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所有往昔,(2)
則是她漫漫人生中最溫暖的一盞明燈,二人之間,根本沒有可比性。一個是用來永遠懷緬,一個則是用來永生陪伴。
第二天,華影兒兌現諾言,帶沈珣過去探望姥姥。沈珣自己一人吱吱歪歪地說了一大堆,由日本的見聞說到自己的夢想,一副不知疲倦的模樣。華影兒看着他,不禁搖頭失笑,沒想到老成持重的沈珣也有話痨的時候。貝詩若基本不說話,偶爾發出幾個簡單的音節,足以讓沈珣興奮得幾乎忘了形。臨別前,沈珣依依不舍地揮手離開,承諾着明天還過來跟姥姥玩。華影兒牽着沈珣的手,看着貝詩若呆滞的表情,不知是否是錯覺,竟發現她的雙眸裏閃爍着淚光,一絲激動若隐若現,卻轉瞬又消失無蹤。華影兒只當是自己錯覺,沒有去深究。
周末,她約了張彧去看畫展。梳洗完畢,走出家門時,張彧已經等候在門口,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抽着煙,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她走過去,皺着眉頭不悅地說:“不是答應過我至少在我跟前不抽煙的嗎?”對于這個問題,她不知耳提面命了多少遍,才好不容易争取到這樣的一個結果。起初張彧還理直氣壯地列舉了不得不抽煙的若幹個理由,她記得最讓她無可奈何的一條是,應酬。是啊,男人一旦要應酬,煙啊酒啊一樣不能少,她只好退一步要求他盡量少抽煙。他思量了一下才承諾說以後絕不在她跟前抽煙。可是現在,怎麽老毛病又犯了?
他陽光一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像扇貝一樣,煞是好看。随意地将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熄,才說:“行了,唠唠叨叨的像個老太婆,你讓我再等久一些,我的煙瘾可不是這麽簡單就能解決得了的。”邊說着,他又用下巴努了努地上的煙頭。
她徑自打開車門坐上副駕駛座,明知道跟能言善辯的他理論最不明智,也懶得跟他理論。只是上了車後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以後有點公德心,不許在我家門前亂扔垃圾,祁叔腿腳不利索,打掃庭院很吃力,你不要增加他的負擔。”張彧只是笑笑,并不反駁,倒是一副享受的樣子。
之所以會約張彧去看畫展,是因為有一次張彧來畫廊找她,看見牆壁上的作品,便評頭論足了起來,雖然帶着一絲偏見,卻往往能一針見血,直指要害。華影兒暗暗想,這人畫畫雖沒有天賦,眼光倒是毋庸置疑。于是,自此以後,她每每出去找尋有價值的畫,都會拖上他。有時他剛值完班下來,困倦得簡直兩眼都睜不開了,她還是不願放過他,硬把他從床上拽了起來,當然,最後得以一頓昂貴的午餐或晚餐來堵住他喋喋不休抱怨的嘴巴。
這次收獲頗豐,競标了許多有價值的收藏品。二人從畫展出來,已是精疲力竭,坐在高級西餐廳裏享受着悠閑的時光,竟然十分惬意。然而到了結賬的時候,華影兒又不禁咬牙切齒了起來,恨恨地說:“張彧你簡直就是一資本家,這就是赤裸裸的剝削,知道嗎?”
而這個時候的張彧,由于吃飽喝足,心情大好,總是笑容可掬地說:“我不替你消費,怎麽刺激你的掙錢欲望?”一句話堵得她啞口無言。
當他們回到畫廊時,鐘離洛剛好從裏面出來,看見她,表情有些複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手裏還捧着一個用方巾包裹着的東西,看着沉甸甸的有些分量。
她善解人意地說:“找我有事?”看見鐘離洛輕點頭,便又說:“不介意的話,到畫室說去吧。”鐘離洛又點點頭,看向她身邊的張彧,神色有些猶疑。華影兒了然一笑:“這是我朋友張彧,張轶的弟弟,他跟我一起把畫扛到畫室裏去,會不方便嗎?”
鐘離洛搖搖頭,又沖張彧點點頭,沒有說什麽,跟随華影兒往畫室走。華影兒叫人泡了三杯咖啡進來,三人坐定,才問:“鐘離,你說吧,是什麽事?”
