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更新時間2013-2-6 21:03:48 字數:13971
愛爾蘭,西苑,前院花園。
滿滿裝載星星的夜空,好高好遠,遙不可及。
屋子裏一點燈光也沒有了,辛勤工作的人們習慣早睡早起做好每一天的工作。
尹夏一個人站在陽臺上,默不作聲。他熄滅了他房間的燈光,不想破壞掉靜谧的優雅。望着不知道延伸到何處的蒼穹,腦袋裏也猶如星辰,塞得滿滿的。思緒随着夜風,飄得好遠好悠長。
夜,靜到可以聽見輕輕的呼吸。一個身影,在輕輕一聲“咯吱”開門聲後,便出現在夜幕下。
白色的齊腿睡裙,光着腳,披着曲卷有些淩亂的頭發,安靜地走在平整的草地上。
悄悄走到雛菊從中,蹲下身,四處觀望着這些可愛的生靈。雪一般潔白的花瓣,初陽一般的花蕊,搭配得嬌小而富有活力。可是,世界上沒有完美的東西。世界詛咒她們,得不到憐惜,也沒有香味。
她雙手抱住雙膝,頭側伏在膝上,看着她們,面無表情。
他站在那裏,安靜地看着她。
明明那麽喜歡雛菊,為什麽要掩藏?
不解。
在尹夏的記憶中,他家的院子裏也有滿院的白色雛菊。雪一般的花瓣,初陽一樣的蕊芯。他的父親,親手飼弄這些雛菊,一年又一年。那些雛菊像是他父親的希望,他看見他對着花兒們笑,就像看見他愛的人一樣。尹夏知道,那些雛菊是父親為另一個女人種的,他希望她能來看見這滿院的雛菊,然後笑着俯身親吻這些可愛的花。
尹夏恨歐陽景。
為什麽他要一心種雛菊而把蘇曉擱置一邊。如果他沒有辦法挪出一個位置來種植康乃馨,當初為什麽還要娶蘇曉?他該愛的人,應該是蘇曉,不是別人!
他瞧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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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太年輕,不知道責任與愛情的聯系和矛盾所在。
眼前的雪莉,像跳躍在群星中最閃耀的星光,滿身靈氣,在夜幕中更顯閃耀。
他淺笑。
不知道從哪兒飄來的口琴聲,乘着夏夜的涼風,悠長悠長……若有若無。靜悄悄的夜色,蟲鳴聲夾雜在口琴聲中,使夜晚顯得更加孤寂。
次日晨。
雪莉還沉睡在睡夢中,好難得有如此的惬意。仿佛與世隔絕的日子,那樣的悠閑自在,清靜不被打擾,不用夜晚做惡夢而驚醒,不用在僅有一點晨光出現時就警覺地醒來……
還是拂曉的時候,尹夏就醒來了。又站在陽臺上,看着太陽冒出地平線,看滿天色彩絢爛的霞光,看那光芒一點一點點亮這片美麗的莊園。
起床後,叫上隔壁那個雪莉,兩個人一起去吃了簡單美味的早餐。雪莉像是沒有剛學會騎馬似的那般興奮,拉着他一趟跑去馬廄,選了昨天騎過的那匹溫順的馬,又騎馬外出。
晨光格外地燦爛,他率先騎着馬走在前面,突然回過頭來看着慢吞吞的雪莉。雪莉一擡頭,就看見他模模糊糊的身影,他的身後是萬丈陽光,耀眼得讓她看不清他。她用手掌微微遮擋住些刺眼的光芒,才能夠看清他那張冷毅的臉龐。那一瞬,她覺得他好像不屬于這個世界一般。
那樣的美麗,像是神殿裏的某一張畫像,莊嚴,而又讓人心馳神往,他的表情,更像是不悲不喜的審判,凝神聚氣地看着他眼前的人。
她也不知道為何,那樣的畫面,會那麽……
“你還要站在原地多久?”
