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塞翁失馬,(1)
更新時間2013-1-23 12:09:18 字數:11497
“爸爸,您要的茶。”華影兒将泡好的茶放在老爺子的書桌上,輕輕退後一步,還是一貫颔首低眉的樣子。
“嗯。”老爺子應了一聲,也不再說話。華影兒安靜地站在那兒,沒有退出去,也沒有說話。
空氣沉寂了一會兒,老爺子放下手中的書,擡起頭來審視她,良久,才問:“你的玉墜呢?”
華影兒下意識地擡手摸了摸脖子,沉默了一下,才回答:“在房裏。”他不問,她幾乎都忘了玉佩的事了。她記得昏迷之前還緊緊攥在手裏的,醒來時已經不見了。至于雕成荼蘼花的那一塊,确實一直安放在卧室裏。
“不是說了不可以脫下來的嗎?現在回房去把它戴上。”老爺子冷着臉說,仿佛她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
聞言,她突然一個激靈,如一個木偶被突然注入了生命般,突然變得不再逆來順受了起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擡起頭來直視他,像是積聚了畢生的勇氣,說:“沒有了,再也沒有了,我把它給弄丢了。”她不善于說謊,她也不想掩飾了,她确實弄丢了其中一塊玉佩。
他臉色陰沉地看着他,一言不發,但那眼神仿佛是要将她的身體射出無數的窟窿。
她心底透着涼意,但同時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退,那個人是她爸爸,主宰着她二十五年人生的人,他對她了如指掌,哪怕她小小的一個謊言,在他跟前都會變得無所遁形。那麽,她不想再裝,再也不想。
“您心疼了嗎?後悔了嗎?”後悔把玉佩交給她了嗎?她表情認真地問,語氣卻充滿諷刺與不甘,但在老爺子聽來更像是挑釁。
“那是你母親的東西,你應該知道它有多重要才是。”他站起來,極其隐忍地從牙縫裏擠出這一句話。
“我知道,但它就是不見了,我有什麽辦法?”她低低地反問。
“華影兒,你非要做得如此讓人失望不可嗎?”他雙眼微眯,痛心疾首地說,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不是的。”她哀傷地說:“不是我的行為讓您失望,而是,您從來就只對我一個吹毛求疵,從來就只會用您心裏的期望來束縛我,從來不會去問我願意不願意,樂意不樂意。不是我做得不夠好,是您的要求太高。您明明比誰都清楚,我不是她,但是您總是要我成為她,我告訴您,我做不到,永遠都做不到。”
“我這樣做錯了麽?過分了嗎?你該知道,因為你,我才失去了她。”他蹙着眉,悲恸地說。
“無論如何,您心裏終究還是怨怪我的,不是麽?”畢竟,在她父親的心裏,她永遠是害死自己母親的兇手。畢竟,在她父親的心裏,再沒有什麽能比得上她母親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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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如果不是你,她至今還可以好好活着,既然她用命來換了你,你就給我争氣地活着。”他用力一拍桌子,随即發出一聲悶響。
“呵,争氣?真的很難呢,八年前,爸爸不是已經知道我其實是朽木不可雕了麽?況且,華麥顏那麽厲害,您要我如何超越她?若果真的超越了她,怕是連我都會替您感到難受吧,畢竟,在您眼裏,她是那麽完美的一個人,即便她入不得廚房,出不得廳堂,卻還是完美得無以複加。”她瞅着他,譏诮地說。
