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清粥
斷氣之時骨化形銷,既無軀幹,談何複生?炎炘、鈞珏、寒漣三人連連受驚,聽得染蘅此問皆忘記言語,但答案已是不言而喻。
若未親眼所見,染蘅自己亦會回答’不信‘,但她的驚恐詫異早留在了三日前,此刻她只關心今後要如何應對,因而見三人怔忪、鋪墊已足,她便不緊不慢地講述起自己在漫花山的經歷,只是獨獨隐去了她與獦狚之間的交易。
講述之人有條不紊,聆聽之衆神色各異。
與染蘅僅有咫尺之隔的炎炘,從聽到染蘅提出的最後一問起,便如遭雷殛、股戰而栗——她好似回想起了什麽,又好似受到了什麽莫大的打擊;
方才一直一副好整以暇姿态的鈞珏此時已笑意盡散、肅然無聲,他時而斂眉沉思,時而眯眼審視,既像在想象染蘅口中描述的場景,又像在揣度染蘅話裏有幾分真僞;
而素來情緒起伏微小,如老僧入定般波瀾不驚的寒漣,卻在屏息聆聽染蘅說話時,不時瞥看炎炘那幾近僵硬的背影,波光明滅的眼眸中還隐隐流露出幾分憂慮,十分耐人尋味。
“你确定自己看到的是獦狚?”風暴只是延遲,并未停止,染蘅話音一落,炎炘便如夢初醒、再度爆發,她仿佛已忘記自己正身在何處,竟高擡青筋暴起的雙臂摁住了染蘅的肩膀,一個勁地追問,“獦狚何時複生?如何複生?從何而來?這期間藏在哪裏?又是從哪學會的人話?我不信你殺它之前什麽都沒有問,不然你偷偷摸摸把我們叫來,就只是為了讓我們聽你講個故事嗎?”
染蘅也是第一次進入識海,并不知道識海會分毫不差地還原自己身體上的傷口,她感受到了痛意,側目看了眼自己被炎炘緊捏的左肩,正欲開口回應,卻又被突然上前的寒漣搶去了話頭:“炎炘,你冷靜點,染蘅肩上有傷!”
炎炘方才過于急切,未能察覺自己指腹按壓之處竟有一片凹陷,此時聽到染蘅隐忍的吸氣聲,又見到染蘅左肩滲出的膿血,頓覺頹唐,垂手退後:“染三,對不起…我又只顧着我自己……”
——是我們染家對不起你。
看着面前眼神空洞、仿佛喪失生機的炎炘,染蘅怎麽也生不起責怪之心。于是她暗嘆一聲,理好心緒,複開口道:“旻機乃僥幸逃生,無暇顧及大局,還望諸位體諒。敵暗我明、前途未蔔,請諸位務必重視、做好防範,因為旻機也無法保證複生的僅有獦狚——”
一場短暫的禦獸靈會,不光損耗了染蘅的靈力,還損耗了染蘅的心力。識海中所受的傷并不會被帶入現實,染蘅傷勢雖未加重,卻已無力抵抗自己身心的疲憊了。
帝女雀把染蘅送出禦獸識海便渾身癱軟地趴在了書案上、一動也不動,染蘅雖想及時援助,卻也覺頭暈目眩、手腳發麻。
她在椅上歇息了兩刻鐘後,終于堪堪站立,便從一旁的竹簍中抽出一把竹骨傘,一手杵着傘柄,一手托着帝女雀,慢慢地挪出了竹倚齋。
竹倚齋左側乃青陽禦獸的栖息房——連梧枝,帝女雀喜愛在雲間縱橫、平素不願宿在連梧枝,但此刻它連翅膀都無力揮動,更不知何時才能完全恢複,便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連梧枝內枝繁葉茂、草木叢生,宛若一個微型叢林,染蘅打開連梧枝房門,走入其中,将帝女雀小心翼翼地放到靠近窗邊的巢窩裏,說道:“雀兒,窗戶我給你開着,你恢複了氣力随時都可以離去。巢邊備有帝女桑,你餓了便吃,吃完了會有人給你傳來新的。我也乏了,急需補充體力,就先不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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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啁……”
帝女雀輕啼一聲,讓染蘅安心離去,染蘅伸手撫摸了一下帝女雀柔順的腦袋,便杵着竹骨傘離開了連梧枝。
此時已是巳初二刻,早過了朝食時段,但染蘅回到枯榮廬後一直于各房輾轉,至今仍未用膳。她靈力透支,暫時無法主動傳音呼喚侍從上膳,但枯榮廬每間房都設有通訊用的木鈴,只消按着木鈴說話亦可輕松聯系上竹林外的侍從,她卻只吩咐了侍從為帝女雀添補桑果之事,并非提及自己的膳食。
或許是太久沒有體會到無法施展靈力的感覺,或許是突然來了親自下廚的興致,染蘅離開連梧枝後便下樓徑直走進了慕春廳右側的應急茶膳房——’椒桂馥‘。
椒桂馥內儲備着諸多常見食材,染蘅從其中取出了适量的麥冬、甘草、竹葉燒水煎煮,又佐以粳米、紅棗,熬制了一小盅清熱解暑、益氣和胃的麥冬竹葉粥。
熬粥工序簡單,本耗費不了太多氣力,但染蘅中途仍然感到有些勉強,所以她把食材處理好倒入盅中後,便退到了慕春廳左側的小憩休息房’松間憩‘中歇息,直到房中水鐘的指針移至午時,才起身回到右側,關火盛粥。
染蘅并非鋪張浪費之人,食量也稱不上大,無法獨自享用完這一盅清香撲鼻的熱粥,思及雪黛也未用膳,補了一個多時辰覺也該餓了,她便在喝完粥後,又盛了一碗端上了樓。
前後歇息了半個時辰,已經可以不用借助竹骨傘行走,于是她先把竹骨傘放在了廊椅之上,才端着粥輕輕推開了蘭栖築的門。
雪黛睡前喝了染蘅熬制的安神湯藥,此時仍睡得香甜,她心智未開,面容身軀卻并非稚童,睡夢中緊閉着幹淨純真的眼眸,氣質竟顯得有些端莊、聖潔。
——又不是第一次看見,為何還會感到驚豔?