鐘離洛嗫嚅一下,把手中的物件推過去,艱澀地說:“這是林玳千叮萬囑叫我交給你的。”
她盯着眼前的東西,一下子緊張了起來:“這是什麽?”
鐘離洛眼中閃過明顯的憂傷:“林玳的骨灰。”
華影兒震驚不已,久久才苦笑着說:“鐘離,即便我不願意輕易原諒林玳,你也不至于跟她一起玩這樣的惡作劇是吧?”
鐘離洛的語氣裏卻沒有一絲的玩笑意味:“這真是林玳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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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臉色煞白,急促地搖頭:“我不相信。你們都是老戲骨,把戲演得出神入化,讓我一直犯糊塗,總分不清這是戲裏或戲外,所以,我不相信。”
鐘離洛也苦笑一下:“我也不願意相信,可是,是我親眼看着林玳火化的,雖然我也希望是幻覺,然而這一切,都不是幻覺。”
她霍地站起來,毫無預警地甩了鐘離洛一巴掌,胸口急劇起伏,顯然十分生氣。“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為什麽寧願讓我心裏難受也不願拂逆了她的意願?”眼淚随着她的話蒼涼滑落,心裏憤懑難平。右手的舊傷患又開始隐隐作痛,然而她早已無暇顧及。
他聲音沙啞,明顯壓抑着心裏的痛楚:“小影,就當是我自私,對你隐瞞她的病情,這是我唯一能替她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所以,我只能跟你說聲對不起。”
華影兒沖過去拼命捶打着他的胸膛,紅着眼眶說:“鐘離洛,我這一輩子,第一次如此恨你,為什麽你可以對她言聽計從,卻不曾替我着想一下?我甚至,沒有親口告訴她我已不再恨她,而且,我再沒有親口告訴她的機會。你知道這對于我跟林玳來說,是怎麽樣的遺憾嗎?”
鐘離洛任由她捶打。她的拳頭重重地落在他的心髒,那裏泛起悶悶的疼痛,卻深知自己的痛苦不及華影兒的萬分之一。他一直知道她們倆的感情深厚,只是,為了林玳,他願意讓華影兒恨她,他知道自己相當卑鄙,可是,這是讓華影兒徹底釋懷的最佳方法,也是讓林玳永遠留在華影兒心中的最好法子,最重要的是,這是林玳的選擇,他答應過她會遵守,便會一輩子遵守。
當初聽林玳這樣說時,他也極力反對,與其瞞着華影兒,不如直接告訴她,這樣,或許在有生之年尚能獲得她的原諒,可是林玳否決了。她說,洛,你不夠了解小影,小影最痛恨的事情,我都一件不落地對她做過了,我想,這一輩子,只要我還尚存一口氣,她都不會親口跟我說已經原諒我,所以,請你不要告訴她關于我的病情,我不希望利用她的同情心來救贖我的罪孽,等我死後,你再告訴她吧。再說,雖然小影沒有親口告訴我她已經原諒我了,可是,我知道她已經不恨我了,這樣就夠了,就讓我再自私一次,用最偏激的方法,永遠留在小影的心中吧,我終究舍不得她啊。
可是,林玳沒有想到的是,曾經恨極了她的華影兒,有一天也會為她哭得撕心裂肺。華影兒最後哭倒在了鐘離洛的懷裏,泣不成聲。她用力揪着鐘離洛的襯衣,力氣之大,讓她指尖泛白,讓他襯衣起了褶紋。他用力地擁緊了她,心底萌生出一種惺惺相惜之感。想不到,總有一天,他們倆也會相互取暖。
張彧在一旁看着他們悲怆的神色,也不禁感傷了起來。那個在玳筵閣裏用歌聲驚豔了衆生的美麗女子,明明仿佛昨日還鮮活在眼前,怎麽頃刻間便被告知已經香消玉殒了呢?他作為一個旁人尚且不能接受,更何況是愛林玳如生命的他們。
許久之後,二人的情緒才慢慢平複過來。鐘離洛交代着林玳生病的時間以及治療的經過,他還告訴她,這件事張轶也知道,治療費用就是張轶出的。聽到這裏,華影兒依舊苦笑,語氣輕緩地問,關于那件事,他也早已知道了對不對?鐘離洛見沒有必要再隐瞞了,便點了點頭。她繼續綻放苦澀的笑容說,你們總是這樣,以為隐瞞是對我最好的保護,可是從來就沒有問過我到底需要不需要。
鐘離洛默默無語。她說得對,他們總是自私的,以為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都是為別人好,卻不知那樣做才是別人感覺痛苦的根源。
良久,華影兒從沉默中擡起頭問,她還有什麽要跟我說的嗎?