她想到了八年前,父親執意要她考全國最好的美術學院,她不想反抗,于是遂了他的願,填了志願,但是,她拼盡了全力,愣是差了二十多分才夠得上人家學校的分數線,夏侯老爺子一氣之下甩手就是一巴掌。
她不是真的沒有努力過的,而是她竭盡全力也得不到想要的結果,她有什麽辦法。她讨厭父親總是對她期望過高,她不是華麥顏,她對藝術并沒有那麽強烈的追求;她也不如夏侯凝霜,有着那麽深厚的智慧,但凡想要的東西都幾乎是唾手可得。總的來說,她的存在,就是她父親人生中最大的敗筆,興許這是上天安排的一個局,要讓孤傲的夏侯睿嘗嘗何謂失望,何謂挫敗。
“你還有臉提起八年前?我真替你母親感到痛心,沒用的東西。”老爺子聽見她直呼自己母親的名字,更為光火,氣得要命。他隔着書桌伸出食指指着她,大有一手指戳死她的架勢。
“是麽?是不是覺得,真不該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她心底傳來尖銳的疼痛,原來自己在父親的眼裏,只是一個東西,還是沒用的。那一書桌的距離,仿佛就是他們父女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
“是,當初你母親堅持要生下你,我該竭力阻止的。”
“是啊,為什麽不阻止呢,生了我這麽個女兒,她該有多丢臉呢!”她刻薄地說。
“你什麽态度?啊,華影兒你別忘了,你的命就是用你母親的性命換來的。”老爺子再次強調。
“如果可以,我毫不介意爸爸用我的命将她換回來,至少,我不用整天聽那些閑言碎語,不用頂着第三者女兒的名義過活,不用代替她來遭受所有的罪孽,更不用成為她的影子,呵,被自己的父親當成是自己母親的影子,該有多可笑。”
“你再說一遍?”他氣得眼睛都紅了,額頭青筋若隐若現。
“說了又如何?”她略略擡起下巴,挑釁地說。她發覺,頂撞自己的父親,心底竟有着前所未有的快意。她想笑出來,她也極力地綻放笑容,沒料到到最後眼淚喧賓奪主。
“你別逼我殺了你。”他又擡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殺氣騰騰地指着她,這次倒像是恨不得要立馬就戳穿她直挺挺的脊梁骨,戳她個灰飛煙滅。
“不過是一個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所生的一個野種罷了,命賤得很,作為您女兒身份存在時候的我您不見得會惋惜,現在連作為母親影子存在時候的我您大概也不再可惜了,我又珍惜它做什麽?”她悲怆絕然地說。
他平時就最聽不得別人說華麥顏是個第三者,更何況眼下說這話的竟然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他氣瘋了,倏地拉開書桌的抽屜,拿出手槍,打開彈夾,壓入子彈,裝上彈夾,打開保險,拉槍栓,瞄準她,扣動扳機,所有的動作十分連貫,一氣呵成。下一秒,子彈就毫不猶豫地沒入了她的肩膀,血噴湧而出,她身子一軟,倏地倒了下去。她感覺自己的肩膀處傳來尖銳的疼痛,但比之更甚的,是心髒。然而,她不在乎,也不介意,真的。
接着她笑了,極淺極淡極為釋然的笑,像是長久被束縛的人突然得到了解脫,那麽迫不及待地想要擁抱夢寐以求的自由。她想說,看,這就是我的父親,親手将我置于死地,從此,我們彼此之間該是各不相欠了吧。但是她再也使不上任何力氣,再也無力多諷刺自己的父親一句。
她的意識漸漸地減弱,減弱,她快看不見東西了,她想,自己陽壽将盡了吧,呵,那些恩怨,那些過往,該煙消雲散了。這樣想着時,她聽到了林玳焦急的聲音,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下一秒就感覺到了林玳輕拍在她臉上的手,她好像說了什麽,哦,對了,林玳她說,小影你醒醒,求你不要吓我。親愛的林玳,天不怕地不怕的林玳,她害怕了嗎?呵,她想,這個世界上,終究還是有那麽一個在乎自己的人的,這總還算是一個不太遺憾的結局了吧。
