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相思
長案佳席,錦屏笙歌,自辰時便笑語不絕,直至夜幕,方有了幾分歇止的意思。
池曲揚随籬生快步走在回廊裏,廊外華燈初上,懸着一盞盞小紅燈籠,有斑駁的光影照在牆壁上,夜幽沉,人間處,繁華若夢。
中途倏然止步,遠而望之,迎面正走來一男一女,那女子是格外熟悉的,細腕窄肩,一把纖纖柳腰,細得幾乎兩手可掐,穿着芙蓉色長裙系羅帶,襯出纖秾合度的身材,淺淺燈光萦繞着那張天資麗容,翠眉連娟,朱唇含丹,眸若水銀,膚如凝脂,微眄綿藐間,绮絕一時,當真似月裏嫦娥,委佗美也!
再瞅她身旁男子,玄袍墨冠,軟帶華履,長長的頭發仿佛黛色流雲傾蓋肩後,玉容端雅,美勝錦畫,只是膚色過于蒼白,唯那薄唇上的一點點藕荷粉,恍若香爐殘淡的冷燼,微微一抿,攝出逼人的豔,卻也傲慢無比,他神情只是淡淡的,便如踏雲穿霧行來,說不出的雍容高貴,一對黑眸中有冷色沉澱,未曾凝視時尚且不覺,若當他微掀眼簾,霎時看得人心頭一陣狂跳。
池曲揚俊朗翩翩,容貌可說極為出衆,然而望見眼前男子,仍忍不住心驚,疾步上前道:“姐姐,你們怎麽不在宴席上呢?”
池秋怡舉手撫額,颦蹙間的那略略一笑,已叫人不飲自醉:“我有些頭疼,便讓意畫先送我回房。倒是你,怎麽好好的就不見人影了?”秋波忽而睇轉,籬生忙瑟縮地低下頭去。
池曲揚動了動身,将他掩在背後:“不怪阿生,是我自己覺得有些悶,就一個人在園子裏走走。貴莊內風景如畫,果真使人流連忘返。”說到後半句,他移目,與傅意畫輕輕颔首。
傅意畫淡薄一笑。
池家乃是江湖四大世家之一,家規向來嚴厲,這一點池秋怡完全繼承父親,言談行事不假辭色。而池家這一對兒女,在江湖上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姐姐容貌絕美 ,素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稱,弟弟儀表俊秀,天下無雙,引來無數女子傾慕。盡管池秋怡性情冷厲,但對于自己這個唯一的弟弟,卻是寵愛有加,知他存心替對方說話,也不再出口責難,伸出一對欺霜賽雪的皓腕,替他理了理衣襟,細聲細語地講:“瞧瞧,已是半大不小的人了,怎麽還跟小孩子似的一樣的貪玩?有朝一日你便是池門家主,這種場面,總該要适應的。”
聽她又念叨起來,池曲揚不以為意,嘿嘿笑道:“我自知不成氣候,這一點,自然是比不上姐夫了。”
果然,聽到“姐夫”二字,池秋怡當即羞紅了臉,目光偷睨傅意畫,那人卻是負手側立一旁,淡淡的沒什麽反應,這才一伸手,去揪池曲揚的耳朵:“油嘴滑舌,在人前也敢如此調皮。”
池曲揚忙躲到傅意畫身後,叫池秋怡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傅意畫旁觀一陣兒,方不疾不徐地開口:“曲揚年紀尚淺,有些事還需慢慢歷練,急不得。”
池曲揚嬉笑:“有姐夫替我說情,縱使天大的罪過,也都可抵消了。”
他越說越順口,池秋怡面上赧然,朝傅意畫嬌嗔:“怪我平日寵壞了他。”水靈靈的杏眸又瞟向胞弟,閃動着幾分笑谑,“他哪裏還年紀尚淺呢,都該是成家立業的人了。”
池曲揚趕緊反駁:“不急不急,我也要像姐姐一樣,定要找到自己中意的才肯成親。”
今日礙着傅意畫在場,才叫他占起上風。池秋怡氣恨無奈,只得“唉”地一嘆,轉過話題:“曲揚,我與意畫商議過了,大婚之前他尚有閑暇,這一個月裏你可願住在山莊,由他為你指點武功?”
