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
盛氣淩人。
“他有今天的成就,完全是白手起家的。”張轶解釋。
“我只是沒有想到……”沒有想到他父親那麽厲害,這設計,拿到國際上比賽,也準能得大獎。
“他脾性是不怎麽樣,但卻是一個極有能耐的人。”張轶的評價尚算中肯,壓根兒聽不出有為人子的自豪感,倒是淡然得像談及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甲。
“你帶我來這裏是?”她白癡地問。
“吃飯。”
“吃飯?哪兒吃去?”她繼續白癡。
“我家。”
“那令尊……”她緊張了起來。
“他不在。”
聽到此話,她立即松了口氣,要真跟那麽嚴肅的人吃飯,定會食不知味,她可不想因一頓飯就弄了個消化不良。
“那麽怕他?”他挑了挑眉,略感意外。
“怕倒是不至于,就是擔心控制不住開罪了他。”她坦白地說。畢竟,張父現在是她的頂頭上司,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攸關她的生存大計。
“那你也不能一味躲着他啊。”
“那我也不是非見他不可吧?”頂頭上司又不是直屬上司,犯不着天天打照面。
他再次不置可否。車子停了下來,他走下車去,繞過車頭替她開門,護着她下了車。走進電梯,電梯一路上升,在15層停了下來。華影兒跟着他走出電梯,在某一單元門口伫足,他并沒有伸手掏鑰匙,而是按了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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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有人?”她的神經又倏地繃緊。
“你希望沒有人?”他笑着看她,反問道,語氣暧昧極了。
“啊?當然不是。”她後知後覺地領悟他的意思,急忙紅着臉否認。
門開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蒼老的臉,華影兒定睛,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佟關旋笑吟吟地把她拉進屋裏,噓寒問暖了一番,接着又進廚房忙乎去了,留下愣成木頭的華影兒。
她轉過臉,咬牙切齒地說:“你欠我一個解釋。”說完才覺得這句臺詞異常熟悉,原來是不久前張轶對她說的。
“你不是說要吃牛肉面嗎?”他邊換鞋子邊說:“來,把鞋子換上。”
“是啊,可是……”她接過拖鞋換上。
“外婆一直以來都血糖低,輕易就暈眩,前些日子還摔到了,如果不是鐘點工剛好過去打掃得以及時發現,後果不堪設想。”他接過話兒。
“但是,她怎麽割舍得了她的面館?”她邊說出她的疑惑,邊随他走向沙發上坐下。
“我爸接到鐘點工的電話,大發雷霆,立即就放話說,倘若外婆再不願意回來,明兒就派人将面館夷為平地。孰料外婆聽了竟不以為然,然後我爸又說,行,您要是不回來也可以,我立刻安排張轶跟和韻完婚。外婆立即就慌亂了,不得不妥協,腿腳還沒恢複利索就趕了回來了。”說到最後,張轶無奈地笑了笑。
“還是你爸有辦法,永遠知道外婆的軟肋在哪兒。”她明了地點點頭,又問:“對了,和韻是誰?”
“傳說中的青梅竹馬。”他盡量輕描淡寫。
“青梅竹馬結親?那可真是老土又溫馨的劇情。”她戲谑地說。
“你以為粵語長篇?這是人生,每一幕撕下來都是鮮血淋漓的。”
“不是說人生如戲嗎。”
“人生如戲,戲卻不若人生般瞬息萬變,變幻無常。”
“這個家,也是你爹設計的?”聽出他語氣裏的哀傷,她故意轉移話題。
“嗯,專為我媽設計的。”
“為你媽媽?如此非凡的設計,你爸爸也算是挖空心思了,他一定很愛你媽媽。”看來張老爺子為張轶媽媽設計的作品還真不少,這風格值得她參考。
“我媽媽嫁給我爸的時候,才二十歲,在我國大陸,才剛适婚的年齡呢!那時我爸爸還是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她不顧外婆的反對,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一直舉案齊眉,不離不棄。後來,我爸爸發家了,他親手設計了這裏的一切,可以說是獨具匠心的吧。看着自家男人功成名就,媽媽自是高興的。但是,一個男人的成功,必然伴随着一個女人的落寞。爸爸越是成功,能給家庭的時間就越少。為了彌補因自己而造成的缺憾,爸爸又在媽媽的家鄉設計了一套獨立式戶型送給我媽。然而這些,再也激不起我媽的任何興致了,生下我以後,她開始變得沉默,郁郁寡歡,有時候看着窗外一發呆就是一整天。再後來,她知道我爸有了外遇,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于是吞服了一整瓶安定藥,那年,我媽媽才二十九歲,正是生命怒放的年華;而我只有八歲,正值懵懂無知的年紀。”他說着陳舊的往事,眉宇間有着淡淡的憂傷:“你說他愛我媽,為什麽我總覺得,我媽愛得比較深,愛到連性命都可以輕視。”
“張轶,對不起,我并不知道這些。”她歉疚,怨怪自己對張轶了解得太少。
“我沒事,就算受了傷,都是陳年舊傷了,時間也早幫忙撫平了。”他笑。但是,打在心底的陰影,卻是日後多強大的光芒也無法驅散的。
“無論如何,你爸也曾為你媽付出過那麽多的心思,肯定也是深愛過她的。”只是歲月過于殘忍,将所有的濃情蜜意托付于流年,流年無情,狠心将所有熱情消磨殆盡。
“我爸隐瞞了我媽六年,如果他真的愛她,是應該坦白,而不是欺瞞。”愛不該是那樣子的。
“那他後來有跟那個女人在一起嗎?”
