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戚百合走了高架, 車速又很快,三十分鐘的路程,她差不多二十分鐘就到了, 把車停好以後, 拿出手機給辛其洲發了條消息,就打開軟件開始搜索附近有什麽好吃的。
她進了躍世樓下的一家咖啡店, 在吧臺點了杯提神醒腦的冰美式,付錢時看到展示櫃裏的水杯,款式都很精巧可愛, 挑了半分鐘,她選了款墨綠色小熊水杯,和咖啡一起付了錢。
在靠窗的位置上坐着等了幾分鐘,戚百合就看見了不遠處走來的辛其洲, 依舊是白襯衫和黑西褲的經典搭配, 穿別人身上是不會出錯的中規中矩,可穿在他身上就像特意搭配過的一樣, 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矜貴名流的精英味兒。
戚百合伸手和他打招呼,擱在桌面上的手機突然響了。
她沒在意, 還以為是阮侯澤打來的, 接起來就說“我已經到了”。
電話那端靜了幾秒, “戚小姐?”
戚百合怔了怔,立刻緊張了幾分,“是我。”
“是這樣, 我們已經查到周玥女士的工作單位了,她從去年開始就在龍岩區海鮮市場後勤管理部門做文員, 工作電話和私人號碼都查到了, 需要現在發給你嗎?”
戚百合垂着頭, 靜了幾秒,“號碼和地址都發給我吧。”
挂上電話的同時,辛其洲推門進來,戚百合把手機靜音,從椅子上站起來,起身要去迎他。
辛其洲停在她面前,眼神繞過她的肩膀,朝後面看了一眼,眸色有些晦暗不明的情緒。
“你中午可以出來多久啊?”戚百合笑着問。
辛其洲淡聲回答,“想什麽時候回去就什麽時候回去。”
“那走吧,我都訂好位子了。”戚百合說完要走,看他還停在原地一動不動,有些莫名,“怎麽了?”
辛其洲沒回答她的問題,走到她剛剛坐過的沙發邊上,彎腰撈起了什麽東西,戚百合伸頭看了眼,是她的包和她剛買的杯子。
“忘了。”她連忙走上去要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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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其洲沒松手,眸色淺淡地落在她的眼睛上,沒有質問,只是恰到好處的關心,“怎麽了?”
戚百合愣了一下,“什麽怎麽了?”
辛其洲眼睫低垂,靜了幾秒。
戚百合裝傻的功力沒有倒退,睜着一雙眼睛,黑漆漆的瞳仁泛着水光,明明天生長着一張能蠱惑人心的妖豔臉蛋,卻也能将無辜又天真的表情做到極致。
這是她的天賦,但對于辛其洲而言,是棘手的麻煩。
“剛剛你接了一個電話。”他下巴微微擡着,修長的脖頸線顯得有些冷欲,嗓音略低,“然後臉色就變了。”
戚百合心裏有些無語,好歹她這幾年也客串過不少小角色了,演技怎麽不進反退了。
“确實不是一個普通的電話。”默了默,她老實交代。
辛其洲看她眼睫輕顫,語氣也松了不少,“又是不能讓我知道的秘密?”
“不是不想讓你知道,也沒有什麽不能讓你知道的。”戚百合擡起頭,“是我雇的私家偵探。”
她這話說完,又下意識去捕捉辛其洲眼神裏的情緒,看他目光平靜,沒有絲毫意外的樣子,她又低下了頭。
“我不知道當初的事你知道多少,但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沒有放棄。”頓了頓,她語氣沉了幾分,“我一直在找當初的目擊證人,就是小時候住在我家對門的鄰居。”
戚百合說着,擡起頭看他,“之前你在醫院見過的,說要我離她遠點的那個。”
“所以呢?”辛其洲聽她說完,喉嚨滾了滾,壓着聲音,“那通電話告訴了你什麽?”
戚百合捏緊了手機,“找到了。”
辛其洲松開了手,把包和裝着新杯子的紙袋還給了她,才淡聲開口,“所以,這有什麽不能讓我知道的?”
“我不是不想讓你知道。”戚百合摸了摸鼻子,“我就是想先陪你吃飯。”
她的想法很簡單,如果辛其洲知道了這件事,肯定會覺得她迫不及待想要去見周玥,可能會把這頓臨時的午餐取消,就算不取消,吃得時候大約也會心不在焉。
梁卓說他午餐經常是對付着吃一口的,戚百合定的那家餐廳是養生砂鍋粥,她還計劃着如果嘗了以後味道不錯,就經常帶辛其洲去那裏吃。
“你別總覺得我有什麽秘密瞞着你行嗎?”她扯了扯嘴角,“我又不是特工,跟你演史密斯夫婦呢?”
