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蘭姑從吳氏那裏出來,經過門頭街東巷時,看到有一群人圍在一起交頭接耳,不知道在讨論着什麽。他們前面的鋪子正是蘭姑先前當玉佩的那家當鋪。
蘭姑不喜歡湊熱鬧,正要繼續往前走,突然人群中劈開一條道來,一女兩男從當鋪中走出來,三人皆穿着武士服,身杆挺直,神色矜傲。
蘭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那幾人的容貌氣質實在太過于出衆,完全不像是這小鎮上的人,尤其是那名為首的女子,她有着一張讓天上的豔陽都黯然失色的臉,可她的神色卻又像是冰雪一樣冷,蘭姑從來沒有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不禁多看了幾眼她的臉,然後又多看了幾眼她的衣服,她身上的黑色武士服讓她身上多了幾分英氣,減了幾分女性的柔美,她的腰間懸挂着長臉,看來是練家子的,蘭姑看着隐隐有點羨慕。
人群中兩人不經意間對視上一眼,她那眸中射出來的冷意直直撞進蘭姑的眼中,明明是大熱的天,蘭姑卻突然感覺有些發寒,連忙低下頭。那女子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與其餘兩人穿過人群離去,消失于巷口。
那幾人走後,蘭姑才小心翼翼地擡起頭,看着他們消失的巷口片刻,才擡起腳也跟着走了。
人群中還有一些人沒有散,其中一人抓住了躲在當鋪門口沒進去的長工問道:“那幾人來當鋪做什麽?”
那長工拍了拍還在狂跳的心口,回:“是為了一塊玉佩。”那長工左右四顧,見那三人沒回來,才放心地接着說:“就在昨天,那三人中的一男的來我們店裏向打聽一身受重傷的男人,然後看到我們掌櫃拿着一塊玉,就問玉怎麽來的,還說要買那塊玉佩,我們掌櫃要了二百兩,那人身上沒帶,讓我們掌櫃留着,待他第二日再來買,結果今日一早又有另一個男人過來要買這玉,我們掌櫃擔心昨日那男的不會過來,就把玉賣給了早上那人,結果昨日那人帶着人過來,一聽玉賣給其他人了,便鬧了起來……”
問話的那人疑惑地說道:“不就是一塊玉而而已,還鬧這樣大的陣仗?難不成是什麽不得了的寶物?”
長工回道:“可不是麽,我怎麽看都只是一塊平平常常的玉,不知道這些人鬧什麽鬧。”
蘭姑回到村口時碰見了她的弟弟李天寶。
他從她們村走出來,身上穿着一件褪了顏色的藍布粗服,嘴裏叼着根草,走路大搖大擺,每一步裏都透出輕浮。他和蘭姑長得并不相像,走在一起都不會有人覺得他們是姐弟。蘭姑生得像她娘,而李天寶生得像她爹,五官看起來很平凡,個子也不高,但面目伶俐,一看就是有點小聰明的人。
蘭姑有些疑惑,自從王秀才死後,她這弟弟幾乎就沒有來過她們村,今日怎麽突然過來了?
看到她,李天寶那雙狡狯的眼眸露出歡喜的神情,而那歡喜裏又透着抹算計。
蘭姑不禁皺了下眉頭,看他這樣子應該是來特地來找她的。平日裏他們爺倆怕她向他們要錢,躲她還來不及,今日他竟然來找她?真是稀奇。蘭姑可不認為李天寶找她是有什麽好事,若是好事他也不會想起她來。
蘭姑聽聞她這弟弟交了一群狐朋狗友,終日不是在村裏鎮上閑游浪蕩,就是和人喝酒賭博,正經事一件沒幹。前段時間她爹來找她,說地裏要插秧了,他一個人忙不過來讓她去幫忙,蘭姑拒絕了,讓他找李天寶去,她爹卻說李天寶不肯,蘭姑當時就氣笑了。
他爹有什麽好處從來沒想到過她,王秀才死的時候她求着他借點錢他都不肯,如今要找人幹活他就巴巴來找她了,蘭姑又不是冤大頭,她腦子燒糊塗了才會答應他,再說她又要帶孩子又要掙錢,哪裏有那功夫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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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之後,她那爹非但不理解她,反而罵她沒心肝,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一點用處都沒有。蘭姑也不反駁,對這個爹,蘭姑早就失望透頂。
“姐,你去鎮上了?我剛去你家找你,你不在。”李天寶把嘴裏的草拿下來,笑嘻嘻地說道,眼珠子卻朝着蘭姑手臂上的籃子看去。
蘭姑回來買了塊豬骨肉,打算用來煲湯的,用荷葉包着,裝在籃子裏。
李天寶一眼便看出了荷葉包着的是什麽,暗想傳聞還真不假。
蘭姑沒注意到李天寶垂涎的眼神,在聽聞他的話後,心裏咯噔一跳,擔心他看到了霍钰,“你進屋去了?”
