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剛剛入春,夜裏仍然清寒,宴藍只穿着薄薄的居家服,一踏出門,從大地深處冒出來的冷氣便令他渾身一個哆嗦,鼻腔猛地一涼一酸,忍耐了許久的眼淚終于滑了下來。
緊接着,手腕被一只溫熱幹燥的大手用力攥住。
宴藍連忙先用另一只手迅速抹去眼淚,然後逆着手腕上的力量往前走,一邊甩手試圖掙脫。
但是沒用,莊雲流緊接着就來到了面前,兩手緊緊地攥住他的小臂。
他垂下視線拼命抵抗,莊雲流随之加大力氣,漸漸地近乎整個人都抱了上來,還按住他的後腦勺把他往懷裏扣,借着身高優勢俯身貼在他耳邊說話。
“宴藍你冷靜一下!有話好好說!別這樣!”
高大溫熱的身體與溫暖急切的呼吸環繞着他,莊雲流的嘴唇時而碰上耳垂,時而掃過鬓發。
宴藍掙紮無門幾乎崩潰,胸腔怦怦直跳,被莊雲流按在胸前的雙手發着抖,淩亂的發絲遮住視線,淚水再一次充滿眼眶。
他好像從來、從來沒這麽委屈過。
莊雲流清楚分明地看着這一切。
先前在客廳裏,發現宴藍對他那句話的反應居然有這麽大的時候,他就意識到自己一時沖動,把話說過頭了。
而現在,腦海裏是眼前這個脆弱到極致的宴藍和曾經在拍攝時令他一瞬間觸動的閃耀奪目的宴藍随意切換,他的心第一次在物理意義上狠狠地軟了。
“我道歉我道歉!咱們先回去行不行?有什麽話回去再說!宴藍!!!”
按着懷裏不停亂動的人,莊雲流突然惡向膽邊生,想要實踐一下偶像劇裏經久不衰的橋段——
別廢話,親上去,問題保管就解決了。
然而看着宴藍那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冷而變得通紅的耳垂,數次用力捏了捏手又放開,數次想要下嘴又停住。
……偶像劇都是騙人的。
那些橋段不知道被罵過多少遍智障了。
他堂堂寰行總裁,怎麽能信這個?
可是必須得做點兒什麽,這家夥看着手無縛雞之力,沒想到發起瘋來根本制不住。
片刻後“唰”地一下,宴藍感覺到自己雙腳離地了,身體騰空頭重腳輕,他下意識地想要尋找依靠,不得不抓住了莊雲流的肩膀。
莊雲流像扛麻袋一樣豎直扛着他,踏着大步迅速回到家裏,用腳關上門,大約是怕他再跑,居然在放下他的同時把自己的身體靠在了門背後。
“你這是要幹什麽?大半夜的你打算跑到哪兒去?誰惹你生氣你就沖誰撒,別給自己找麻煩,而且我都說了我道歉我道歉!”
從來沒見過有人把道歉說得這麽理直氣壯清新脫俗,好像錯的都是別人,他反而忍辱負重了似的。
宴藍一邊喘氣一邊十分怨怒地看着他。
莊雲流便稍稍示弱,嘟囔道:“好了好了是的沒錯如果道歉有用還要警察幹嘛……別看我了,先去洗洗你自己。”
宴藍心力交瘁。
激憤的情緒迅速地消耗了他,他現在連多說一句多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但更加不願意看到莊雲流,便轉身上樓進了浴室。
其實莊雲流說得沒錯,現在的他還能去哪兒呢?
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無論春秋還是冬夏,他都得在這裏,絲毫不屬于他自己。
一動不動地站着沖淋浴,熱水和霧氣讓身體漸漸地暖了過來,封閉的浴室更仿佛孤島,讓他得以暫避。
但他長久地不出去,莊雲流就有點慌。
一直以來莊雲流都拿不太準宴藍的性格,何況宴藍以前就沒少出人意料,天知道今晚他會不會又幹出些吓人的事情來。
輕手輕腳地從客廳上樓,莊雲流像個偵察兵似地側耳貼在浴室門外細細靜聽。
宴藍進去一個小時了,至今還只有水聲,很平均的水聲,說明他什麽都沒做。
是不想做,還是……
擡手正要敲門,裏面嘩嘩的水聲突然一停,細微的響動傳來,莊雲流心頭一凜,也不知道究竟在害怕什麽,反正就是十分慌亂又十分蹑手蹑腳地迅速跑下樓了。
但注意力仍然留着。
一聲門響,嗯,宴藍出來了。
一陣腳步聲之後又一陣門響,鎖扣清脆地一扣,嗯,回卧室了。
在浴室都沒想不開,在卧室就更加不會了吧?
莊雲流站在一樓客廳,心亂如麻地望着二樓。
天知道今晚怎麽會變成這樣,他明明是好心,不想讓宴藍做家務操勞,難道還錯了嗎?