她笑着,輕輕地滿足地閉上眼,淚水又漫了出來,沿着眼角滑落,她發誓,這都不是因為眼下的疼痛,真的不是。這樣想着,然後,她就沉沉地昏了過去。
這屋子裏的人聽到槍聲都趕了過來,除了那個半身不遂行動不便的夏侯奶奶。是林玳最先趕了過來,因為她的卧室離案發現場最近。其次趕到的是夏侯凝霜和沈翊,馮姨則臉色蒼白地從一樓跑上來,均是氣喘籲籲的。看到眼前的場景,他們都驚呆了。
林玳沖過去抱着滿身是血的華影兒,拼命地拍着華影兒的臉蛋,眼淚不斷地往下掉,她對着愣在一旁的人怒喊:“你們還愣着做什麽,快叫救護車啊。”
馮姨反應過來:“哦,哦哦。”轉身就要出去,連腳步都是虛浮的。
愣在一旁的沈翊反應過來,立即沖了過去,說:“馮姨別打了,小凝你去車庫取車,快。”他一邊吩咐,一邊上前抱起華影兒,急奔下樓。
夏侯凝霜的反應跟馮媽差不了多少,也是愣了一下,才“哦哦”了幾聲,跌跌撞撞地跑回卧室去拿車鑰匙,也顧不上身上還穿着睡衣,随手披了件外套就往一樓車庫沖,驅車往最近的醫院的方向駛去。
而夏侯睿,還愣在原地,陪在他身邊的,還有最後一個趕到的貝詩若。
華影兒從進手術室到現在已經整整五個小時了,但手術室的燈遲遲未熄滅。林玳一直顫抖着,手腳冰涼,心一直怦怦加速地跳,臉上盡是疲憊。
坐在她身旁的夏侯凝霜也好不到哪兒去,由于出來得匆忙,她身上只穿着薄薄的睡衣,外加一件薄薄的外套,時值深秋,加上醫院陰森壓抑的環境,此刻也是冷得發抖。沈翊看了她們一眼,于心不忍,轉身走了出去。她緊張兮兮地擡頭看了他一眼,不明所以,但也沒力氣再問。
待沈翊折回來時,手上已拿着一件西裝外套,還有一張薄毯子。原來,他是去車子裏拿這些東西了,夏侯凝霜暗自舒了口氣。沈翊走過來,将西裝外套套在林玳的肩上,還體貼地替她掖了掖。手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什麽都沒說,但這無言的安慰卻比言語要強上百倍。她蒼白地沖他笑笑,低聲道謝。
他走到另一個女人身邊,在隔壁的椅子上坐下,将毯子披到她身上,一邊替她搓手,一邊安撫她的情緒。
大概又等了兩個多小時,等到天色已蒙蒙亮,等到林玳神色更加焦急難耐時,手術室的燈熄滅了。醫生走了出來,脫下口罩,長時間的手術讓他看起來十分疲憊。他們都一哄圍了上來,林玳率先問:“醫生,她怎麽樣了?”
“子彈沒入肩胛骨,已經取出來了,但由于失血過多,雖然輸了血,但情況還是相對惡劣。眼下患者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如果情況恢複得好的話,一兩天內便可以轉到普通病房,但具體情況如何,仍需仔細觀察。”見慣了生離死別,醫生的語調很是平穩。
“醫生,會留下什麽後遺症嗎?”沈翊聽到子彈沒入肩骨,心裏一緊,微微慌張了起來,他握握拳頭,極力将自己表現得冷靜些。
“這個我目前還不好判斷,但你們還是要做好心理準備。幸好持槍者用的是半舊的氣槍,子彈是平頭彈,威力較弱,所幸子彈不算很深,但是,患者跟持槍人的距離只有幾米,沖擊力還是不容小觑,患者心髒因震傷而少量出血,加之患者身子骨本來就很虛弱,貧血,低血壓,營養不良,這都使得她的情況不是很樂觀,以她目前的狀況,就算是熬過了這一劫,以後大概還是會留下後遺症。”醫生耐心地解釋。
“那她什麽時候可以醒過來?“林玳又問。
“那得看患者的意志了,她想醒過來的時候,自然會醒過來。”醫生的話毫無創意,卻熄滅了林玳眼裏所以的希望。以小影的求生欲望,醒過來是何年何月?