李天寶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那院子鎖着,我怎麽進去?對了,我那小外甥呢?”
蘭姑聞言暗松一口氣,“我把他放在別人家了。你過來找我有什麽事?”蘭姑不想讓李天寶知道霍钰的存在,她擔心他會到處亂說,也擔心他會向霍钰要錢。以前王秀才在的時候,李天寶就常常跑過來,死乞白賴地來找王秀才借錢,王秀才是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要不是她讓王秀才把錢給她管着,王秀才身上一個子只怕都要被他掏光。
蘭姑同樣也不想讓霍钰知道李天寶的存在,她常常為自己有一個游手好閑的弟弟而感到丢臉。
李天寶笑眯眯地看着蘭姑片刻,才腆着臉說道:
“姐,我近來手頭有點緊,能不能借我一點錢?”
蘭姑本來還想好聲好氣的和他說話的,可一聽他這話,氣血瞬間往上湧,忍不住板起了臉,“我一個要養孩子的寡婦,每天辛辛苦苦做繡活,給人裁衣服,一天就掙那三瓜兩棗的,哪來的錢借給你?”
李天寶一聽蘭姑不肯借,還對他惡聲惡氣的,心中老大不快,“姐,我們是一家人,你就別騙我了,我聽那王屠夫說你最近幾乎每天都到他那裏買豬肉,一次買的還不少,你要天天掙那三瓜兩棗,哪來的錢買豬肉?”
蘭姑沒想到那王屠夫竟然和他說這件事,心中不禁罵了那王屠夫一句長舌夫,蘭姑瞪着他,咬牙切齒道:“買豬肉又怎樣?你外甥這會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就算自己不吃,勒緊褲腰帶,也要買肉給他吃。又沒用你和爹的錢,你眼巴巴來管我買豬肉做什麽?”
李天寶冷笑一聲,“姐,你別哄我,我又不傻,就你做的那點繡活哪裏掙得了那麽多的錢天天買豬肉吃?”說着又嘿嘿一笑,“姐,你老實說,你莫不是做了別的營生?我聽人說你和好幾個男人……”
“閉嘴!”蘭姑立刻變了臉,呵斥道。蘭姑知道他是怎麽想她的,他無非是以為她做了那皮肉生意,村裏人這麽想但也算了,可他是她的弟弟,他竟然也以為她随意勾搭男人,蘭姑氣得火冒三丈,“你把你姐當什麽了?娼.婦?”
李天寶辯解道:“又不是我說的,你們村裏的人都說。要我看,這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情,又能掙錢又快活,就是名聲不好聽了點。你要沒做這個,哪裏來的錢?”最後一句他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顯然還是怕蘭姑發怒的。
蘭姑簡直快被他氣吐血,“滾,給我滾得遠遠的,要錢找你爹要去,別來找我。”蘭姑撇下他離去。
李天寶卻不死心地跟上去,吊兒郎當地說道:“姐,要我看,你也別守着那冷冰冰的牌位過日子了,找個有錢的男人嫁了,別浪費了你這好皮囊,一個家裏沒有男人當家做主哪裏能行?你趁現在還有得挑趕緊挑吧,再過幾年,你人老珠黃哪還有男人要你?”
蘭姑深吸一口氣,努力控制自己騰騰往上漲的情緒。
“你要有那想法的話,我可以幫你。我在鎮上認識幾個鳏夫,雖說年紀大了些,但是家裏是做生意的,富得流油,你要嫁了過去,鐵定不愁吃穿。”
蘭姑頓了頓腳步,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怎麽,缺錢缺到想把我賣了好換錢?”
李天寶心虛一笑,“你是我姐,哪能啊?”
蘭姑呸了他一口,罵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麽主意,快走,以後都別來找我了,你就當沒我這姐,我也當沒你這弟弟。”
李天寶死皮賴臉地追上,“血緣關系哪是說沒就沒的?都是一家人就別說這話了,姐,你哪天得空了便去家裏坐坐,看看爹。你一個帶着寡婦帶着一娃娃,沒個男人護着,難保不被人欺負。”
蘭姑聞言心中冷笑連連,她被人欺負時沒見他爺倆出面護她,如今以為她有錢了,就厚着臉皮來說是一家人,他以為她是傻子?