“沒有,那個女人只和我爸在一起短短兩個月,就出國了。”這是他同意跟父親住在一起的最主要原因。
“那你媽媽為什麽都不能包容你爸的過錯呢?要知道,童話般美好的婚姻是不存在的。而且,一輩子那麽長,誘惑那麽多,即便是身體精神都出了軌,只要懂得浪子回頭,也是可以原諒的。”況且六年前發生的事,六年後才知道的話,一切也應該看淡了才是。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我媽是典型的完美主義者,對愛情有潔癖,她能忍受貧窮,卻不能接受欺騙,這就注定了不可逆轉的悲劇。”
“确實,兩人牽手一起走進民政局領取一紅本子并不難,在禮堂前許下一個一生一世的承諾也是相當容易的,然而要一生一世不離不棄守住一個承諾,卻十分艱難。也許,連忠誠也是相對的。對于人生,有時候,真的不能太較真。”她嘆息。
“媽媽的離開,打擊最大的,莫過于外婆。”他看向廚房。
“是啊,骨肉分離,猶如切膚,又豈能不痛!但幸而,她還有你。”
“華影兒,你真不怎麽會安慰人。”他看見外婆從廚房裏走出來,急忙轉移話題。
“我還真沒怎麽安慰過人。”她默契地配合着。說完,相視而笑,莫逆于心。
外婆把飯菜端出來,問:“說什麽呢,那麽好笑?”
“外婆,張轶說他小時候練過芭蕾舞,正說到緊身褲的事兒呢!”華影兒逗趣。說完,就挽着佟關旋的手臂閃進了廚房,洗手幫忙上菜。留下張轶一人在那兒吹胡子瞪眼。
就餐時,張轶沖着華影兒說:“牛肉面今天就沒有了,家常小菜倒是弄了一大桌,您老就将就着吃吧。”
“這是哪門子将就啊,我簡直就是福大無邊。能再次吃到外婆親手燒的菜,是我無上的榮耀,不過,這一切,還得托您大少爺的洪福。”她恭維着,把二人哄得笑逐顏開。
晚飯過後,大家又閑聊了幾句,張轶就站起來說送華影兒回家。到夏侯家門口的時候,華影兒走下車,對着跟前的張轶說:“張轶,謝謝你。”
他斜睨她:“謝我什麽?”
“謝你的晚餐。”
“這不是重點吧?”