“那麽我們可以進去看一下她嗎?”這次換沈翊來問。
“現在還不可以,患者還十分虛弱,得讓她充分休息。”
“謝謝醫生。”沈翊點頭。
“這是我的職責。”醫生轉身走回了科室。
華影兒在兩天後轉入普通病房,五天後又轉到了全市最權威的醫院進行治療。這樣左右折騰,算算日子,她昏迷已經整整三十九天了,但還是沒有任何要醒來的跡象,林玳既焦急又擔心的。她問過醫生小影會不會變成植物人,醫生還是不能給她确切的答案,只是說按小影恢複的情況來說,變成植物人的幾率不大。她還是不放心,幾率不大并不代表沒有那樣的幾率。
張轶聽到消息的隔天就趕過來醫院了,鐘離洛也從家裏趕了過來。這一個多月來,是他們三個和沈翊輪流照顧華影兒的,夏侯凝霜和貝詩若偶爾也來,當然送飯的事就落在了馮姨身上。他們每個人看上去都極是疲憊,林玳更是瘦了一圈,下眼睑的陰影壓根兒沒淡過。
這期間,沒來探望過華影兒的,是她那個殘疾又兇悍的奶奶,還有那個既冷血又陰狠的父親。林玳聽馮姨說,他每天幾乎都在書房中度過,天天看着那支舊舊的氣槍發呆,人也顯得比從前憔悴了。林玳聽後冷笑,分明是他自己親手造的孽,分明這一個多月來就沒看見他來過一次,他會憔悴?她懷疑是馮姨老眼昏花了。
于是,在華影兒昏迷第十一天的時候,林玳終于按捺不住了,天蒙蒙亮就心急火燎地跑到夏侯家,因為祁叔見過她,便直接放行了。站在大宅子外,她狂按門鈴,是馮姨開的門。她看見林玳紅着一雙眼,蒼白着一張臉,瘦得像幹屍,苦大仇深的樣子,把睡眼惺忪的她吓了一跳,以為自個兒作孽撞了鬼。
林玳沒空理會她,徑自跑上二樓,用力踹開夏侯睿卧室的門,發現他不在,又去踹書房的門,卻真的看到他正在對着那支舊氣槍發呆。林玳怒氣沖沖地質問:“你這是算什麽?把她當完影子又把她當槍靶,啊,這也就算了,去看她一眼也不至于讓你累到殘廢吧,我真沒想到你竟冷血至此,在你眼中,她就這麽一點兒價值?”
夏侯睿擡了擡眼皮兒看了看來人,又複發呆的狀态。林玳氣壞了,惡狠狠地說:“夏侯睿我告訴你,如果小影無法醒來,我發誓我會讓你不得安生。”
他這次連眼皮都沒有擡。林玳徹底失去了冷靜,撂下狠話:“就沖你私藏槍械故意傷人這兩條罪,也夠你蹲上幾年的了,你給我聽好了,我絕不會放過你的,絕對不會。”
然而,夏侯睿還是沒有反應。
林玳滿臉鄙夷:“本來我以為你只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但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壓根就不配做一個父親。”
說完她也不等他回應,就疾步走出了夏侯家的大門。
今天已是華影兒昏迷的第四十三天了,林玳大概是累極了,趴在華影兒的床前睡着了。張轶因為公司的事走不開,所以今天由鐘離洛來接林玳的班。
伸手搖了搖熟睡的林玳,看着她疲憊的樣子,他實在不忍心擾她清夢,但眼下已過了立冬,她這樣會着涼的。
林玳睡眼朦胧地醒來,看清來人,呢喃一聲:“你來了。”
鐘離洛點了點頭,說:“回去睡吧,在這裏睡會着涼。”
“洛,我還想再多陪小影一會兒。”她看着華影兒蒼白的病容輕聲說。
“養足了精神再過來陪她吧,你看你這個疲憊的樣子,萬一小影醒來看到你這個樣子,會反過來擔心你的。你忍心?”他溫柔地說。她明明眼皮兒都在打架了,還逞強。
林玳猶豫了一下,說:“好吧,有什麽情況記得随時通知我。”
鐘離洛“嗯”了一聲,送她出去。到病房門口時,她說:“你別送了,替我好好照顧她。”他止住了腳步,點頭。
返回病房,他在剛才林玳坐過的位置上坐下來。凝望着華影兒瘦削又蒼白的面容,嘆了口氣,低聲說:“小影啊,你什麽時候才願意醒過來呢?現在已經是冬天了,那個悲傷的秋天,已經徹底過去了,我們都會重拾快樂的,對不對?”床上的人還是毫無反應。
他頓了頓,又說:“外面的陽光可是很好呢,你這樣老睡着腰板也會很累是不?如果你願意醒過來的話,我可以推你出去曬一下太陽的。當然,如果你樂意的話,我還可以帶你去吉林看霧凇,我們四人一起去,彼時,我們什麽都不要想,什麽都不管不顧,只單純地‘夜看霧,晨看挂,待到近午賞落花’。可好?”