染蘅站在床邊,百思不得其解。
雪黛的額頭冒了不少虛汗,染蘅伫足欣賞了片刻雪黛的睡容,便把粥碗放在一旁,從盥洗臺邊取了一條臉帕給雪黛擦汗,擦拭完後,又把臉帕挂回原處,才回到床邊俯下身子,呼喚道:“雪黛,醒醒,把粥喝了再睡。”
“嗯…可我不想動……”雪黛的氣一消又回到了原樣,她睡前被染蘅無微不至地照顧了一番,嘗到了甜頭,醒來後竟揉着朦膿的雙眼,嬌聲道,“你喂我嘛。”
雪黛聲音本就酥甜悅耳,剛睡醒聽上去更加軟糯,染蘅張了張口想要拒絕,卻忽地憶起碧橙離開竹倚齋前對她所說的責怪之詞,悄然改口道:“那你也得先坐好,難道還想躺着吃嗎?”
語罷,便坐到床邊,舀了一勺熱粥,等待雪黛行動。
香竹醒神,熱粥暖胃,雪黛被染蘅喂着喝掉了半碗粥後又恢複了活力,她不知粥本是染蘅熬制,此時腹中有些小飽,又見染蘅面有倦意,便好心說道:“染蘅,這粥好香,你也嘗嘗吧。”
染蘅并無邀功之心,毫不介意雪黛誤會了粥的熬制之人,聽後順口回道:“我喝過了,盅裏還有剩的,要是不夠我再去給你添。”
“夠了夠了,碗裏剩下的也不吃了。我還想接着睡呢,吃多了就睡不着了。”雪黛接過染蘅遞來的手帕抹了抹嘴,把手帕遞還給染蘅時,突然仰首盯着染蘅,真誠發問,“你看着好累,要不要一起休息?”
“不了,我還得去找碧槿交接政務。你接着睡,用晚膳時我再來叫你。”
盡管疲倦,但染蘅回城之前拟好的計劃尚有一項沒有實施,她又不能與雪黛同寝,便想端着碗離去,然而在起身之時,她卻因為血脈一時不通而打了個趔趄。
“染蘅,你沒事吧!”
看到染蘅險些摔倒,雪黛覺都被吓醒了大半,她連忙翻身下床,扶着還有些頭暈的染蘅坐到了床邊。
“你都這樣了,就不能明日再去找碧槿姐姐嗎?”
雪黛尚未與碧槿見面,但她已與碧橙相識,自然能夠推出碧槿的身份。
“好像是該改個時間了……”禦獸靈會的副作用比染蘅想象的還要大,感受到了身體的無聲抗議,染蘅也不再勉強,當即同意了雪黛的提議,“不用擔心,我只是頭有點暈,去隔壁歇一會兒就好。”
說着,便欲撐着身子再度站起。
“不行,你起來又摔了怎麽辦?”雪黛見狀,連忙把染蘅按了回去,疾聲道,“床這麽大,我們一起睡,我又不會擠到你!”
說完,便把染蘅手中端着的粥碗搶走,擱到了身旁的炕桌上。
“這不是擠不擠的問題…”染蘅在曉妝羞中一直遮掩着要處,但雪黛為她擦背塗藥時距離如此之近,即使半邊身子泡在水中也不敢說完全不露痕跡,于是她委婉地問道,“你…你真沒發現我和你有何不同嗎?”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就算有不同又怎樣?你會因此加害于我嗎?”
雪黛當時挂念着染蘅的傷勢,根本沒有注意到染蘅在提防着什麽,但她就是不喜染蘅的這種說法,仿佛她倆道不相謀、互不包容一般。
“那倒是不會…”她對雪黛又沒有任何想法。
“那你為什麽還一直推辭?”
“因為我…唉……”對牛彈琴,甚是勞累,染蘅此刻又最受不得累,她無力頑抗,便探手把炕桌拉到了床的中間,讓步道,“還是老規矩,我睡左邊,你睡右邊,各蓋各的,不準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