“有前科的人被懷疑是應該的。”辛其洲牽住了她的手,看着戚百合低頭郁悶的樣子,若有若無地勾了下唇角,“走吧。”
最後的結果如她所料,辛其洲說不想勉強她急不可耐的心情。
戚百合又把車從地庫裏開了出來,她有些心不在焉,出收費站時車頭碰到了升降杆,一聲鈍響過後,保險杠被擦掉了一小片漆。
辛其洲付完停車費以後就跟她換了位置,導航找出來,他看着戚百合心事重重的側臉,頓了幾秒,淡聲詢問,“要不要先打個電話?”
戚百合降下車窗,聲音有些悵惘,“不用。”
周玥不想見她,這是一定的。
與其在電話裏浪費時間,不如當面把話說清楚。
車子開了半個多小時,停在了一處城中村附近,戚百合推門下車,晌午日光強烈,她擡手擋在眉上,往前看,巨大的拱門上刻着“龍岩區海鮮市場”六個大字,正值午餐時間,裏面兩排道走廊都沒什麽客人,各個小攤販老板都在捧着飯盒吃飯,神情怏怏。
辛其洲将車熄火,隔着車窗看她,“要我陪你進去嗎?”
戚百合搖了搖頭,“我自己就行。”
她等了那麽久,執着了那麽久的事終于有了點兒曙光,如今她反倒有種類似于近鄉情怯的局促感,一路問了過去,走到那棟兩層小樓前,她猶豫了幾分鐘。
戚百合本來還想準備一些話,可腦袋裏就像有一團亂麻,怎麽理也理不清楚。
正當她原地踟蹰的時候,鏽紅色的大鐵門裏走出來一個人。
周玥端着空飯盒,看模樣是要到旁邊的自來水池清洗一下,倆人四目相對時她表情是有些意外的,可那意外也只持續了幾秒,戚百合目光平靜地望着她,周玥往裏走了幾步,“進來說吧。”
戚百合跟着她走到一樓左側的一間小辦公室,裏面沒人,稀稀疏疏地放着幾張椅子,一張掉了漆的紅木茶幾。
周玥把飯盒放在茶幾上,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巾,擦了擦手,在椅子上坐下,“找我什麽事?”
戚百合沒應聲,只是看着她。
不算在沅江市醫院偶遇的那兩次,她們分開已經整整十年了。周玥變了很多,身上穿着暗紅色的罩衫,頭發松松垮垮地紮成低馬尾,原先白皙的臉蛋變成了健康的小麥色,鼻翼兩側還有一些細小的斑點。
她過得不太好,這一點戚百合已經從電話裏知道了,可如今親眼看見,心中還是不免唏噓。
那五十萬沒能救得了秦姨,也沒救得了她。
戚百合斂起思緒,淡聲開口,“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你應該知道原因吧?”
周玥也沒看她,“我不知道。”
“不知道?”戚百合有些想笑,“八年前在沅江醫院,我才去看了一次秦姨,你們就帶着她出院了,為什麽這麽怕我,還要我說得更清楚嗎?”
周玥低着眼,沉默了幾秒,“你到底想說什麽?”
“周玥。”戚百合強迫自己壓制住火氣,穩了穩心神,沉聲道,“我就問你一句,當初親眼看到那一幕的到底是誰?是你,還是周叔?”
這句話說完,周玥的身體總算動了,她擡起頭,眼神卻讓戚百合感到陌生,“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如果你沒有其他事,我要回去工作了,請你以後不要來打擾我。”
周玥說罷起身要走,戚百合幾乎将手心摳破。
“你到底在想什麽?”她忍無可忍,從椅子上站起來,嗓音顫抖着,“那是我媽媽啊!她就那樣死了,你們瞞了那麽多年,秦姨都不在了,為什麽還是不願意說出來?”
“周玥!”戚百合走過去,死死地抓着她的袖口,聲音隐忍又低啞,“是我哪兒對不起你嗎?是我媽哪裏對不起你們家嗎?”
“你們憑什麽這樣對我......”她終于忍不住,眼淚流了出來,“我求求你好嗎,我求你了,你說出來吧,周玥,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能不能.....我求你了,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嗎......”
