,正因如此,我們才希望你能夠記住,我們始終是你的親人,”見染蘅擡起頭來,碧枷也起身揮了揮衣袖,“向親人撒嬌、抱怨、求助、傾訴,都在情理之中,面對我們,你無須刻意壓抑自己的情緒。”
“若你在備膳之時直言了心中疑惑,我們也不會把這幅畫藏到此刻——”
話音剛落,一幅方正的金絲畫卷便映入了染蘅眼簾。
染蘅定睛一看,便看到了一只從未在書中出現過的青白鵲鳥。
“這就是助你解決危機的關鍵——青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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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新春快樂,牛年大吉。
現實繁忙,更新緩慢,但把這篇文寫完已是自己的一種執念。
認識到了自己作為一名寫手的不足,會努力避免和改善,以後沒有足夠存稿不會再輕易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