煩躁地轉來轉去,餘光瞥見沙發和茶幾之間的地板上那摔成了稀巴爛的豆乳盒子,又想起了宴藍讓他嘗的時候,好像是腳步輕快,好像是表情期待,好像是心情愉悅,好像笑容裏還帶着小得意小驕傲……
好像他現在才意識到。
沒有人曾這樣請他吃過東西。
包括那天的雞絲湯面,他只把類似這些當作了誰都能做的普通家務,但宴藍或許并不是這樣想的。
他突然覺得很愧疚。
他蹲在沙發旁邊,試圖把摔得一團糟的豆乳盒子整理起來,他雙手并用,用盒蓋和勺子一起仔細地刮,再用紙巾擦淨地面,又用拖把徹徹底底地拖了一遍。
之前這裏鋪着地毯,前兩天宴藍把它收了起來,大約是覺得過不了多久天氣就會變熱,鋪地毯不合适吧。
還好收了,否則今天就麻煩了。
雖然蛋糕重新回到了盒子裏,但莊雲流還是很挫敗——
如果這是一個打碎的花瓶,他可以耐心地把它一片一片地重新粘好;如果這是一張撕碎的畫,他也可以一塊一塊地重新拼裝;可它偏偏是一盒蛋糕。
除非有時光機,否則根本無法恢複原樣。
明明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價值,應該被扔到垃圾桶裏,可他看過來想過去,無論如何都做不出那個抛棄的動作。
……
卧室裏。
宴藍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屋裏一片漆黑,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嗡”了一聲,一小塊亮光閃起來。
他懶得動,拖延了一會兒才把手機摸回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是莊雲流發來的信息。
[對不起,我今天口不擇言,我不應該那麽說,你不要生氣了。]
此時此刻的宴藍自然不會回這種信息,他整個人都是麻木的,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但正當他要把手機放下的時候,又一條信息蹦了出來——
[我的本意并不是那樣的,但是話趕話,一時沒經過大腦就……你可以生氣,你應該生氣,但千萬不要氣太久。我發誓,我對你真地真地沒有一絲一毫不平等的想法,真地沒有。宴藍,不管以前怎麽樣,不管原因是什麽,但現在我們是夫妻。]
最後這句話猝不及防地刺了宴藍一下。
老實說,他感覺得到,莊雲流的這兩條信息是真誠的,和不久前叫嚷着“我道歉”時的态度完全不一樣。
可是争吵的刺激還沒有褪去,對自己處境的無所适從被無限放大,他的反骨有點克制不住。
[我們只是法律上的夫妻,不是實際上的。]
他在屏幕上輕輕敲字。
不知道莊雲流收到這句話之後是怎樣的心情,但從回複來看,那家夥很明顯不打算正正經經地接招。
[只要你願意,我現在就可以跟你做實際上的夫妻。]
宴藍:……
很後悔,為什麽要跟他搭話,為什麽要幻想他也許可能會理解以自己,太天真了。
想了片刻,他決定不落下風——
[莊總,我跟你不一樣,不是誰都可以的。]
[……宴藍。]
雖然沒看到人沒聽到語氣,但從标點符號可見,莊總現在十分無奈。
[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想逗逗你,讓你盡快消氣。]
[我現在只想睡覺。]
話不投機,宴藍不打算再繼續糾纏。
莊雲流這次倒是回得認認真真:
[睡吧,早點睡,但是別生氣了,生氣睡覺非常影響身體健康。你放心,以後我不阻止你了,你想做什麽都可以(不是氣話,是真心的),我尊重并支持你的一切選擇。最後我再正式地跟你說一句:我錯了,對不起。]
突然,宴藍如枯井般的內心泛起了一層漣漪。
他的手在屏幕上來回劃動,最終欲言又止按滅手機,把自己蒙在被子的黑暗裏。
時間和人體的自我恢複機制非常可怕,在徹底睡着前的那個時刻,他好像真地消了不少氣,甚至開始反思自己在這件事裏是不是也有錯處,是不是過于敏感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他下到一樓,意外地發現莊雲流居然合衣睡在客廳沙發上,手機在胸前,手掌虛掩,應當是看着看着就睡過去了。
宴藍心頭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
然而尚未仔細品嘗,莊雲流就醒了,用惺忪的睡眼四處打量了一會兒,看到宴藍的時候連忙一個打挺坐起來,揉揉眼睛晃晃頭,像是把疲憊和迷茫都驅散了,更像是徹底遺忘了昨晚,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非常自然地說:“對了,你同學要的簽名照準備好了,還有一些周邊,你給個地址,我一起寄過去。”
堂堂莊總都這樣了,宴藍還能說些什麽?
他垂下眼簾愣了愣,終于也決定揭過去這一頁,淡淡地說:“待會兒發給你。早飯想吃什麽?”
“不吃了。”莊雲流伸了個懶腰,“昨晚沒注意睡着了,很多事情都沒做,我先洗個澡,洗完直接去公司。”
“那給你訂份外賣到辦公室?”
“好的。”
莊雲流站起來往浴室走,手機落在了沙發夾縫中,宴藍走過去,本着随手收拾一下的原則把它拿起來,準備好好放在桌上,結果一不小心碰到了屏幕,低頭一看,整個人怔住——
亮起的鎖屏居然是他倆的婚禮照片。
……好像昨天還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