“哦。”她回過神來,但是卻仍不想踏出一步,讓這眼前漂亮的畫面消失。
尹夏掉轉馬頭,繼續向着東面慢慢走着。
她繼續看着他的背影,仍然舍不得離去。
看着他已經走得越來越遠了,她才追上去。
游蕩游蕩……
兩個身影,就在晨光下,綠野上,慢慢踏着青草,前往沒有目的地的目的地。就好像與世無争的戀人,靜享最幸福的平靜,一起守護他們的農場。
“尹夏最喜歡什麽顏色?”
“沒有。”
“去以為你會說黑色的呢!最喜歡什麽音樂?”
“沒有。”
“我以為你會說古典樂的呢。那你最喜歡什麽樂器?”
“沒有。”
“诶?我以為你會說鋼琴的呢!那你最喜歡什麽食物?”
……
她就一路上一直問個不停,他就一直重複着沒有沒有,即使這樣,好像并不會厭煩。
“尹夏喜歡什麽……”她說到這裏,語調突然變慢,語氣也變了,“小狗??”
……尹夏正覺怪異,轉頭看着她,卻見她目光一直盯着前面某個地方看,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綠色廣闊的草地上突然冒出一塊白色的東西,顯得格外顯眼,那像是一只白色的小狗躺在那裏,很是讓人疑惑。
西苑并沒有養白色的狗啊,這只狗是哪兒來的,又怎麽會倒在這裏?
他以為她會立刻奔過去,憐憫地撫摸小狗,作為女生,不是都應該對小動物百般疼愛嗎?她應該奔過去,撫摸小狗,然後掉幾滴眼淚,說它好可憐。
“走吧,過去看看,看看它是死是活。”她臉上的表情顯得波瀾不驚,異常地嚴肅。
他愣了一下,看着她率先走過去。
馬蹄在白色栅欄前停了下來。雪莉下了馬,翻過矮矮的栅欄,走到小狗面前,居高臨下地望着它。眼前這只狗狗雖然是純白色,但是卻沾滿了灰塵似的肮髒,它還很小,看樣子只有三個月大左右,閉着眼睛,一動不動。
雪莉蹲下身,盯着她良久,摸摸他幹癟的肚子,原本黯淡的目光突然亮了起來,轉過頭睜着漂亮的大眼睛看着尹夏,大喊着:“它還活着,它還有體溫,還有呼吸,還有心跳!”
尹夏聽了,眼睛也猛地亮了起來,跳下馬背,翻過栅欄,走到她身邊。她抱起小狗,從欣喜中冷靜下來。
“快帶它回去,現在它還很危險。”
他騎上馬,她坐在他身後。雪莉一只手抱着奄奄一息的小狗,一只手握住尹夏的肩,兩個人快馬加鞭趕回莊園。
懷裏的小狗,安靜沉睡,呼吸微弱。
還好,西苑裏養牧羊犬的人找到了小狗的病因,給它注射一劑營養針之後,讓它躺在柔軟舒适的病號小狗窩中。它身上什麽傷也沒有,也沒有什麽病的症狀,估計是餓着了,或許是誰家走失的小狗吧,讓它休息一下,等它醒了在給它吃些東西就好了。
飼養員告訴他們,這種狗狗叫做薩摩耶,這只狗狗看上去血統不很純,或許是被別人遺棄的,但是太小了,一個月不到,遺棄它的人也真夠狠心的。
沒吃晚飯,雪莉便一個人回了房間。暗暗的屋子裏,空蕩蕩的。所有物品都整齊擺放着,但是卻看不到雪莉的身影。
她蜷縮在床腳,把頭埋在膝間,一動不動。
她對自己說,她不是憐憫它,只是救它罷了。
尹夏也沒有吃晚飯,一個人站在陽臺上,一如既往地眺望着沒有盡頭的盡頭。輕輕呼吸,讓自己淡然一些。
“砰砰”
“請進。”
“尹夏先生,這是您的晚餐,雪莉小姐的我也一起放在您這裏可以嗎?”