鐘離洛看着她,雙眼無波,淡淡開口,她說她希望選擇樹葬的方式,讓張轶替她買一棵樹,由你親手将她下葬。
華影兒驚訝地回望他,他平靜的語調裏,到底隐藏着怎樣的蒼涼?她突然就替他抱打不平,那麽鐘離,你呢?對于你,她又是怎樣安排的?
他神情有一瞬間的呆滞,顯然對她的問句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他別開眼,凄然一笑,我嗎?無論怎樣安排,我沒有關系。
華影兒也跟着無聲地笑了,淚水又情不自禁地漫了出來,她輕聲問,為了她,你情願這樣委屈你自己,為了她,你竟然可以不動聲色地包容她的自私與任性,鐘離洛,到底有多愛一個人,才能這樣無怨無悔地為她默默付出?
他搖搖頭,眼神堅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痛苦可以轉移,我絕不讓她單獨承受。
她垂下眼睑,幽幽地說,鐘離,我得向你致敬,是的,你比我更懂愛。我答應你,我會遵從她的意願,讓她死而無憾。
鐘離洛沒有說話,默默地起身離開,背影筆挺卻孤獨。
華影兒看着他,心裏又不可抑制地疼痛了起來,不禁沖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鐘離,讓我代替她,做你妹妹吧。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做對,她只知道此時此刻,她應該給予鐘離洛溫暖,他需要溫暖與安慰。
鐘離洛的背影僵硬,突然就感覺如鲠在喉,心中卻又有如瞬間見到了明媚春光,将之前的陰霾一掃而盡。她的話如骀蕩春風,讓他心曠神怡,他知道,她終于放下了執念,終于願意以平常心來面對他,如對一個舊朋友一般。他背對着她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夜裏,華影兒翻來覆去也睡不着覺。外面響起一陣沙沙聲,終究還是下雨了吧,在這個悲傷的時刻,雨下得如此應景,可是,親愛的林玳,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只能緬懷,不能相見了啊!這樣想着,她不禁又悲從中來,擁緊了被子無聲地落淚。
下了班,華影兒從公司裏出來,漫無目的地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卻是思緒萬千,心亂如麻。距鐘離洛送來林玳的骨灰已一月有餘,一切還恍如昨日,歷歷在目。直到抱着林玳骨灰的那一刻,她還是不願相信生蹦活跳的林玳死了。她不是說,有小影的地方,林玳自當如影随形的嗎?原來都是騙子,卻又是一個憋足的騙子,終究未能騙她一輩子。
“華小姐?”背後傳來不确定的聲音。
能叫她華小姐應該不至于是相熟的人,她猶疑地轉過身,卻不期然地看到一張稚嫩的娃娃臉,午後的陽光和煦地照在他柔和的臉龐上,令本來就柔美的輪廓更加溫和,如精靈般迷人。
“原來真的是你。”狄珩的臉上帶着幾分驚喜。
“狄珩?是你啊,好久不見了。”她回以微笑。
“好久不見。可不可以,請你喝杯咖啡?”他腼腆地說,雙頰漲紅。
“咖啡就算了,奶茶倒是有興致。”她迎着陽光,微眯着眼睛說。
他撓撓頭,憨厚地笑:“你喜歡就好。”
華影兒看着他困窘的模樣,笑逐顏開,先前的陰霾一掃而空。他們去了林玳之前工作的那家咖啡館,擺設還一如從前,只是少了林玳的身影,不禁讓人油然生出一股物是人非的悲涼感。這裏,無論是客似雲來,還是門可羅雀,都不會再有林玳的身影,觸景傷情,難免有種想哭的沖動。
“小影,你還好吧?怎麽流淚了?“他慌忙抽出一張紙巾遞給她。她的聲音拉回了她飄忽的思緒,接過紙巾,低聲道謝,也不說落淚的緣由。
他猶豫一下:“小影,我想問你一件事。可能會有些冒昧,還請你見諒。”
她調整好情緒,問:“問我什麽?”
他小心翼翼地問:“你還沒原諒林玳嗎?”
她溫文一笑:“早就不怪她了。”
他舒了口氣,立即又問:“那麽,她還好麽?”