池曲揚聞之一怔,也不知怎的,腦際驀然晃過園中那抹紅影,竟有些神思不定。
“怎麽了?”池秋怡以為他會立即答應。
那種感覺,說不上來,淡淡的,柔柔的,像江南的綿綿細雨,滲透進身體裏,偶然想起來,骨頭就會酥麻似的一栗。
在池秋怡的注視下,他省回神,再一想她方才所言,俊容上洋溢着欣喜:“莊主武功蓋世,當今武林能夠相抗的高手,只怕也不過兩三名宿,曲揚能得莊主親身指點,自然求之不得。”
對他這番回答,池秋怡十分滿意,側首,含情脈脈地凝向傅意畫:“宴會上尚有賓客,你先去吧,讓曲揚陪我回房就好。”
那張絕代麗容在燈光下流光溢彩,美不勝收,傅意畫也只是視過掠過,優美的唇稍微劃開一個弧,仿佛是溫柔的,與池曲揚示意後,轉身而去。
池曲揚望着那人修長高挑的背影,禁不住稱贊:“天下間,也只有姐夫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姐姐。”
池秋怡容貌妍極,冠絕天下,令多少英雄豪傑心往神馳,自她十六歲起,上門求親的人便絡繹不絕,然而池秋怡不屑一顧,更不顧父親反對,堅持要自己擇婿,如今弟弟年到弱冠,她也早過标梅之期,卻亦不改初衷。在池曲揚眼中,這個冷傲如霜的姐姐,是天底下最美的人,也是最令自己欽佩的人。而能讓姐姐為之心動的那個人,也必定是天底下最優秀的男子。
池秋怡這回倒沒罵他耍嘴皮子,微微一笑,看得出心境愉悅。
池曲揚語氣有些撒嬌:“姐姐,那你再多停留五日好不好?等到了大婚,我們相處的時候也就不多了。”
因他自小黏在身邊,池秋怡聞言,心頭也一陣舍不得,答應道:“好,那我便再停留五日,明日派家仆送傳書信,告知爹爹一聲。”
池曲揚惬懷,與她并肩走在回廊裏,晚風如幽綿渺遠的笛音,從後漫過衣袂,三四片零丁的紅杏花瓣浮空飄舞,暗中閃着淡淡的緋暈,像蝴蝶的吻,香纏過耳鬓。
池曲揚信手一撈,盯着拈在兩指尖的紅色花瓣,清澄的眸底也仿佛染上了妖麗的色澤,若有所思地問:“姐姐……住在山莊裏的女子,都會是些什麽人呢?”
池秋怡詫然,睫毛抖動下,斂眸深思。她當然清楚,憑借傅意畫在江湖上的身份地位,背後姬妾如雲,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能是些什麽人……”明麗的眸角斜挑,半是輕蔑半是譏嘲,用鮮紅的蔻丹彈落他指尖上的花瓣,當是那塵土碎屑不值一顧,悠然冷笑,“自然是登不得臺面的。”
那些卑賤女子,又豈能與她相較?