她依舊平靜地睡着,仿佛凡塵裏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鐘離洛笑了笑,繼續說:“要不,再遲一些,等你身體好些了,咱們去哈爾濱看冰燈游園會也行,我們還去看北大荒現代農業園。再往後一些日子,我們還可以挪出時間來,去青海門源看油菜花。”
他伸手撫了撫她額前的頭發,一個多月,她的頭發有些長了,林玳将她照顧得很好,她的發色沒有因生病而呈現一絲暗啞,他想,眼前這個蒼白如紙的女子,渾身上下最健康的,恐怕莫過于她的頭發了吧。
“你看,我們仨都準備好了,就等你醒過來,難道你都沒有興趣嗎?”鐘離洛沉默了一會兒,仿佛是在等待她的回答,但她安靜如初。“真的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嗎?”他又問了一次。
良久,他等得再也沒有耐心了,也驚覺自己的行為很是滑稽,遂苦笑着說:“看來,你是真的沒有興趣呢。”
華影兒的睫毛輕輕顫抖了一下,他沒有發現,随後幹澀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他還是沒有發現,再過了一會兒,華影兒的左手也動了一下,他終于發現了。激動地扶着她的肩膀搖了搖,嘴裏邊喊着她的名字,雙眼緊閉的她由于被拉扯到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一陣吃痛,想說什麽,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最後只是蹙緊了眉頭。鐘離洛立即按下呼叫器,通知醫生。
醫生替華影兒檢查,完了叫鐘離洛出去病房外,跟他說,患者恢複情況尚算良好,但是,她的肩膀,以後再也不能承受重物了。
他問,重物是什麽樣一個概念?
醫生說,依我的觀察和患者的情況,恐怕五公斤的物體對她來說就已經算是重物了。還有就是,嚴冬或雨天的時候,她肩膀的傷還是會隐隐作痛的。
他又問,可以通過複健來改善這樣的情況嗎?
醫生搖了搖頭,難。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謝過醫生。
醫生拍拍他的肩膀說,年輕人,她能醒來已經是莫大的福氣了,你呀,就別透支明天的煩惱了,好好陪陪她吧。
他報以微笑,目送醫生離開。然後打了電話給林玳他們報平安。
待他重新返回病房,華影兒已經張開了雙眼。看見他,她動了動嘴唇,卻說不出話,于是只好虛弱地沖他微笑。他走過去倒了杯水,一調羹一調羹地喂她喝。
“感覺好些了嗎?還會不會疼?”他邊放下水杯邊問。剛醒過來的她,眼神卻出奇的清明。
她搖了搖頭。他不知道她搖頭是回答他前一個問題還是後一個問題,于是将問題分開各自又問了一遍,前一個問題她點頭了,後一個問題她搖頭了。他笑着摸了摸她的額頭,輕聲說:“你昏迷了足足四十三天呢,林玳可是急壞了。”
她笑。在心底問:那麽你呢?鐘離,你替我着急了麽?
原來,她已經昏迷了那麽久了,她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的,畢竟,射向她的是子彈,不是水柱。但是上天待她不薄,讓她醒來第一個就看到了她最想見到的人。
“還算數嗎?”她用大病初醒的特有的沙啞嗓音問。
他一怔,随即明白過來,溫和地笑笑說:“當然算數,從現在開始,你好好養傷,待你痊愈了,咱們就去。”
她看着眼前的鐘離洛,他眼裏沒有往常的疏離與涼薄,這樣溫柔的鐘離洛,一直是屬于林玳的,但現在,他在她面前褪下了僞裝,這些,是不是都是因為她死裏逃生、大病初醒的緣故?這樣想着,她眼裏的光華就黯淡了下去,憂傷頃刻間襲上心頭,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
他察覺到她的異樣,問:“怎麽,傷口很疼嗎?”
“沒有。現在是幾點了?”她問。
他擡腕看表,說:“晚上8點45分。”
“你一定打電話通知他們了吧?這麽晚了,叫他們別來了,明兒再來吧。”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會告訴他們她醒過來了,而他們,是肯定會過來的。
“他們已經……”他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一個身影就沖進來一把抱住了華影兒。
“小影,你可算醒過來了。”華影兒感覺一個帶着哭腔的聲音從自己胸口處傳來,她的頭顱還壓着自己的傷口,她忍住疼痛,無奈又寬容地笑了笑,那是林玳的聲音。
“你別壓着她的傷口。”鐘離洛将動情的林玳從華影兒的身上拎了起來。
“哦,我這是太高興,忘了形了。”林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呵呵,難得我們的林大小姐有如此煽情的時候。”門口處傳來一個年輕的男聲。
華影兒循聲看去,一行人魚貫而入,貝詩若,沈翊,夏侯凝霜還有張轶都來了,剛才調侃的話便是出自張轶之口。她的目光又來回看了一遍,失望染上雙眸,她有點兒恨自己,為什麽要失望呢,而他,又有什麽是值得她指望的,一切的恩怨,都該過去了,他和她,再也不虧欠彼此了才是。那麽,從現在開始,就忘了過去吧,就當,此時是一次新生。
“張轶你就笑吧,我承認我就是一感性的人。”林玳皺了皺鼻子,煞是可愛。話鋒一轉,又說:“哎呀,你們還杵在那兒幹嘛呢,過來讓小影好生瞧瞧你們啊,都多久沒看你們了,恍如隔世了呢!”
