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會議室裏鴉雀無聲。
宴藍坐在角落垂着眼簾,看起來既沒有尴尬和慌張,也不打算解釋或道歉。
他怎麽解釋?
他自己也很奇怪為什麽這些事都要扯上他,道歉就更不可能了,明明他才是應該被道歉的那個。
死一般的沉默持續了很久,宴藍漸漸地冷靜了一些,終于克制地吸了口氣,說:“就算我當時跪在他面前說盡好話,今天這條視頻一樣會出現。”
他講了進入許天團隊後發生的一切。
“我以前連見都沒見過他,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故意針對我,也許他的本性就是如此,那就算沒有我,類似的事也遲早會發生。”
很明顯,這些話都是說給莊雲流聽的,衆人便都識相地縮着身體老僧入定,力圖實現“我看似在但實際不在”的效果。
偌大的會議室,滿滿當當的人,卻好像的确只有宴藍和莊雲流兩個。
莊雲流盯着宴藍看了一會兒,暫時放棄對峙,轉而問大家:“都說說吧,現在應該怎麽辦?”
這句話就像個開關,大夥兒突然被接上電源,“嗖”地活過來了似地坐直身體,熱火朝天地讨論了起來。
半個小時後,方案出來了——
第一,許天在社交平臺上對劇組、宴藍、公司、粉絲和大衆公開道歉,措辭必須誠懇,不能出現道了又沒完全道的情況;贊美所有幕後工作人員,同時用少量篇幅适當賣慘,就說最近壓力太大,已經到了需要吃藥的程度,一時受情緒掌控才會做出那樣的事,不是本意,非常後悔;最後再表示會先減少工作,一邊調養身體一邊增強業務能力,希望大家給個機會。
第二,寰行公開給出懲罰措施,聯系各家媒體及自媒體,把輿論控制在當下;推一些寰行其他藝人的敬業表現出來,轉移大衆視線。
理論上,這套方案的最後一步,應該是當事人宴藍也公開發文表示接受道歉,發表一通諸如“沒關系啊一場誤會,大家都不容易,以前沒有過這樣的事希望以後也不會有,繼續對寰行和寰行的藝人充滿信心”之類的言論,俗稱“錢到位了”。
可是現在,大夥兒看着一直靜靜地坐着,明明宛如空氣卻又存在感極強的宴藍,礙于單方面以為他是莊雲流的小情兒,誰都不敢提這一茬。
莊雲流自己也不敢。
他猶豫了好一會兒,終究還是沒開口,因為他突然覺得宴藍很兇,不是那種歇斯底裏的兇,而是冷靜沉穩的兇。
這種兇,讓他一個比對方大了五歲,掌控了足足半個娛樂圈的人都發自內心地感到hold不住他,以致于根本不敢當衆提要求。
再讓他下不來臺怎麽辦?——
莊雲流下意識地這麽想。
緊接着就想給自己一巴掌,他可是總裁!寰行的總裁!多少人想摸他的褲腿都摸不到!而宴藍只是個實習生!才二十出頭!大學還沒畢業!
……不對。
他一定不是因為怕他,一定不是。
他怎麽可能怕他呢?一定是因為有更加重要的原因。
是了,就宴藍這個性格,讓他發文表示接受道歉,一個沒操作好就是弄巧成拙,于大局不利。
沒錯,一定是因為這個。
他怕他?
