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段時間,遲鈍如靳卉也察覺出了戚百合的變化,總是踩點兒進班級的人每天提前半小時就坐到了座位上,原本用來補覺的早自習也變成捧着成語釋義或單詞本低頭默背。
她對此很不解,“你說要搞學習是認真的?”
戚百合松開捂着耳朵的一側手,“很顯然,是的。”
“受什麽刺激了這是?”靳卉煞有介事地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你不是一向不在意成績的嗎?”
戚百合看了眼自從高三開學後就挂在黑板旁邊的倒計時牌子,官方地說,“再怎麽說我們都是學生,怎麽可能完全不在意成績呢?家長送我們來學校讀書是為了讓我們學習知識,又不是來玩的,再說了,現在好好學習,以後上了大學有的是時間玩。”
靳卉剛想說什麽,戚百合就在書桌下面掐了一下她的大腿,一年多的閨蜜不是白處的,靳卉頓時就明白過來,用力地點頭,“你說得對,那我們背單詞吧,一會兒互相抽寫一下。”
又過了大約半分鐘,靳卉感覺身旁玻璃窗上的黑影消失了,壯着膽子往外看,老戴已經溜達到17班巡視去了,她笑眯眯地轉頭,剛想贊許戚百合反偵察能力挺強,就看見她已經捂上了耳朵,繼續背單詞去了。
到了大課間,靳卉偷溜到學校停車庫給游浩打電話,戚百合一個人跟随大隊伍去操場做操,樓梯上人滿為患,她放在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剛費力地拿出來,走在前面的隊伍突然停住了。
“我操,又下雨了,我沒帶傘啊!”
“讓你媽來接你呗。”
“走吧走吧回頭,早操做不了了。”
一群人又浩浩蕩蕩地掉頭。戚百合正看着手機,回頭時沒注意,一下撞到了誰的懷裏,板板正正的胸膛還挺硌人。
她捂着腦門擡頭,有些不高興,“你沒聽前面說外面下......”
辛其洲本來個子就高,站在比她還高一級的臺階上,顯得更盛氣淩人了,樓道轉角處的窗戶開着,冷風從他的身後吹過來,吹亂了他眉上細碎的劉海,看起來是鮮活了一點,可卻并沒有把他身上的傲慢和冷漠中和多少。
戚百合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抿了抿嘴,提醒他,“掉頭了。”
辛其洲“嗯”了一聲,“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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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你還不轉身?
戚百合的眉頭微微擰着,漸漸有些不耐煩。
辛其洲沒說話,周圍的騷動在持續,突然,戚百合聽到了自辛其洲身後傳來的聲音——
“下雨了,早操別做了,大家有序撤回班級,不要打鬧。”
是高三組教導主任。
戚百合渾身一激靈,連忙把回了一半信息的手機藏了起來。
辛其洲垂頭看了她一眼,長長的眼睫下表情有些漠然,見戚百合已經把手機揣回了兜裏,他才事不關己一般,潇灑轉身離去。
托他隔在中間的福,戚百合沒有被視手機為洪水猛獸的教導主任抓個正着。
正愣神的瞬間,聽到一道冷哼,戚百合後知後覺地偏頭,原來辛其洲旁邊還有個蔣初妮。
蔣美女瞪了她一眼,眼底的嫌惡很明顯,仿佛在看什麽髒東西似的,轉過身就去追辛其洲了。
......
戚百合回了班級才有時間回辛小竹的消息,她問戚百合二中高三的放學時間是幾點。
辛小竹今年剛升高一,但她沒在二中上學,似乎是她媽打定了主意高考後就送她出國,所以也沒走普高的升學路徑,直接花錢把她送進了沅江市一所私立貴族高中的出國班。
戚百合不懂,“你問這個幹嘛?”
辛小竹語氣很欠揍,“女孩的心思阿姨你別猜。”
“你阿姨比你大兩歲?”
過了幾分鐘辛小竹才回,“快點兒嘛。”
戚百合懶得追問,直接給她發了過去。
下午最後一堂課本來是音樂課,但被歷史老師要去了,戚百合對歷史實在提不起興趣,聽了沒多久就昏昏欲睡了,為了不浪費時間,她掏出了數學試卷,剛做完選擇題,就聽到了前排男生的竊竊私語。
“今天在保衛科看到了,正調監控呢,估計最遲明天就有結果了。”
戚百合對“監控”這兩個字格外敏感,揪着他們倆的後領口問,“誰調監控?”