話畢,蓮步前行。
池曲揚站在原地,猶自不解,許久,方有所頓悟,那時好似一夜寒風,襲遍全身,想到園中的紅衣孱影,只覺得滿心悵然,無計可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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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有輕雷,雨濺窗濕,恍疑天闕金珠銀玉落地,嘩嘩啦啦地響到三更。翌日,雨後初霁,陽光媚得刺眼,便有愛玩愛鬧的,早早地圍在一起比投壺。
池曲揚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得知池秋怡正與莊主在前堂品茗,無心打擾,便帶着籬生在園子裏東逛西逛。偶然間一擡首,但見如洗碧空上飄着一只黃色的蝴蝶紙鳶,以絲線牽引着,徜徉天穹,與白雲齊飛,煞是好看。
放紙鳶的人似乎技術不佳,不到一會兒,就瞧那只蝴蝶紙鳶晃晃悠悠地斜偏了下去。
“好笨呢。”池曲揚輕笑出聲,不由自主地尋那方位追去。
庭院青牆外,蝴蝶紙鳶挂在高高的楊樹上,被繁雜的樹枝纏住,牆內牽着長線的人使勁掙了掙,不得結果,便再沒動靜了。
池曲揚見狀一笑,運氣行功,好比矯健翺鷹躍到樹上,伸手撥開枝條,取下紙鳶,又重新落回地面。
他叩響後院那扇木門,片刻,便有人從內打開,是一名頭梳團髻,面貌清秀的小丫鬟。
看到池曲揚,她顯然吃了一驚,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發呆。
池曲揚将東西遞去:“喏,你的紙鳶。”
寶芽看看紙鳶,又看看他,臉上繼而浮現歡喜之情,接過來,本欲道謝,但衡量他的身量氣度,絕非家侍身份,但樣貌陌生,不似莊內之人,有些猶豫着,不知該如何開口。
瞧出她的尴尬,池曲揚彬彬有禮地一笑:“在下姓池。”
寶芽恍然,啓唇微笑,露出一排碎米似的雪牙:“多謝池公子。”
池曲揚負手而立,腰際藍緞随風飄蕩,英姿飒爽:“方才是你在放紙鳶?”
寶芽點點頭,唇泛兩朵梨渦,笑時一派天真:“今兒個天氣好,最适宜放紙鳶了。”
池曲揚瞧那紙鳶紮制得精美細致,頗為感慨:“記得小時候,姐姐也常常帶我在園子裏放呢。”
寶芽驚訝:“你姐姐?”又仔細打量他一遍,腦海陡然冒出個念頭,脫口而出,“你可是我們莊主在辰宴上請來的賓客?”
池曲揚坦然回答:“不錯。”
寶芽睜大了眼睛:“我、我聽說我們莊主與池家千金訂了親……難道是……”
池曲揚微笑一躬身:“正是在下長姐。”
寶芽驚震得張大嘴巴,那模樣好似被饅頭噎住一般,半晌後,卻是柳眉倒豎,粉面帶煞,如視大敵般狠狠盯着他。
這瞬間變化,直讓池曲揚有些摸不着頭腦,爾後聽到院內傳來“哐當”一響,像是什麽東西掉落地上。
寶芽聞聲,趕緊往回跑去,池曲揚一時好奇,下意識地朝內張望。
桃花樹下,掩着一剪寂寞的影子,好似倒映雪湖的月光,随時會流走一樣。
石桌玉壺,地面有殘碎的瓷片,那人紅衣、青絲,就像晚霞中胭脂似的紅蓮袅袅嬈嬈地搖曳着,背身相對,只是軟軟地伏在桌面上,便叫人的心在那刻,覺得疼了、快要碎了。
“杯子怎麽掉在地上了呢?”寶芽嘆了聲,慢慢扶起她,“這會兒風大,先回房間裏吧。”
那人站起來,紅紗拽地,襯着輕肌弱骨,有雪融成了水,她被對方扶着邁出一兩步,驀地,側過眸,朝池曲揚這廂望來——
驚鴻一瞥,亂了紅塵煙夢。
那時桃花驚震,簌落紛舞。
望着那張容顏,池曲揚瞬間有種無法呼吸的感覺,之後,便是魂失魄散,呆在原地,像個木人。
寶芽順她視線一望,險些忘記了,繃着小臉,一陣小碎步過來,也不吭聲,“砰——”地就将門關上。
池曲揚這才驚醒,還好反應及時,否則一張俊臉非得被門扉拍個正着。
“這個丫頭,好沒規矩!”籬生替主子打抱不平,撸開袖子,就要上去敲門。
“哎,算了算了。”池曲揚忙把他拉回來,非但不以為忤,反而還有點淡淡的歡喜、淡淡的惆悵,“原來、原來是她……”
“公子,你在說什麽?”他自言自語,籬生歪着腦袋不解。
池曲揚若有所思,哪兒還顧得聽他問,搖了搖頭,臉上溫柔的神情仿佛沉浸在夢中,癡着那飛舞桃花,長長嘆息的聲音,低不可聞:“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姐姐才是天下間……沒有想到……”
臨前,他似帶留戀地又望向那門、那樹,青牆灰瓦,隔着伊人,那蝴蝶紙鳶再沒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