衆人笑笑,還是貝詩若第一個上前去,握住華影兒的手,輕輕拍着,眼角隐約閃着淚花:“醒來了就好,醒來了就好。”
“媽媽。”她輕輕喚了一聲。
“嗳。”她應道。
“媽媽,待我好了,您弄抹茶巧克力給我吃可好。”她想反握貝詩若的手,然而力不從心。心想,一直以來只是夏侯凝霜不待見她,她的媽媽對她卻是關懷備至的,以前她對她冷淡,那麽從今天起,她就學着慢慢對她親近一些吧。
“好,好好,媽媽明天就給你做去。”她哽咽着說。
“媽媽,我還想換一個卧室,可以嗎?”她說這話的時候,也是笑着的,但是諒誰都知道,她的心有多苦多澀。
“可以,只要你不嫌其他屋子小。”她二話不說便答應下來。
“謝謝。”她知道她能做到的,就算她父親不答應,但貝詩若總有辦法讓他答應。
“小影,一個多月沒有吃過東西,嘴饞了吧?看我買了什麽過來?是你喜歡吃的白運章包子。味道可不比媽媽的抹茶巧克力差呦。”沈翊笑着說,眼睛裏有着明顯的溺愛。大晚上的,包子可不好買。
“謝謝沈翊哥哥。”她讨好地說。
“一家人還客氣?”沈翊依舊笑得溫柔。
她虛弱地笑笑,說:“媽媽,天色也着實不早了,你們就先回去吧,我還等着您親手做的抹茶巧克力呢!”
“好,好好,媽媽這就回去替你準備,你就好生歇着,媽媽趕明兒再來看你。”貝詩若和藹地說,眼角處滲出一些眼淚,看來也真是激動。
“沈翊哥哥,你送媽媽她們回去可好?”她撲閃着眼睛說。
“嗯。那麽你自己要注意休息。”他溫柔地笑着說。
“知道了。”她溫順地點點頭,目送他們離開。期間,夏侯凝霜一句話也沒有說,當然,平時在衆人面前,她也是從來不會針對她的,只有獨處時才會。但她此刻看她的眼神,竟然沒有慣有的嘲諷與淡漠,只是十分淡然。華影兒略略吃驚,真是難得,看來她是因禍得福了。
室內只剩他們四個人,氣氛變得有些尴尬。張轶尋思一下,開口:“鐘離,要不你今晚在這陪着小影,我送林玳回去,明兒來接你的班?”他豈會不知,華影兒希望鐘離洛留下來陪着她,他既然不能替她做什麽,那麽只好想着法子成全她的心意。
他看着鐘離洛,鐘離洛也看了他一眼,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大概對張轶的安排是沒有意見的。
“張轶你說什麽胡話呢?”華影兒痛苦地咳嗽了一陣,咳得滿臉通紅,傷口還隐隐作痛。林玳趕緊上前遞了杯水給她,她喝了水,說聲謝謝,才接着說:“鐘離他剛才忙前忙後的也累壞了,就讓他送林玳回去,然後歇息一下吧!”