笑話,絕不可能。
方案确定後,一切有序進行,宴藍也被莊雲流從許天的團隊裏拎了出來,繼續單單純純地做後期。
但網友的力量是巨大的,一夜過後,網絡上出現了一個新熱帖,對比之前寰行官方在評論區放出的後期小哥哥敲鍵盤手照和許天視頻裏助理的手,猜測這兩個人極有可能就是同一個人。
發帖人接着表示疑惑:怎麽這個小哥哥不久前還是後期,這麽快就變成了藝人助理?而且小哥哥既然是實習生,就說明他很年輕,已知手好看,聲音好聽,身材看着瘦瘦的,想必臉也不會太差,難道寰行想推這個小哥哥到幕前?可小哥哥的賬號一直沒經營過,看起來也不像。
帖子被大量轉發,評論區高呼福爾摩斯,不少人還說推素人也不錯,至少比那什麽許天強。
可以看出,發帖人主觀上并沒有壞心,就是細節控一時上頭,急不可耐地分享了自己發現的新大陸,但宴藍看着,卻是脊背發涼。
一時無所适從,他不想呆在寰行,也不願回學校——
網上的這些東西同學們一定都看見了,口耳相傳影響擴散,他不知道回去之後将會面對什麽。
找了個僻靜的街心公園坐着,臨近黃昏,郁郁蔥蔥的綠色隔絕了喧鬧的街道,令他內心的困境稍稍解開了一點。
猶豫片刻後,他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莊總,我是宴藍,您現在忙嗎?如果方便的話我去看看您,陪您吃個晚飯。”
這麽多年來,如果說有誰給過他最普通也最難得的溫情,讓他不再設防警惕、不再隔岸觀火、不再心存對抗,那就只有莊若人。
莊若人早年勞心勞力,生病退休之後便遵醫囑不再關注公事,遠離了娛樂圈的紛紛擾擾,也正因此,宴藍才敢找他。
平時莊若人聽到宴藍要來,總是非常開心地說着歡迎,但今天他似乎是下意識地說了個“好”字,卻沒來得及說完,只吐了個字頭就停頓了。
“啊,今天不巧啊,有個老朋友來看我……”
宴藍一向識趣,正準備說那就算了,結果莊若人卻搶先說:“但你難得有空,我讓雲流陪你吃飯,去惠竹膳吧,環境好,東西也養生,你們年輕人平時總愛吃外賣,要麽就是高油高鹽大魚大肉,現在看着沒什麽,過幾年身體就出毛病喽,我這就給你們定位子。”
宴藍頓時有點頭皮發麻,拒絕的話還沒來得及說,莊若人又不容置疑道:“你現在在哪兒?我讓雲流去接你。”
“我……”一貫伶牙俐齒的宴藍此時無比磕絆,老實說,他确實沒有拒絕莊若人的本事,這簡直是他的死穴。
“我、我不用接。”
只能這樣暫退一步。
“那行。”莊若人哈哈笑着,“那你倆在店裏見,我現在就告訴雲流。”
三分鐘後,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在考慮今晚怎麽放松的莊雲流被爺爺電話裏一句“從小到大我沒強迫過你任何事,今天就吃個飯,你就當是強迫了又怎麽樣?爺爺的話你都不聽了嗎?何況只是吃個飯,又不是押着你去領證”弄得只能認命。
他一臉黑線,懷着滿腔抗拒去了惠竹膳,發現宴藍還沒到,頓時就後悔了。
他應該慢悠悠的,讓宴藍等上一兩個小時再說,反正他是莊總,事務繁忙,借口太好找了。
哼。
不做點兒什麽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
……
于是半小時後,先坐地鐵後打了個車才終于趕來的宴藍推開包廂門,一眼就看見堂堂的莊雲流莊總正坐在那裏對着滿桌佳肴大快朵頤。
宴藍在原地站住。
莊雲流用餘光瞥了他一眼,沒扭頭,筷子也沒停下,随口說:“想吃什麽自己點。”
他心中得意極了,既然說的是吃飯,行,那咱們就好好地、單純地吃飯。
誰怕誰啊。
宴藍一言不發地走到莊雲流對面坐下,垂着頭待了一會兒,打開手機掃碼點單。
莊雲流又瞥了他一眼,陰陽怪氣地說:“你費盡心思終于達到了目的,還不滿意嗎?還臭着個臉?”