“好的,謝謝你。”
中村将餐盤放到桌上,然後笑着退出了房間。
尹夏看着那兩份簡單的晚餐,又走到陽臺上。他知道她是不會吃飯的,就像他也不想吃一樣。
淩晨,她又偷偷起了床,蹑手蹑腳走出房間,想要偷偷去看看那只薩摩耶。踮起腳尖走下鋪了紅地毯的木樓梯上,映着射進落地窗的月光,恍若看見一個人影蹲在小狗旁,安靜看着它,只是看着它。
她沒有再往前走,她明顯感覺到,那個人是尹夏,歐陽尹夏。
尹夏微微淩亂的發絲,披上一層單薄的月光,白皙的皮膚在黑暗中襯着月華更顯透明。只是,她看不到他的眼神,不知道他正用一種怎樣的感情來對待那只悲哀的狗狗。
曠野,又飄搖着那支凄冷的口琴曲子。若隐若現,宛如夢呓一般,飄飄揚揚……
“汪汪汪……”
“汪汪……汪……”
尖銳的犬吠聲。
她還處在睡夢中,頓時煩躁起來,賭氣似的一腳踢開被子,嘟囔:
“大晚上的還讓不讓人睡覺!”
尹夏站在床邊無語。
“現在是早上。”
她猛地清醒過來,坐起身,仰頭迷迷糊糊看了看床邊說話的男生,心髒又回複到原位。
“切,原來是你,我還以為是誰,吓我一跳!”她又倒下去接着睡。
已經習慣了,就算她頭發淩亂不堪,穿着睡衣懶散的樣子被他看到也沒什麽大不了。
可是,犬吠聲還是繼續刺耳,這樣的高分貝和高赫茲,只有小狗才能叫出來。
她又猛地坐起身,往尹夏腳邊看去——果然,那只小狗已經醒了,精神了很多,只是還比較瘦弱,但也總算從賴死的邊緣變回到健康的狀态,這樣已經很好了。
來不及遮掩她欣喜的表情,她趴在床上,俯下身去逗小狗玩兒。尹夏站在一邊,只是看着。
這只狗狗來歷不明,西苑的工作人員也沒有人知道它的來處,那就暫且養一陣子吧。她很挺想養一只狗的,和狗狗在一起,應該是很有安全感的。
“名字!”她像觸電一般大喊:“尹夏,給它起什麽名字?”
“不知道。你起就可以了。”他看着它,眼裏有些憐愛的柔和光芒。他明明也很喜歡啊!
“唔……唔唔……”想了好久也沒有想到。她從來沒有想過真的可以養一只狗狗,現在這一天終于來臨了,她卻連最簡單的問題都猶豫好久。
沉默安靜了一小會兒,大概兩個人都陷入了苦思冥想之中。
突然,雪莉笑起來,說:
“它叫‘伊子’吧,就叫‘伊子’!”
“‘一子’?好奇怪的名字。”
她偷笑。
“是你說讓我起的,就叫做‘伊子’,打死我也不改。”她坐在床上仰頭對着尹夏堅定地說完,又低下頭,笑得燦爛,溫和地撫摸着小狗的頭,喊着:
“伊子……伊子伊子……”
“她說,那只小狗叫伊子?”老人坐在木藤椅上眉開眼笑,聽着中村講述今晨發生的故事。
“嗯。”
筱原廣志大笑起來,就好像笑神經超發達的人聽到了最搞笑的笑話一般,笑得似乎不用呼吸。
“清子啊清子……哈哈哈哈……她還是那麽搗蛋,她把她的名字和尹夏的名字揉在一起,就成了‘伊子’這個名字……真是沒長大啊!”
“董事長,您那麽想見到小姐,為什麽不上去見她?”