“謝你讓我感受到真正的家所特有的溫馨,以及溫暖。”她由衷地說。
“不客氣,我是你的專屬上帝,就是專門為滿足你的需求而來的。”他調侃。
“得了上帝,快乘着你的坐騎離開吧,你的信徒暫時還不需要你。”
“行啊,過河拆橋啊你這是。”他佯裝生氣,笑容卻如春風拂面。
她咯咯笑了兩聲,出言威脅:“你再不走,我估計會把你的坐騎也一并給卸了。”
“你就忘恩負義吧。”
她沒好氣地說:“好啦,快走吧,開車小心點兒啊。”
“嗯,你也進去,別着涼了。”
“好。”她眨了眨眼睛,沖他搖了搖手,目送他發動車子離開。
看着車子隐沒于濃濃的夜色中,她幽幽嘆息,原來張轶,并沒有如表面的那麽幸福快樂。突然想起一段歌詞來: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想隐藏卻又欲蓋彌彰。結合張轶的過往,竟覺得特別應景。
走進家門,老頭子還坐在沙發上翻閱當日的報紙,她換上鞋子,脫掉大衣,漠視他的存在,徑自上了樓。一會兒,就有人來敲門,打開門,原來是馮姨,只見她嗫嚅道:老爺叫我上來問問你吃過晚餐沒有。她笑着說吃過了。馮姨又問:要喝湯嗎?她搖頭說不用。馮姨“噢”了一聲,轉身下樓報告去了。
她略顯無奈,自從挨了那一槍後,所有人對她的态度都轉變了,變得小心翼翼,唯唯諾諾的。她不習慣,但也不多說什麽。
關上門,進了浴室,打開蓬頭,溫熱的水由上而下滑落,滑過耳際,滑過肩窩,卻讓她忍不住打了個顫。以前洗澡,溫溫的水足矣,而今,因為受過傷,她不得不将水溫調高。原來,突如其來的改變總是讓人不适應的,水溫亦然,人的态度亦然。
走出來,披上了厚重的睡衣,打開電腦,她尚記得,她的設計方案尚擱淺着,正待她去完成。不知過了多久,雙眼已是十分幹澀,但她仍然強撐着。如若不要張轶的扶持與安排,那麽就得加倍努力,自己更争氣一些。
又有人來敲門,她以為又是馮姨,打開門就說:“馮姨,我真的什麽都不需要,你……”說到一半,才發現這次站在她房門口的人不是馮姨,而是她爸,是那個做錯了事千方百計想要補償她的男人。
他動了動嘴皮子,略顯艱澀地開口:“很晚了,還不睡?”
華影兒瞅着他,他臉色微微發紅,很顯然,關心人的行為,并不是他的強項,不懂表達的人,語言組織能力通常都比較弱。
“在趕方案。”她回答,語氣波瀾不驚,面上靜若止水。
“哦,那你早點兒睡。”他讪讪地說。
“好。”她說完,當着他的面“啪”的一聲關上了門,阻隔了他眼中的殷切,阻隔了他心中的溫情。
她沿着門板緩緩滑落,跌坐在厚重的地毯上。為什麽?為什麽要等到她完全涼了心神後,才對她大獻殷勤?
即便他百般遷就,萬般愧疚,但缺失了二十五年的父愛,豈能用一朝一夕來彌補?無論他如何忏悔,如何後退,但整整二十五年的傷痛,豈能一時半會就能撫平?她可以不怨他,可以不恨他,卻再也無法毫無顧忌地奔赴他,她始終記得,她奔向他懷抱,他卻用力推開時,着地的那種疼痛,痛徹心扉,痛入骨髓。
她跌怕了,跌痛了,于是害怕義無反顧,甚至害怕相信他。她開始小心翼翼,開始吝于付出,開始抗拒,開始逃避。
她無法否認,他現在給她的,是最真切不過的愛,是她曾渴望了二十多年的父愛,但她不想輕易接受,她要他難堪,他不曾嘗試過難堪,他便會以為自己永遠高高在上,永遠高不可攀,,便永遠不知何謂珍惜。
她讨厭他态度的轉變,明明方才還是冰凍三尺,卻可以瞬間融化,化成一池春水,他以為那樣就可以讓她的心房回暖。然而,他不知道,那水依舊是冰涼的,漫上她的心窩,冷得讓她不斷發抖,浸得讓她幾近窒息。
她要讓她的父親知道,有些過錯,是難以彌補的,你想彌補,還得看別人願不願意接受。
她重新戴上了那一塊雕成酴釄花的和田玉,但她的父親竟已不再留意了,曾經的刻意刁難,變成了如今的刻意遷就,她非但沒有感到受寵若驚,反而覺得無所适從。
二十五年,他們之間的距離,已是無法跨越的鴻溝。他不再年輕,她不再年幼,他們,也已不再當年。曾經渴望的,不代表現在還在追求着;現在給予的,也不代表就是當年想要的。也許他們之間隔着的不止是心與心的距離,還有漫長的二十五年時空。他們之間,沒有一條時空隧道,他們回不到過去,回不到最初,他的錯,注定無法彌補。
他給予她生命,卻未能及時給予她關愛,她慢慢地不再奢求,他卻硬要闖進她的人生,她感到悲哀,感到失望,她的父親,連給予她的最基本的愛,都帶着目的性、功利性,絲毫不見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