“老戴啊,他不是錢包丢了嗎?去保衛科調了上周三的操場監控,整整看了一下午啊,鐵了心要把人揪出來,啧,估計那位勇士兇多吉少了。”
戚百合面色沉重,剛想給梁訖然發消息,讓他有個心理準備,放學鈴聲就響了。倆人準備去17班找他,找17班班長一問,才知道老戴還沒等下課就來把梁訖然揪走了。
靳卉坐在座位上,“怎麽辦?”
戚百合收拾書包,“你不覺得有問題嗎?”
“什麽問題?”
“我後來問過,梁訖然說他是在操場門口那條路上撿到的,那條路上沒有攝像頭,老戴要找錢包,為什麽要去調操場裏面的監控?你剛剛沒聽見嗎?他只調了操場的監控。”
靳卉搖了搖頭,一臉懵懂,“為什麽呢?”
“他直接去調操場的監控,很有可能是已經知道是誰撿了他的錢包,只是缺少證據。”戚百合認真地說。
靳卉越聽越糊塗,“什麽缺少證據啊?如果他真的都知道了,那還要什麽證據?”
戚百合怒其不争地看着她,“梁訖然撿錢包的那條路上沒有監控,老戴不可能通過監控找到他的。”
“所以呢?”
“所以是有人跟他告了秘,說在操場看見梁訖然拿錢包了,所以老戴才去調操場的監控,想确定一下——”戚百合耐着性子,“懂了嗎?”
靳卉愣了許久,像是在消化這個信息,良久反應過來,才對戚百合豎起大拇指,“牛哇。”
倆人分析完便默契地察覺出可能會有麻煩,畢竟梁訖然在操場出現的時候,她們倆也在,說不定老戴想搞連坐呢。
戚百合收拾好書包,剛走出班級,老戴正巧出現在走廊盡頭。
他面色凝重,明顯是沖她們來的,一見到人就朝她們倆招手,“來我辦公室一趟。”
戚百合和靳卉對視一眼,這他媽就叫交友不慎。
走到辦公室,果不其然,梁訖然已經在老戴的辦公桌旁站着了,原本還吊兒郎當的表情,一看到靳卉和戚百合,臉色驟然變了。
“跟她倆沒關系!”他連忙朝老戴吼了一句。
老戴剛坐下就端起保溫杯,吹了一口上面飄着的茶葉,眼神幽暗的瞥他,“沒你說話的份兒。”
“我說了錢包是我一個人撿的。”
梁訖然态度堅定,視死如歸,戚百合和靳卉默契對視,都從對方眼裏看出了糾結——
來的路上分明都商量好了明哲保身,這會兒看他那麽講義氣,倒不好意思開口了。
老戴問梁訖然想幹嘛,梁訖然半垂着腦袋,甕聲甕氣地說,“我沒想幹嘛,不是都跟你說了嗎?網上那帖子不是我發的,我壓根不知道。”
老戴陰森森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幾秒,随後又移到戚百合身上,戚百合連忙把手背到了身後。
靳卉也做出無辜的表情,認真解釋,“對啊戴老師,當時我和戚百合看見梁訖然撿了您的錢包,還叮囑他一定要還給您呢,他當時也答應了,咱們都說得好好的,那事兒肯定不是他幹的。我覺得您可以去查查在我們學校貼吧發帖子的人,說不定會有什麽新線索呢。”
老戴把茶杯重重地擱在桌上,語氣很不友善,“你當我跟你們一樣游手好閑呢?作為學生不好好學習,整天想着跟老師作對,還有沒有一點兒學生的樣子了?”
說着,他把頭轉向梁訖然,加重了語氣,“尤其是你!明天上午讓你爸過來一趟。”
幾人最後被釋放的時候,只有梁訖然一個人被請了家長。
戚百合松了一口氣,剛要走出辦公室,老戴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把你那花裏胡哨的指甲給洗了,明天我要檢查!”
三個人不用看就知道他在說誰,戚百合恭恭敬敬地回頭,俯身應道,“知道了戴老師。”
戚百合面上謙恭,心裏卻在滴血。
她剛做的彩繪啊......