宴藍知道前有公事後有私事,莊雲流心裏不爽,便低聲解釋道:“這不是我的本意。我本來只是打電話給老莊總說想去陪陪他,但老莊總說家裏已經有客人了,又不想讓我落空,所以就張羅着讓我們一起吃飯。”
“你可以拒絕。”莊雲流幹脆地說。
宴藍眼眸一垂,根本沒法反駁。
“抱歉。”
他的心一跳一跳的,在莊雲流這樣的态度面前,他感到愧疚和羞恥,睫毛随着心情的波動而輕顫。
其實按理說,莊雲流也可以拒絕,但他也沒有。
他們都太重視莊若人了,不願違逆他的意思,不願他有哪怕一點點的傷懷和失落。
尤其他已經知道了莊若人的真實病情……
宴藍攥緊了放在桌面下的手。
他的內心十足地清高驕傲,但是為了莊若人,這些東西根本不值一提。
“莊總。”
他擡起頭來,神情前所未有地溫順,态度和語氣極為誠懇。
“我知道,您在工作上是認可我的,我相信您現在對我的看法一定跟第一次見面時不同了,所以我想說,我在生活中也并不是您最初想象的那樣,如果您能暫時放下抗拒和偏見,您一定會看到一個真實的我,說不定您并不讨厭那樣的我。只要您給個機會,我就願意、願意……”
這樣說話可以算是低聲下氣了。
宴藍非常不習慣,說着說着,滿頭汗都冒了出來。
莊雲流也很意外,終于放下了筷子,擡眼認真看過去:“你願意什麽?”
宴藍吸了口氣,“我記得您曾經說過,您周圍有很多極力讨好的人,我願意跟他們一樣,我願意努力變成……您喜歡的樣子。”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莊雲流疑惑地皺起了眉。
二人僵持着,試探着,莊雲流突然一笑,輕巧地說:“呦,改策略了?”
宴藍一愣。
“發現我對事業型的沒興趣,現在改柔弱型了?”
宴藍:……
事已至此,他只能努力忍耐,“莊總,我是認真的。”
“行吧,那你現在就表現一下。”莊雲流玩心大起,一派悠然閑适,“我倒是挺有興趣看看你究竟會怎麽讨好我。”
宴藍:…………
莊雲流在撒氣。
但他必須承受。
包廂裏的座位是長沙發,宴藍略一猶豫,站起來走到莊雲流身邊坐下。
莊雲流立刻用眼角冷瞥了他一下。
宴藍只當看不見,不動聲色地幫莊雲流把各樣菜盛出一些放在餐盤裏,又把湯盅滿上。
莊雲流的臉上露出了不過如此的涼薄笑意。
宴藍便又恭順地端起餐盤捏起筷子。
“我看你不應該進娛樂圈。”
宴藍一愣。
莊雲流一臉嘲諷,下巴點了一下宴藍準備給他夾菜吃的動作。
“你應該進養老院。”
宴藍:………………
他把碗筷放回桌上,正有點洩氣,莊雲流突然長臂一伸,轉身按住他外側的手腕,把他圈在了自己和沙發靠背之間。
宴藍頓時大驚,沒想到這樣的事竟然又一次發生了,他下意識向後躲,莊雲流卻用另一手箍住他的脖子,把他往回拽了一點。
“看着我。”莊雲流命令道。
宴藍不動。
莊雲流就繼續嘲諷:“你剛才怎麽說的?一到關鍵時刻就慫,我看你是真地只有嘴皮子厲害。”
宴藍被激将成功,轉回頭來直視莊雲流的眼睛。
這次的距離比上次更近,這次包廂溫馨的環境比上次在辦公室時更顯私密,莊雲流對他的壓制也比上次更有侵略性,如果說上次是警告,這一次就是發現警告無效之後的懲罰。
莊雲流當慣了總裁,看着人的時候,眼睛裏幾乎全是威壓,他卻仍覺得不夠,摟宴藍脖子的手轉而捏住了他的下巴。
這是一個更具掌控和威脅的動作,宴藍甚至不太敢呼吸了。
沒被抓着的那只手在身後艱難地攥着沙發的皮面,對抗的時間越長他就越想逃。
他努力忍着,努力調整情緒。
莊雲流卻仿佛興致正濃,輕輕歪頭眼睛微眯,定定地看了宴藍一會兒,挑了一下眉,再次強調道:“你剛才怎麽說的?”