中村将一直一來的疑惑終于說出來。
筱原廣志一臉淡然,輕輕笑着:“能這樣看着她,我已經很開心了,還不知道她想不想見我呢!況且,我也不想去打擾她和尹夏,到時候弄得兩個年輕人尴尬就不好了。”他細細再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要出去見她。“中村,你還是繼續照他們的相片給我看,我不是一樣能見到她嗎?好在啊,你以前那麽胖,這三年瘦那麽多,清子都完全認不出你來。”
“我的變化,也終于得到一些實際的用處了。”他笑笑。
樓上,雪莉正忙着給伊子洗澡,可是伊子哪可能安靜呢?不僅亂動,還一個勁地往外面跑,不肯洗澡。雪莉拽住它後腿,責備到:“小瘋子,不洗澡怎麽行!髒死了!”
她滿身都是水,還要把伊子抓回浴室裏繼續洗,伊子仍舊不安靜。
尹夏站在一邊偷笑,不小心被雪莉看到,又被她大吼一句:“笑什麽!還不過來幫忙啊!”
他聽了,明明不想再笑了,卻還是忍不住笑。
伊子大概是以為雪莉在和他玩耍,也和她瘋得很厲害,索性跳出澡盆,蹭到雪莉身上去,雪莉一個不防備,被它吓了一跳坐到地上,還弄得滿身的香波泡泡。
雪莉惱羞成怒似的,把濕淋淋的伊子抱起來,舉到尹夏面前,沖着他大喊:“一直站在旁邊什麽都不做,你來給它洗啊!”朗讀顯示對應的拉丁字符的拼音
字典伊子舔舔自己的小爪爪,小舌頭也一伸一縮,可愛極了。尹夏一下子抱起它,把它放在澡盆裏,一邊輕輕撫摸着它一邊用狗狗的洗澡刷給它搓揉全身,伊子好像很享受似的,乖乖地站在澡盆裏,任憑尹夏怎麽擺弄它。
雪莉在一邊瞪紅了眼。
“憑什麽!太不給面子了!”
“你那樣怎麽照顧狗狗!它還小,什麽都不懂,分不清你是在和他玩還是在給它洗澡。”
他一邊說着,一邊把擦過身體的伊子包着毛巾放到她懷裏,讓她抱住狗狗,免得它着涼,然後自己去找西苑的人拿了吹風機和狗狗的排梳,把吹風機的溫度調到高檔,然後把吹風機舉到離狗狗有一定距離的位置,對着狗狗的身體開始吹,一邊吹還一邊用排梳給他梳毛。一層一層,一點一點,很細心。
雪莉看着他,有點呆呆的。
沒過多久,尹夏關上了吹風機,又摸摸伊子的頭,笑了笑,不知是對狗狗說還是對狗狗身後的雪莉說:“好了。”
雪莉先看看他那絲毫不做作的笑,又低頭看看眼前的伊子,突然大叫起來——全身雪白有條理的的毛發,蓬松柔軟,耳朵直直地豎立着,可愛的杏仁眼直盯着她,還有就是薩摩耶最招牌的微笑……這樣一只狗狗,從一只醜小鴨變得那麽漂亮,漂亮到她都沒想到過,她怎能不興奮。
“啊!真是大美女!”她叫着。“伊子太漂亮了!”
尹夏聽了先短暫愣了一下,然後別過臉偷偷笑笑,但還是被她看見。
“你笑什麽!笑神經有問題啊!”
“伊子是……”他又把臉轉回正常時候的樣子,很認真地看着她,對她說:“伊子是公狗!你竟然說她是美女,有點常識好嗎?”
她紅了臉,好一會兒都不知道要說什麽話來反駁。
尹夏不等她說什麽,喊着伊子的名字,把它呆到屋外,讓它在陽光下跑跑跳跳。雪莉也追出來,不停地逗伊子。兩個人帶着伊子,跑出了前院花園,來到寬廣的牧場。
剛一出花園,伊子就一個勁地往前猛跑。她一邊在後面猛追一邊一個勁地喊着它的名字。那麽漂亮的天空,那麽漂亮的陽光,那麽清新的空氣,那麽清新的草地,它怎麽會停下來呢?