幾人出了教學樓,梁訖然一直若有所思,靳卉以為他是擔心明天的事,随口安慰道,“沒事兒,反正老戴當着你爸的面動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你還有什麽不習慣的?”
梁訖然不滿地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麽?我是在想這事兒是怎麽洩露出去的。”
靳卉驚奇地和戚百合對視了一眼,“喲,你這腦子什麽時候辦的入職手續?”
梁訖然估計是沒聽懂這句話,自顧自地說,“肯定是那個小白臉呗,他當時不是也在操場談戀愛呢,碰巧看到我們拿錢包了嗎?”
他說這話時,戚百合的手機正好震動了一下,她一邊回消息一邊笑,她發現梁訖然這人有一個不怎麽明顯的優點,那就是憐香惜玉。
連靳卉都能看出來辛其洲向來我行我素,清高得要命,根本不可能參與這種事,可梁訖然偏偏就能閉着眼睛把屎盆子往他身上扣。
“你是沒看見當時蔣初妮的白眼嗎?”靳卉怒其不争地戳了戳他,“如果真是他倆,那也只可能是蔣初妮好嗎?”
梁訖然把書包斜着背在肩上,不屑地看她一眼,“跟你這種花癡沒話說,總之這事兒沒完。”
說罷轉頭看向戚百合,“百合,去吃砂鍋粉嗎?學校後門新開的那家,生意可好了。”
戚百合剛收起手機,搖搖頭,“今天有事,你們去吃吧。”
梁卓的錢還沒還,梁訖然是把他的一千二拿給她了,可戚百合自己那份兒還沒着落呢,丁韪良有段時間沒回家了,她也一直沒找到機會跟他讨生活費。
眼下,她只能想想其他辦法了。
停機坪是沅江市最負盛名的酒吧,規模不大,生意卻場場爆滿,戚百合坐公交趕到翡翠路的時候,暮色還未完全被黑暗掩蓋,泛着橘紫色霞光的天空之下,停機坪門頭上的招牌燈才剛剛點亮。
她熟門熟路地走進去,雖然背着書包,但卻沒有人阻攔,原因無他,酒吧裏的人幾乎都認識戚百合,作為他們老板阮侯澤的幹女兒,戚百合稱得上這裏的常客。
戚百合走到吧臺邊,熟稔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檸檬水,問調酒的小帥哥,“你們老板呢?”
小帥哥給她遞了根吸管,“沒來呢。”
戚百合皺着眉掏出手機,一邊發信息催他,一邊抱怨,“這人一天不當太皇太後都急是吧?明明跟我說已經到店裏了。非要別人等他。”
阮侯澤沒回她消息,戚百合坐了一會兒,看到了自己的指甲,嘆息一聲,去了後臺的化妝間。
阮侯澤這人做男人不行,做生意頭腦還是可以的。停機坪之所以能在酒吧林立的翡翠街殺出一條血路,憑的不是他家的酒不摻水,而是店裏每天晚上定點表演的百鬼夜行和風Trap舞蹈,這在那個年代完全稱得上先鋒。
因此,阮侯澤在化妝間高價養着一批舞蹈學院的美女姐姐,個個人美聲甜,身段妖嬈。戚百合的指甲就是那群美女熱心給做的,如今老戴下了死命令,她又得腆着臉讓人家幫她卸了。
“幹嘛要卸啊?你知道這彩繪的指甲出去做得多少錢嗎?”跟戚百合比較熟的石悅托着她的手,很不理解。
戚百合皺着眉,“我跟你們不一樣啊,我還沒上大學呢,學校管得嚴。”
石悅從她包裏掏出卸甲棉,唏噓道,“我讀高中的時候也沒被人這麽管過,那時候天天在外面練舞,學校老師壓根見不着面。”
戚百合另一只手托着腮,專心研究着悅姐今天的假睫毛,漫不經心地說,“可我不會跳舞。”
石悅小心翼翼地幫她卸甲,頭也沒擡,“要我說你唱歌那麽好聽,就該走藝考的路子,長得漂亮,嗓音條件又好,到時候上了音樂學校,再去參加個什麽選秀,怎麽就沒前途了?”