李天寶見她油鹽不進,只能罷休,緊接着又打起別的主意,“姐,我和爹已經好幾天沒吃上肉了,要不……”李天寶眼睛盯着她臂上的籃子,不由饞得吞了吞口水。
蘭姑一句話都不想再和他說,只想他趕緊從她眼前消失,于是冷着臉拿起籃子裏用荷葉包着的豬骨,直接砸在他身上,恨恨道:“快點滾,別讓我再看見你這張臉。”
李天寶拿到了肉,也不介意蘭姑兇巴巴的語氣,笑嘻嘻道:“姐,我改日再來看你。”說着懷抱着肉滿意地走了。
蘭姑看着他那大搖大擺的背影,直恨得牙癢卻又無可奈何。
蘭姑憋着一肚子火回到了家,放下東西,進了霍钰的屋裏。
霍钰原本在看書的,但被蘭姑在外頭發出的乒乒乓乓聲響打擾到,就放下了書。見蘭姑進來,他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她做事一向輕手輕腳的,不會發出巨大的聲響,今天卻像和誰生氣故意發洩一般。
蘭姑的腳步聲原本很大,但看到崽崽躺在他身邊睡得正香,瞬間放輕了步伐,蹑手蹑腳地走到他身旁。
看到崽崽雙手輕拽着霍钰的衣袖,粉嘟嘟的小嘴忽然吧唧幾下,而後翻了個身,仰躺着,一條小溪從他嘴角緩緩流過,他小臉貼着的涼簟上濕了一小片。
蘭姑臉上浮起尴尬的笑意,有些抱歉地看向霍钰,“待會兒我打點水給擦一擦這床,他什麽時候睡的?”蘭姑小聲問。
“剛睡下。”霍钰也壓低了聲音,目光落在那濕了小片的地方,他微愣了下,才一臉淡定地回:“無妨。”
蘭姑看了眼床頭邊的凳子,上面放着兩馍馍,少了一個,“崽崽吃午飯了麽?”
霍钰微颔首,“吃了一個馍馍。”
蘭姑點點頭,心裏十分感激他,壓着聲兒說道:“勞你幫我看着他了。我把他抱回房睡,別讓他打擾你。”
霍钰唇輕動了下,見她已經抱起了崽崽,就沒說話。
蘭姑把崽崽抱回屋裏睡了,沒片刻又返回到霍钰的屋子。
“書還看麽?”蘭姑看着放在他身旁的書,問道。
今早出門前,蘭姑怕霍钰無聊,問他要不要看書,大概是沒想到她家還有書吧,他似乎有些驚訝,蘭姑告訴他,她那死鬼男人是秀才,他也沒說什麽就問了有什麽書。蘭姑找來了秀才平日裏看的幾本書給他挑,他挑了《大學》那本。
霍钰搖了搖頭,“不看了。”霍钰沒事可做,才想看看書,只不過那書卻不是他喜歡看的。
蘭姑把書收了起來,又問:“我給你煮碗面條吧?”
霍钰點了點頭,視線落在她那張仍舊氣鼓鼓的臉上,猶豫了下,問:“發生了什麽事?”
蘭姑正要去廚房,聽了霍钰的問話,想到被李天寶拿去的豬骨以及他說的那些話,心中那股火氣又騰騰往上燒。一腔怒火無處發洩,蘭姑一屁股坐在床沿,緊咬着牙,與他說道:“我今日買了塊很好的豬骨,本來想給你和崽崽煲湯喝的,結果在回來的路上,被狗搶走了!”
蘭姑也不好說是被她弟弟李天寶搶去的,可是又想要發洩一通,就把李天寶比做了狗。
“……”霍钰皺了下眉頭,這女人被村裏人欺負就算了,怎麽還被狗欺負?這鄉下的狗會不會太兇猛了些?霍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問:“沒受傷吧?”
蘭姑從他那平淡的琢磨出了點關心的味道,不過這大概又是她多想了,這男人一向冷漠,怎麽會突然關心她起來?
只是很奇怪,聽了他這話後,蘭姑怒沖沖的心情莫名地平複些許。
“沒受傷,就是沖着我吠了好幾聲,那張牙舞爪的架勢,好不氣人。”蘭姑說完頗有些心虛。
霍钰微微失笑,“不吃那一頓也無妨。你沒必要為了這事氣壞身子。”
他倒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輕松模樣,蘭姑不高興地鼓起腮幫子,輕哼一聲,“我就是生氣。你沒親身經歷,說得輕巧。”末了又補了句,“你這人真不會安慰人。”他話說的倒是沒錯,就是他的态度令人不喜。
霍钰微愕,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安慰她,他略一思索,才平靜地說道:“抱歉,那你随意吧。”
蘭姑說的話的确是對的,霍钰的确不會安慰人。他接觸的幾乎都是鐵血兒郎,而牧雲音……她不是嬌滴滴的大家閨秀,她是一個很高傲堅強的人,她從來不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所以他幾乎沒做安慰人的事。
“……”蘭姑看着他一副你愛怎樣便怎樣的無所謂神情,心中愀然不樂,他這人也不知道是真不會安慰人,還是僅僅是因為對象是她,懶得應付。蘭姑頓覺得沒什麽意思,悻悻地起身去了廚房。
霍钰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他看得出來她不大高興,但心裏也沒怎麽在意。
蘭姑心裏則越想越郁悶,走到門口,突然回頭驀然瞪了他一眼,才飄然而去。
霍钰見狀,只是搖了搖頭,有些無奈。
安慰她,她不高興;不安慰她,她也不高興。霍钰想,他一向是不懂女人心思的,他眼眸黯下,陷入了某些回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