她在後面追着追着,不禁一個踉跄,向前倒去。
還來不及大喊,連尖叫聲都沒有叫出來,眼看就要從這個坡頂上摔下去……她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視野開始有了明顯的傾斜。
突然,身後的尹夏在一瞬間拉住她的手,但還是為時已晚……他連着一起被牽連,重心前移,一起栽倒下去。
他護着她,可她卻一點意識也沒有,沒有本能地找一個可以抓住的東西,而是像一具屍體一樣毫無反應。他緊緊地抱着她,護着她的頭,摟着她的腰,從草坡上一起滾下去。
雪莉睜着雙眼,看着天空和草地不停快速地轉啊轉,看見他緊緊閉着眼的樣子,眼睛就好像沒有視力的人一樣,眨也不眨。
明顯覺得自己被抱得很緊,但是腦袋裏卻在強烈地抵制一切想要鑽進她腦海裏的感受和思想。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人才停下來。
雪莉一臉平靜,波瀾不驚。她還趴在他身上,一動不動。濕潤的泥土和青草香,隐隐潛入鼻息。她身後是漂亮的天際,他身後是幽幽的草地。
還是四目相對,誰都沒有要分開的意識。
這樣一直看着對方,近在咫尺,彼此可以看到對方的眼眸,可以感受到彼此微潤的呼吸,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跳就快要沒有了。
……
突然耳邊想起微小的快門聲,兩個人警覺地同時向右邊看去——一部黑色相機正對着他們,似乎已經将剛才那一幕記錄在案。相機後面是中村那張笑得不正常的臉。
兩個人睜大了眼睛看着中村,卻絲毫沒有改變姿勢。
中村看着他們,反倒覺得不好意思了。
“抱歉抱歉啊。”他賠笑,“我拍照作紀念,打擾兩位了,請繼續……”
他轉身就想走,卻被雪莉叫住:“我說,中村先生,”雪莉一臉平靜,“你怎麽一直在給我們拍照?可是我們一張都沒見到呢!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準備侵犯我們的肖像權給西苑做廣告?”
中村有些語塞,沒有想到自己會被這樣問到。
“哦,那是因為……”
“我只是不小心摔下來,他拉住我但是也被我牽連了而已,這有什麽值得拍下來的?”
“這個……我覺得是好鏡頭,所以……我先走了!”他趕緊跑掉了。
雪莉爬起來,坐在旁邊的草地上,別過臉去,不看尹夏。歐陽尹夏也坐起身,問她:“你沒事吧。”
“嗯。”
“伊子呢?”
兩個人這才注意到,伊子已經跑得沒影了。雪莉趕緊站起來,四處張望着,忽見遠處有一個白色光點在浮動。那一定是伊子。
“伊子!伊子!!!”她有些緊張,害怕它會就此消失,不再屬于她。她趕緊追上去。
一直追着伊子跑,它才一個月不到,卻跑得好快,狗狗踉跄了幾次,卻仍舊不停腳步,拼命往前跑。她追着它才沒多久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但是仍然不停下步伐。它一定是有什麽讓它惦記的東西,所以才要跑過去。那麽不顧一切,就算這裏距離莊園那麽遠,它也還是要急着跑回來。
雪莉也不再叫它,只是跟着它跑,她不想打斷一只執着幼犬的信念。
周遭的環境一點點改變,等它停下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一個小樹林裏。雪莉停下腳步,看着眼前的伊子,愣住。