戚百合都忘記她說了多少個“求”字了,語無倫次的聲音引來了旁邊房間的人,她只記得有人來拉她,有人嚷嚷着要報警,周玥在一片混亂中想要抽身,可衣角去被她死死地拉着。
戚百合不松手,就有穿着保安服裝的大叔過來掰她的手指,他們把她的手都掰紅了,可她依舊不松。
就在保安大叔拿出手機,威脅她真的要報警的時候,辛其洲的身影驀地在門口出現。
一向冷清的目光浮了層焦灼的情緒,他大步走過來,停在保安和周玥的面前,聲音很冷,像冬日裏的霧凇,冷漠又清冽,“松手。”
保安猶疑地看着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人,目光觸及到他不耐煩的眉眼時,緩緩松開了手。
戚百合來不及擦眼淚,抓着周玥的衣服,對辛其洲說,“讓他們報警吧,她不願意。”
辛其洲垂下眼,視線落在她的手背上,那裏有幾道新鮮的紅痕印,是剛剛被掐出來的,而戚百合就像渾然不覺,拽着衣角的手已經用力到泛白。
他伸出手握上去,“我們先走。”
戚百合目光有些怔忪,看了他幾秒,“她又消失了怎麽辦?我還要再找她八年嗎?”
“不會。”辛其洲旁若無人地伸出手,指腹輕輕刮過她的臉頰,擦幹了眼淚,他不疾不徐地掃了周玥一眼,再一轉身,目光已經變得鄭重,“我跟你保證。”
臨走前,戚百合又回頭看了眼,狹小的房間擠滿了人,窗外還有趕過來看熱鬧的攤販老板,在一張張好奇又驚異的臉上,她看見周月頓在原地低頭不語,露出來的半張臉已經慘白一片。
那頓午飯到底還是沒有吃成,戚百合被辛其洲送回了家。
她一回家就躺到了卧室的床上,就像是打了一場沖鋒陷陣的戰争,筋疲力盡以後,眼淚也像流幹了似的,戚百合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仿佛要從雪白的牆面上看出答案。
在這八年的尋找裏,她不止一次地想過,周玥得知她知道真相以後會是什麽反應,想得最多的場景是,她或許會道歉,然後在戚百合提出要她作證的請求時出言拒絕。
小時候的周玥是腼腆的,內向的,善良的,所以這八年她一定也在承受着內心的折磨,但出庭作證需要勇氣,還有可能面臨刑事責任,所以她會害怕,會退卻,會拒絕。
她以為這才是正确答案,可她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在分開的這十年時光裏,她們走着各自的路,已經完全變成了不同的兩個人。
她看不懂她的絕情,也不理解她為什麽可以心安理得地過自己的生活,甚至連一句道歉都沒有。
客廳傳來碗碟的碰撞聲,戚百合揉了揉眼睛,終于從床上坐了起來。
走出卧室時,辛其洲剛把兩碗面端到餐桌上,戚百合像是在夢游,T恤皺皺巴巴挂在身上,頭發有些亂,眼神沒有落點似的定在空中,聲音也很啞,“怎麽做了飯?不是說好出去吃嗎?”
辛其洲将她身後的椅子拉出來,“在哪兒吃不重要。”
戚百合頭腦昏沉,被他按到了椅子上坐下,一低頭,看見兩碗面,她的那碗有很多配料,一小堆蝦仁和一片煎蛋,而辛其洲面前那碗則是清清淡淡的素面,乍一看就像跟她那碗不是一鍋出來的。
“你冰箱太空了。”辛其洲把筷子塞進她手裏,“晚點我陪你去趟超市。”
許是熱氣熏的,戚百合眨了眨眼,感覺鼻腔又開始酸了。
她拿着筷子,将堆成小山的配料夾了一點給辛其洲,聲音悶悶的,“我沒胃口,吃不了那麽多。”
辛其洲拿筷子的手頓了頓,良久,他看着面前把臉幾乎低到面碗裏的戚百合,面色蒼白,神情彷徨,仿佛受了什麽巨大的打擊一樣,遲鈍又抑郁。
“為了那種人,影響自己的身體。”他溫聲道,“很不值得。”
戚百合沒擡頭,餐桌上靜了幾秒,“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人。”
“廉恥只存在于道德層面,在生活不如意的時候,做好人的成本太高,順從內心的私欲會讓他們自己好過一些。”
辛其洲說完,戚百合擡起了頭,她眸色清淺,裹挾着隐約的疑惑,“你意思是如果她現在過得很好,可能就不會這樣對我了?”
辛其洲不置可否地挑眉,“是有這個可能。”
“那我應該怎麽辦?”