鐘離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清明,沒有一絲虛僞,不像做作,倒是句句真心,問:“你感覺怎樣?我可以留下來陪着你的。”
“真的沒什麽大礙,你送林玳回去吧,這裏有張轶呢!”一個個站着居高臨下看她,她這樣仰躺着看他們着實難受。
“好吧,我們就先回去了。”鐘離洛說。
她點點頭。
“小影,有什麽需要的給我電話。”林玳不放心交待。
“有張轶在,你就放寬心吧!你們想必都很疲憊了,回去休息夠了再過來,不用擔心的。”
林玳點頭,戀戀不舍地跟着鐘離洛走出了病房。
張轶在椅子上坐下來,不發一語地看着她。華影兒被他看得慌了神,忙說:“張轶你這是怎麽啦?你這樣子盯着我看,會影響我情緒的。”影響情緒就會影響病情啊。
“你不是一直希望他留下來陪你?”他終究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口。
“我留得住身不由己的軀體,但傾盡全力也留不住一顆自由跳動的心,我何必為難他,也為難我自己!”她眼眸黯淡了下來。心想原來張轶你也不過是一個殘忍的人,親手将我潰爛的傷口剝開觀賞,末了還要撒上一把鹽。我痛不欲生,對你又有何好處?
“對不起!”他看出了她的難過,低聲道歉。他知道,即使最後她只來得及與鐘離洛錯身而過,她華影兒還是願意為其不顧一切的,一千次一萬次,她都願意。
他想勸她,勸她不要執着,但她故意閉上眼睛裝睡,他無可奈何,就由着她去了。
我們總是有太多的話沒有說出口,有些是不願意說的,有些是不能說的,有些是不該說的,有些,卻是不知該如何去說的。時間的沉澱,總有一天會将這些心底的話語都提煉成遺憾,而我們,只能錯過。
隔天,貝詩若真的帶了抹茶巧克力過來了,華影兒吃得甚是開心。又過了大半個月,華影兒已經可以下床了,鐘離洛兌現他的諾言,推華影兒出去曬太陽去了。就他們兩個,一路靜靜地,彼此沉思,誰也不說話,不驚不擾,卻最是和諧。
太陽暖暖地灑下來,仿佛什麽都鍍了一層金邊,唯美而與世無争。華影兒閉上眼,感受這光與熱,感受這安靜與溫馨。鐘離洛也在一旁的石椅上坐下來,如她一般閉上雙眼,難得的平和。
“鐘離。”良久,她終于睜開眼,喚了他一聲,卻沒有轉過臉去看他。
“嗯?”他看向她。
“你真的姓鐘離嗎?”她問。
他笑着搖頭:“我本名叫肖默,肖是随了孤兒院院長的姓,至于‘默’字,聽說是因為我小時候話極少,就選了這個字。”
“那你的鐘離姓是随了誰?”她轉過頭,好奇地看着他。
“不随誰,不過是爸爸喜歡的一個姓氏罷了。”他淡然地說,眼裏無波。
“那關伯伯為什麽不讓你姓關?”她雖未曾見過關飏,卻整天聽林玳提起,而又得知關飏相對自己的父輩稍稍年長,于是便自然而然地稱呼為關伯伯。
“爸爸仇家那麽多,姓關的話,怕是也活不到今天。”
“鐘離洛這個名字挺好的。”至少,比華影兒這個名字好聽上百倍。
“爸爸說他是從洛陽把我帶回來的,故而對號入座地認為我就是洛陽人,就選了一個‘洛’字。無論叫什麽,都不過只是一個稱呼罷了。”他多少知道她名字的由來,不禁寬慰她。
“你,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姓什麽嗎?”
他搖頭。
“他們從來就沒有找過你?”
“也許沒找過,也許是找過的,誰知道呢!”他把焦距放在遠處,語氣輕緩,像是回憶隽永而悠長的往事,然而說出口的就只是寥寥數句。
“你恨他們嗎?”
“恨跟後悔一樣,都是頂沒用的情緒,我又何須花費精力去恨。”
她看着他的側臉,心尖處如針刺般疼痛,他究竟承受着怎樣晦暗的過往?他究竟忍受着怎樣刻骨的疼痛?原來,每個人都有一段不願訴說或不能訴說的往事,你不去觸碰,自是有人會去翻閱。而她,就是那個讓鐘離洛的往事揚起滿目塵埃的人。以為自己悲天憫人,以為自己慈悲為懷,卻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為最為殘忍,自己的所思所想最不人道。
她的所有問題,在此刻都已化作心底輕輕的一聲嘆息,顫抖一下,了無蹤影。“鐘離,我累了,推我回房吧!”她垂下眼睑,幽幽地說。
回到病房,張轶有事先走了,貝詩若也回去吃午飯了,沈翊和夏侯凝霜忙公司的事,今天沒來。林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