後面的尹夏趕到,看見不再追趕的雪莉,心生疑惑,走到她身邊,卻也愣住。
伊子輕輕嗚咽着似的,發出可憐的哀鳴,雪白的小身體不停地蹭着一只髒兮兮的大白狗。那只大狗狗已經奄奄一息,眼睛半掩着,似乎已經沒有力氣睜開,只是在用最後的力氣來支撐着,在等待着它期望的東西到來。
然後,它到來了。它的孩子終于回來了。
它還活着,好好活着,白白淨淨,漂漂亮亮,還很有活力,看來它得救了,不像它的其他孩子一樣都一個個死去。
在狗媽媽的Ru房前,還有兩只比伊子個頭小很多的狗狗躺在那裏,已經沒有了呼吸的跡象。
伊子用小舌頭去舔媽媽的臉龐,還是不停地哀叫。
媽媽已經沒有力氣再照顧它了,當它的氣息似乎快要走到耗盡的時刻,它自己也感覺到,胸腔心髒的跳動越來越微弱,上下起伏的肚子也越來越難以被足夠的氧氣撐起。它緩緩張開嘴,用它的大舌頭輕輕舔了舔伊子,慢慢閉上眼睛。
舌頭還沒有收回嘴裏,就一直這樣張開着。
它再也收不回去了,也再也不能這樣舔自己的孩子。
它是一個媽媽,它也很想帶着自己的孩子跑跑跳跳,看他們慢慢長大,越來越強大。可惜,它做不到。它一定是一只被遺棄的狗狗,生下自己的寶寶也沒有能力來撫養它們,在自己孩子還沒有能力生存的時候,自己也茍延殘喘才活到今天。
它的孩子很厲害,不知道是靠着什麽,可以不依靠媽媽而活到今天。
伊子繼續舔着媽媽的鼻子,嘴,不停地往媽媽的下颚蹭,似乎希望媽媽再站起來或者再舔舔它……它不懂,不懂什麽叫死亡。
雪莉已經泣不成聲,側倚着一棵樹,緩緩跪坐到地上。
她看着狗媽媽和伊子,哭得無法呼吸,似乎已經快要昏死過去。
歐陽尹夏站在原地,似乎全身無法動彈,被凍住一般僵在那裏。
今天晚上,她又徑直回了自己的房間。
他們葬了伊子的媽媽,以及那些還來不及多看一眼世界的小生命,然後帶着伊子又回來。誰都沒有出聲,無法擊碎這樣的死寂。
看着自己最愛的人死去而自己無能為力,那是怎樣撕心裂肺的感覺。弱小的生命,要怎樣才能在這裏變得強大?
其實不需要擔心,失去臂彎的幼童,必定會成長得更加堅韌,代價只是艱辛。
尹夏上樓去了雪莉的卧室。
不用敲門,這是他們之間的習慣。
她站在陽臺上,吹着暮光後的涼風,卷發被輕撫而微微飄搖。遠方的星辰,若隐若現。
他關上門,走過去遞給她一個小小的餐盒。
“吃吧,這是你的點心。”
她笑。
“不想吃飯,點心肯定也是不想吃的,拿給我也是白費力氣。”
“不想吃飯才應該吃點心的。”
“是嗎?”
“你打算怎麽辦?”
“不知道呢!”她拿起一塊點心放在手心裏看了看,“你想怎麽辦呢?”
“那是你的事。”
“可是你不會不管它的,對嗎?”
“……”
“把他帶回去吧,反正它沒有了媽媽,主人也不知所蹤,我也沒有媽媽,也是一樣不知所屬。這樣的東西,就該歸為一類。”
“歸為一類?”
“是啊,你覺得你是哪一類的?”
“不知道。”
“反正啊,你歐陽尹夏跟我不是同一類的。”
他眼光突然黯淡下來,微微低下頭,不語。
“難道跟我一類是好事嗎?你應該慶幸和我不是一類人,這樣,你才是幸運的,也是幸福的。”她輕笑,咬下一口點心,然後吧嗒吧嗒地咀嚼起來,似乎津津有味:“嗯,這點心真是好吃啊!”
尹夏将餐盒放在陽臺上的小茶幾上,轉身離開。
不是一類人嗎?是啊,這樣才是幸運的吧!