之前暑假的時候,戚百合來停機坪玩,上臺唱過幾首歌,也就圖個樂呵,她沒有想過把這個當成以後的事業,但是石悅聽過之後表示驚為天人,明裏暗裏表達過很多次,如果戚百合願意走這條路,前途必定會一片光明。
戚百合聽她又提起,本想謙虛一下,還沒開口,化妝間的門被人推開了。
阮侯澤風塵仆仆地進來,把駝色麂皮夾克脫下來挂在衣架上,然後車鑰匙随手丢在梳妝臺上,語氣很是不滿,“你還拱她?本來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再誇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石悅挑了挑眉,很不以為然,“确實是天賦異禀。”
“她是不是天賦異禀我比你清楚。”阮侯澤扶着椅背,站在戚百合身後,看樣子是真的動了脾氣,打量着石悅上了一半妝的臉,“你是不是最近又胖了?再這樣要扣工資了啊。”
戚百合有些不好意思,回頭看他,開玩笑緩解氣氛,“你幹嘛啊?又怕別人誇我,搶了你風頭?”
阮侯澤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你那點天賦連你媽都比不了,還敢跟我叫板?你幹爸我當年在世青歌唱賽上大出風頭的時候,你連顆受精卵都不是呢。”
這話說完,戚百合一直沒擡頭,阮侯澤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提起了戚繁水,眉頭皺了皺,把石悅打發走了,“你去換衣服吧,我來。”
石悅走了,阮侯澤接替她的座位,捧起戚百合的手繼續,倆人之間一時有些沉默,只有卸甲棉反複摩擦指甲的聲音,阮侯澤悄悄打量,戚百合半垂着頭,像是真的想起什麽傷心事了一樣,低落無聲。
阮侯澤知道,不是不能在她面前提起戚繁水,是不能提起她媽之前唱歌的事兒,戚百合這丫頭看着灑脫随性,固執起來也要命,就比如她一直覺得,是她的降生斷送了戚繁水的歌唱事業,拖累了她的人生。
那年阮侯澤大出風頭的時候,跟他同在一個藝術團的戚繁水也不甘落後,作為花腔女高音歌唱家,表演接連登上省電視臺,是他們合唱團風頭最盛的女高音,如果不是遇見了丁韪良,她現在的成就不可丈量,退一萬步說,或許也不會像如今這般芳年早逝。
萬般往事,無法細說。阮侯澤心軟,語氣也柔了幾分,“今天找我什麽事兒啊?”
戚百合撩了把頭發,煞白的小臉擠出一抹苦笑,“也沒什麽事兒,就是想你了,來看看你。”
阮侯澤沒說話,幫她卸好以後,抽了張紙巾給她,“自己擦擦。”
“哦。”
阮侯澤拖着椅子到旁邊坐,從煙盒裏摸出了一根煙,剛要點着,看見戚百合腳上那雙被熒光筆染得花裏胡哨的小白鞋,瞬間氣兒不打一處來,尖着嗓子,“你親爹就是這麽管你的?穿這麽雙破鞋?”
戚百合低頭看,頓時語塞。她不好意思開口說這是自己作出來的。
阮侯澤扔了打火機,從錢包裏掏出一沓百元大鈔,“去買雙新鞋。”
無心插柳柳成蔭,但戲還是要演下去。
戚百合表情帶着幾分委屈,幾分落寞,不情不願地接過了錢,确保裝進書包了,拉鏈拉上了,她嘴角才綻出笑,“謝謝阮老板,阮老板生意興隆,大吉大利。”
阮侯澤這才意識到上當,眼看着戚百合蹦蹦跳跳地走了,他用力在煙灰缸上彈了下煙灰,不知是生氣還是好笑,轉頭朝石悅說,“我看這丫頭當演員挺有天賦。”
石悅聳了聳肩,答非所問地接了句,“确實漂亮。”
走出化妝間的時候,店裏的地燈已經安排上了,阮侯澤從日本高價淘回來的那套音響設備确實牛逼,戚百合腳步頓住仔細聽了幾句,陳淑桦凄迷缱绻的嗓音流淌出來,柔情沒少,還多了幾分詩意。
“留人間多少愛,迎浮生千重變。
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她哼着歌兒走出酒吧,驀地想起戚繁水生前最常跟她說得一句話。
後悔是最沒勁的事。
所以她從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