“你應該先吃飯。”辛其洲把她夾來的那片煎蛋夾回她的碗裏,嗓音溫潤,“私欲重的人最容易動搖,這件事急不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戚百合怔怔地看着他,不知為何,過了這麽久的時間,辛其洲在她這裏的信任額度依舊是滿的,她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深信不疑,這可能是他獨有的、只針對于她的天然屬性。
思慮了半分鐘,戚百合拿起了筷子。
她吃完了那碗面,又聽辛其洲的話,下午跟他一起去了趟超市,買了很多東西,她的冰箱放不下,辛其洲把她碼成兩列的精釀全都拿了出來,騰出空間把菜塞了進去。
戚百合數次欲言又止,辛其洲也瞧了出來,把酒塞進包裝袋裏挂在門口,淡聲說道,“我的冰箱大,可以幫你存着,下次想喝酒去我家。”
“......”她抿了抿唇,想起那個暈頭轉向的夜晚,“其實也沒那麽想喝。”
辛其洲睨她一眼,“那最好。”
又過了一天,阮侯澤要走了,梁卓和他順路,說要帶着洛雪蹭他的車,一起去沅江。
戚百合和辛其洲一起去送行,那是她第三次去房車營地,那天的天氣很不好,陰雲密布,盛夏的悶熱是無聲無息的,戚百合站在草地上,感覺自己脖子上都出了一層密密的汗。
阮侯澤坐在一把小椅子上,眉頭緊鎖地問她,“那你打算怎麽辦?”
“我叫人繼續盯着她了。”戚百合喝了口水,繼續說,“想找到她爸試試看。”
阮侯澤點了點頭,安慰她,“不管怎麽說總算是有了希望,你也別灰心,她拒絕你是正常的,他們家當年那個行為,應該屬于包庇和敲詐,真翻出來說不好也是要坐牢的。”
戚百合沒應聲,看向不遠處,辛其洲和梁卓正在抽煙,洛雪在一邊說話,大約是聊婚禮的事,三個人站在垃圾桶旁邊,辛其洲沒穿西裝,上身灰白色的純色T恤,搭配寬松衛褲,背對着她,修長的頸線冷白,手裏夾着一根煙,渾身的少年氣。
自打早上看見他這一身LOOK,戚百合的腦袋就時常出現片刻的空白,類似于某種分不清時間的怔忪,她總是将現在和過去的某部分記憶重疊。
阮侯澤注意到她的視線,也看了過去,突然有些唏噓,“我這次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你。”
戚百合回過神,抱怨了一句,“幹嘛說這麽煽情,我想你了就去找你呗。”
“我是想說。”阮侯澤看着她,語氣變得鄭重,“能有個人在你身邊照顧你,我很放心。”
回去的車上,辛其洲罕見地放了音樂,一首沒有聽過的迷幻電子搖滾樂,戚百合興致不高,托着腮面向窗外。
陰郁了半日的天又變暗了些,兩旁的樹梢被風刮得搖晃,路上有砂礫被小型的龍卷風裹起來,撲向車窗,發出不算響的撞擊聲。
在某個歌曲空白的間隔,辛其洲偏頭看了她一眼,驀地出聲,“想吃什麽?”
“都行。”戚百合頓了幾秒,“你想吃什麽,我們就去吃什麽。”
輪胎壓過小石子,沉悶的車廂發出尖銳的摩擦聲,辛其洲安靜了一瞬,“這算什麽?”
戚百合轉過頭,“什麽算什麽?”
他目光平視前方,把她剛剛的話重複了一遍,“我想吃什麽,我們就吃什麽。”
戚百合愣了會兒,沒應聲。
她和辛其洲的複合說起來有些莫名其妙,甚至都沒有一個像模像樣的契機,只是他提起了,以遺憾的名義要求,她都沒正兒八經回應過,倆人就這樣重新走到了一起,看起來順理成章,又透着一股名不正言不順的別扭。
那股別扭也很好解釋,重逢後,倆人的交往流于表面,誰也沒有提及喜歡,按部就班地見面、吃飯、約會,仿佛只是在彌補什麽。
這種彌補落在實處,便是她自願放低姿态的遷就。
車廂安靜了幾分鐘,辛其洲将車開進慢車道,默了默,從方向盤上分出了一只手,握在了戚百合手上,嗓音清冽,“既然你這麽有誠意,那以後每天都陪我一起吃飯吧。”
外面突然狂風大作,豆大的雨滴拍打在窗戶上,沉悶又響亮。
戚百合垂眼看着辛其洲的手,內心的思緒翻湧着,剛想開口說話,又聽見耳畔傳來的聲音——
“或者,你搬來跟我一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