……
深夜,又是那樣靜止如水般的凝夜。莊園裏的人都睡下了,她又去了前院,看滿院盛開的雛菊。
她要将這些印刻在腦袋裏,在離開時可以帶走。
伊子不知什麽時候走到她身邊坐下,看着她看花的笑靥,不動。
身後沒有一絲光亮,月色光華映照在白色牆面上,泛起淡淡的銀白。歐陽尹夏站在陽臺上,眼底是幽暗的光芒。涼絲絲的夜風輕輕拂起白色的紗簾,飄飄揚揚……
展原颢坐在床上,背靠着舒适的大方枕,看着電腦屏幕上一張張記憶猶新的畫面,一只手拿着手機熟練地撥下熟悉的號碼,然後放到耳邊……
“對不起,您撥打的……”
笑容立刻消散。
已經幾天了,總是打不通電話,她還沒回來?難道假期一到就找不到她了嗎?才不可能!他絕對不可能讓她就這樣溜掉,況且,她能夠溜到哪裏去?到哪裏,他也一定要把她找回來。
電腦屏幕上的相片,每一張都能勾起他欣慰的笑。
他感覺,相片上的她從來沒有離開過。
用手指觸着她的臉龐,他不禁笑起來。
“當當……”這個時候有輕輕的敲門聲。
“進來吧。”他還是目不轉睛地看着相片。
門輕輕被推開,然後是悄無聲息的腳步。她走到他床邊,輕聲對他說:
“您要的冰茶。”
一杯冰茶被遞到他眼前,他接過冰茶,輕輕抿了一小口,然後放到一邊。
“謝謝啊,你可以出去了。”
“那麽快就想把我打發走啊!”有些傲氣的聲音,這聲音……他一擡頭,愣了一下。
“白雪!那麽晚了你怎麽來了?!”
“怎麽,不能來?”她歪着腦袋一笑,看着他,心理竟然有些微微的得意。“你看看你,那麽晚了還喝冰茶,是想通宵呢,還是想排毒養顏呢?!”
“你不覺得這樣的天氣喝冰茶很舒服嗎?”他拿起冰茶,輕輕晃蕩一下杯子,看着那漂亮的紅棕色,又看看白雪。
“你啊,晚上還是少喝紅茶的好,尤其是在睡覺之前。”
她說着,看了一眼他面前的電腦,不禁心裏一陣失落——上面是雪愛的相片。再環顧下這個房間,桌上,櫃子上,牆上……只要是放置了相片的地方都有白雪愛的身影。看着她,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嗎?
“你筆記本上的壁紙……我記得,是她十四歲的時候吧。”
“嗯。”他關上電腦,看着白雪,問她:“怎麽,那麽晚來我家,有什麽要見面談的事情嗎?”
“啊……那個……我是想告訴你……圉旭圖書館招假期圖書管理員。”
“這個?和我有什麽關系。”
“沒有關系嗎?可問題是,雪莉去報名了。”
“什麽!”
他突然抓住白雪的手,很驚奇地看着她。
“雪莉去報名參加工作,每個月有工資。”
“真的?!”
“你要報名參加是嗎?”
“嗯。有點意思,去看看。”
“那明天我幫你報名吧,省得你還要去學校。”
“好,謝謝你,白雪!”