她有些訝異:“你沒有跟她聯系?”
他搖搖頭:“沒有。”
“林玳已經不在了。”她淡淡地道出事實,卻難免有些傷懷。原來他還不知道林玳離世的事,原來她并非最後一個知道。
“不在?她去哪了?”難道林玳離開B市去別處駐唱了?
“林玳已經死了。”事實雖然殘忍,但狄珩還是有知情權的。
他的臉色煞白,一臉的不可置信,久久不能言語。華影兒也不出聲打擾他,接受事實總需要一些時間。良久,他強自鎮定下來,才緩緩開口問:“為什麽?”
她言簡意赅:“生病。”
他靜靜地消化此消息,然後又問:“她臨走的時候,過得快樂嗎?”
她搖搖頭,如實回答:“我不知道。”
狄珩因為驚訝,音量不禁升了許多:“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她嘴角處綻放一朵苦澀的笑:“你是在責怪我的漠不關心嗎?”
他愣了愣,随後也苦笑:“我沒有立場。”
她幽幽嘆息:“其實我也在責怪我自己,如果我可以早點釋懷,林玳也許會過得更快樂一些。”
他善解人意地說:“不能怪你,誰都得為自己所犯下的過錯負責。”
“我以為她至少會告訴你。”畢竟,他們倆一直關系要好。
他又苦笑一下:“我答應過她,娶了和韻,就永遠不聯系。”
她微笑着寬慰:“你為她所做的一切,她會感激你的。”
“我不需要她的感激,我答應過她的事情也都會做到,只是沒有想到她會騙我。”他的臉龐寫着堅毅,沒有濃情蜜意,卻分外動人。
她喝了一口咖啡,苦澀的味道刺激着味蕾,讓她不自覺輕蹙了一下眉頭:“是啊,她是不折不扣的騙子,騙了我們,我們卻不能恨她。”
他低着頭,喃喃低語:“小影,我始終不能相信這個事實。”
“但我們終究逃避不了這個事實。”
當他擡起頭時,臉色已經恢複平常模樣,“告訴我她葬在哪兒吧。”
她真摯地說:“林玳選擇了樹葬,你想去看的話,我帶你去吧。”
他堅定地搖頭:“不,我想單獨去看看她。”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無論那堅持叫執着抑或叫固執,都有自己的一套信念,她也不與他争辯,掏出筆和紙寫下一個地址和聯系方式遞給他。
“小影,謝謝你。”他感激她的善解人意。
她搖了搖頭:“那棵樹是張轶花了錢買下來的,刻了林玳的名字,應該不難找,如果你着實找不到,可以打我的電話,都寫紙上了。”
他輕點頭:“嗯,知道了。你最近過得好嗎?”
“你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其實是一個難題呢,好與不好并沒有明顯的界限,我不能直接回答你我過得好還是不好,但是,就算不好,我也會積極地生活。因為,能活着本就是一種福氣。”
他感慨道:“小影,你長大了。”
華影兒不禁失笑,這小屁孩,說的什麽話啊。“玳筵閣還好嗎?”
他的臉龐上布滿柔情:“那是我跟林玳唯一有交集的地方,我怎麽舍得讓它不好。”
“你還很愛林玳嗎?”她最近似乎經常問這個問題。
“我只是懷念與林玳一起的日子,懷念那些肆無忌憚的青春,至于愛,或許還是有的,畢竟曾經那樣深愛過。只是,一旦有了和韻,我就絕不會頻頻回頭望,況且,我很清醒,回頭望也注定是沒有結果的,何必傷懷,也傷了和韻的心。你放心吧,我答應過林玳的,好好愛和韻,讓她一輩子幸福。”
“你也長大了。”他的話,讓她猶如醍醐灌頂。
他微笑,幸福滿溢:“我就要做父親了。”
“恭喜你,代我向和韻問好。”她的恭喜是真的,祝福也是真的。
“好。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了,我自己回去便好。”她謝絕了他的好意。
幸福的人繼續幸福,不幸福的人也在努力尋找幸福,只有她倉皇無措。走出咖啡館,重新走回大街,她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深深地吸了口氣,擡頭看天空,霞光萬道,美不勝收,什麽都會過去,她為什麽還和自己過不去?活着,本來就不該不把自己逼進死胡同裏。想通了,便如放下千斤巨石,身心俱輕。她淡然一笑,邁開步子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