莊雲流身上的香水味就像微風送來的湖水漣漪,宴藍的心怦怦直跳,整張臉帶着脖子和耳根都在發熱。
他攥了攥雙手手指,終于輕輕擡起,像情窦初開的中學生第一次坐暗戀之人的自行車後座,猶猶豫豫不知道該不該摟腰、摟也不知道該用多大的力氣一般。
他從來沒和人擁抱過。
但現在,他勉強算是以那種禮貌社交的方式抱住了莊雲流。
莊雲流的唇越發靠近,宴藍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
也說不準究竟是碰上了還是沒碰上,就在那個非常薛定谔的時候,莊雲流将他推開了。
“太青嫩了,我可沒時間陪你練手。”
莊雲流往旁邊挪了一下,整理西裝衣襟和領口,然後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似地繼續低頭吃飯,仿佛身邊坐着一團空氣。
完全被戲耍又完全被無視了的宴藍按着沙發邊緣片刻,坐回了對面自己的位子。
不多時,他點的餐上來了,二人便像拼桌吃飯一樣,全程各吃各的,沒有任何交流。
等吃得差不多了,莊雲流擦擦嘴,說:“我簽單。”
宴藍沒說話。
莊雲流皺了皺眉,又說:“你回學校是吧,要不要送你?”
他當然不是真想送他回家,只是為了避免莊若人責怪,宴藍心知肚明,搖搖頭說:“不用。”
“那我先走了。”
莊雲流多一句勸都沒有,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
“你,以後少騷擾我爺爺。”
宴藍瞬間捏緊筷子,眉間染上了愠色。
但莊雲流根本沒看見,只警告完自己的便轉身就走。
在餐廳裏心神恍惚地待了一會兒,宴藍動身回學校。
他預計了一下,先打車,再坐地鐵,然後抄小道從偏門進學校,回宿舍後立即洗澡睡覺,應該能跟幾年來習慣了每晚在自習室學到關門的三個室友錯開,等室友們回來發現他已經睡了,肯定不可能再專門把他拎起來問八卦。
能拖一時是一時,等過兩天網上再出現個新瓜,周圍的人自然就會把他這一點小新聞給忘了。
一個小時後,宴藍從地鐵上下來,按計劃抄小道。
大學城本就在城市邊緣地帶,相比繁華的市中心,這裏不可謂不偏僻,小道自然更加偏僻,一路上幾乎都沒有路燈。
宴藍憑着走過了許多遍的本能快步向前,突然側面風聲一緊,他愣了一下,尚未來得及防備,一個力量就猛地撞了過來。
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與此同時手背傳來一陣狠狠的刺痛。
趁着這個空當,攻擊了他的身影“嗖”地快速跑向黑暗之中,接着“啪”地一聲,有什麽東西掉在了面前。
宴藍擡頭看,面前只剩下黑暗,周圍也是一樣。
把手背放到眼前,一道細長的口子正在流血,而地上,兩個淡色的東西在黑夜裏非常顯眼。
他猶豫了一下,彎腰撿起地上的東西,發現竟然是一柄淺藍色塑料殼、刃上還沾着他血的眉刀和一個白色的信封。
非常不好的預感漫上了心頭。
輕輕捏着眉刀刀柄,他打開信封取出信紙,用手機上的手電筒照亮。
黑色的字跡映入眼簾,一筆一劃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氣,使得原本娟秀的字體變得非常生硬,帶着明顯的恨意——
“宴藍,你以為你可以永遠躲藏嗎?
我們找到你了。就是你。
你知道你的所作所為給許天帶來了多大的傷害嗎?他過去那麽多年的努力以及他原本光明的未來全都被你給毀了!你太可惡了!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像你這麽惡毒的人!
許天一直都是愛笑的,但現在的他一定在痛哭在以淚洗面!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你這個陰溝裏的蛀蟲!
我們要求你馬上公開給他道歉!為他澄清!最遲明天早上八點,我們要看到你的道歉聲明!否則今天的事絕對不會只發生這一次,也絕對不會這麽簡單!我們的力量是你想象不到的!”
……
極端粉絲的威脅信。
周圍的昏黑之中仿佛布滿了一雙雙惡意窺視的眼睛,森森涼意從宴藍的脊椎開始發散。
他捏着信紙和眉刀,壓制着急促的呼吸,當機立斷決定不回學校了。
最近的酒店在五百米外,他迅速過去開了間房,首先沖進浴室洗澡——這是他緩解不安的方式。
一個小時後,他坐在床上,用仍在顫抖的雙手捧着手機,在那個至今空無一物的賬號上發表了第一篇內容。
然後扔開手機,徹底地倒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