“好了,我回去了。”
“我送你。”
他起身去送白雪,剛走到卧室門口,白雪卻又停下腳步。她轉過身,擡頭看着他還處在興奮當中的表情,像孩子一樣笑着,又迫不及待的樣子。
她已經可憐到了這樣的地步,要打着雪莉的旗號來見他,然後靠着給他帶來的雪莉的消息讓他開心。看見他這樣的表情,她不知道她自己心裏到底是什麽滋味。
突然她抱着他,很緊很緊地抱着他,閉上眼睛,想讓自己什麽也不想。
展原颢愣住,心跳竟然加快了速度。
“白……白雪……”
“噓——你不要說話。求你,拜托你,安靜,安靜……”
他不懂,永遠都不會懂她。
她不想放開手,好想現在就死在這裏,這樣緊緊地抱着他死去。她努力清空腦海中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邏輯,假裝現在就是真實的,假裝她抱着的人就是愛她的。
她努力抑制自己的呼吸,不想打擾這般的寧靜。
這幾天,在中村的帶領下,他們參觀了西苑的農業種植園,地窖,釀酒的作坊。每天都騎馬,狂奔在牧場上,看着奶牛在綠野上懶洋洋地浮動,帶着伊子到處亂跑,和尹夏大笑,狂笑,用力呼吸這裏輕柔的空氣,看日落斜陽最後淹沒到綠色的地平線下……
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又回到那個有緊張感的地方。
晚餐時分,西苑的員工們為他們開了個小小的歡送會,又在一起合影,看員工随意表演的小節目,大家笑得前俯後仰。筱原廣志一個人悄悄躲在拱門背後,偷偷看着笑逐顏開的雪莉,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他親愛的清子,還不能和她說一句話就又得分開。他要堅持,到最後一刻也不要出現在她面前,他要她自己來找他,聽她說:“外公,我很想你。”
狂歡之後,剩下的是杯盤狼藉。很多員工都喝醉了先回去睡了,剩下幾個員工慢條斯理地收拾殘局。杯盤輕輕撞擊的清脆聲,突然成了散場的離別曲。
她愣着看了看餐廳的殘局,一陣憂傷。
“還不走嗎?”
她聽見聲音,轉身看見站在眼前帶着伊子的尹夏。
“去哪兒?”
“你想去的地方啊。”
“是哪兒?”
“你想去的地方你自己不知道嗎?”
“知道啊!”
“那就走吧。”
“可是……”
“走啊。”
尹夏轉身離開,她趕緊跟了上去。
幽靜的牧場,夜色茫茫。蟲鳴輕輕,偶爾還穿插進些許的牛叫聲。馬蹄的聲音緩慢有節奏地“噠噠”響徹在彌漫着銀色月光的天空中,夜風過境,牧草擺動,發出細碎的“飒飒”聲。
伊子走在兩匹馬的前面,純白的身軀在月光下格外地耀眼,像是綠野中會發光的精靈。歐陽尹夏和雪莉都沒有說話,安安靜靜地跟着伊子慢慢走着。他們三個的目的地都是一樣的——伊子家人被埋葬的地方。
明天要走了,給伊子的媽媽到個別吧,或許以後再也不能來這裏了。
美好的東西,不論愉悅還是哀涼,總是不舍的。
伊子坐在它媽媽的墳頭前,一動不動。這裏有它媽媽的氣味,它知道它媽媽就在這裏。雪莉坐在距離伊子的不遠處,看着前方一望無際的原野,深呼吸。
“回去你要做什麽?”尹夏坐到她右邊,問她。
“不做什麽,打工咯,我的學費還沒湊齊呢。圉旭有圖書管理員,你要去做嗎?一千塊一個月,工作時間是早上九點到下午四點。去嗎?我已經幫你報名了,忘記告訴你了,你不去的話可以推掉。”
“周末雙休嗎?我周末要給許莘茹上鋼琴課。”
“哦……”她低下頭,“有啊,雙休。”
“那就去。”
“許莘茹……她不是都已經考完級了嗎?為什麽還要繼續上課,錢多了就是不一樣啊!”
“這個不是我們的問題。”
“不過,尹夏你有錢可以賺真是不錯,不但可以賺錢,又輕松,還可以看美女呢!”
“你說什麽!”
“難道不是嗎?許莘茹長得還是很漂亮的,一副羞羞答答的樣子,應該很合你的審美标準啊!”她壞壞地笑着。
“你不知道就不要亂說!”
“咦?難道被我說中了?語氣突然變得那麽緊張!”她用右臂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
他不說話,只是看着前方。
“不用逃避了!是就是嘛,沒必要逃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