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桃花落懷
五月正是花濃,春風擺着暖意,徐徐吹向大地。
啾啾——,啾啾——,在檐下搭了窩的雀鳥叽叽喳喳,時不時往破了角的紙窗扭扭頭,好似在讨論着什麽。
躺在炕上的李阮棠依舊迷糊着,一襲木槿色的織金衣裙不知在哪黏了泥土,混着絲絲血跡,瞧着便觸目驚心。
偏她還做着夢,放在被外的指尖微微彎起,無意蹙起的眉頭看着便嚴肅認真。
“李阮......”抽抽噎噎的哭泣響起,坐在她身側的小郎君垂着腦袋,還未來得及再去摸摸她的氣息。
“真是晦氣玩意!再叫看老娘不将你們一窩燒了!”
窗外,也不知是誰家娘子猛地吼了幾聲,不僅驚得檐下的雀鳥呼啦啦飛出,更是吓得李阮棠渾身一激靈,別說夢裏落滿懷的桃花化為虛無,就是全身也突然酸痛的不行,仿佛被人狠狠揍了幾頓。
“唔......”
李阮棠才稍一清醒,便說不出的難受。
她略微動了動發麻的手指,正要問問是誰家婢子如此不講究,卻聽耳邊,還有人低低的啜泣。
這聲音既壓抑又難過,若非檐下的雀鳥被驚走,她倒還真的沒有注意到。
“......棠,嗚,棠。”他似是哭得久了,便是喚她的名字,也是斷斷續續,“你快點醒醒啊!”
棠棠?
喚的倒是親近,李阮棠聽得面上直燒,自打她回京,還未與哪家小郎君這麽熟稔過。
不過,這聲音聽着還真是清泠,入耳隐隐又有絲熟悉。
會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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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阮棠的頭還有些昏昏沉沉,眼皮更是萬分艱難地才細細睜開一條縫。她好奇地又故作鎮定地凝神,努力将分散的眸光彙聚在一處。
入眼的陽光刺眼,卻也遮不住四周斑駁的牆壁與破舊掉灰的房頂。
李阮棠一時有些怔,餘光不及身側。頃刻間,就被正悠悠順着蛛絲歡快地往下降着的一只小蜘蛛吸去了全部心神。
那小東西降得極快,沒等李阮棠眨眼,便與她的鼻尖只差分毫。
要知道,李阮棠平日裏天不怕地不怕,唯獨見到這些蟲蟻後背就直冒冷汗。
剎那間,剛剛還好似壓了山,灌了鉛的魂魄登時就被喚回了七八成。
她嗷得一嗓子,哪裏還顧得上去瞧什麽小郎君,身形極為迅速地先往窗邊一閃,眼看裙擺将将要挨到牆上的那一層灰黑,李阮棠眼角幾抽,順勢轉身,便往炕沿滾去。
畢竟除了怕蟲蟻,她還是個喜潔之人。
“唔!”
預想之中行雲流水般的逃離翻身被硬生生阻斷,李阮棠驚得後背發麻,不等她完全剎住,就已經極為狼狽地滾進了目瞪口呆的小郎君懷中。
剎那間,她只覺得自己撞進了一處溫香。慌得李阮棠手腳都不知該怎麽放。
索性她收了力,并未釀出大禍。
“對不住,對不住。”
李阮棠連連道歉,面前之人陌生,她心下疑惑,聲音便遲疑了幾分,“敢問郎君是哪家公子?”
小郎君顴上還有薄紅,一雙丹鳳眼淚意漣漣,被李阮棠撞得悶哼了一聲,緩了幾口氣方才同樣震驚道,“你不記得我了?”
他生得唇紅齒白,面如冠玉,便是坐在炕沿,也依舊腰背挺拔,一襲霜色外袍,亦沾了不少灰。
李阮棠瞧得耳圈又紅了幾度,又不好再盯着他,只偏過臉在心裏犯着嘀咕。
她該記得麽?
聽這話裏的意思,她們竟是舊相識?怎得她竟一點印象也沒有。
李阮棠微微蹙眉,可額間的痛絲絲縷縷,猶如密線一般纏住了她的神志,着實無法再去細想。只強忍着,不多時便落下了一腦門的細汗。
此處雖然落敗,但院子裏倒還開着不少叫不出名的花,花香随着風來,輕輕拂過了她垂下的鬓間發。
小郎君偏過臉,觸在她肩頭的雙手稍稍用力,不露痕跡地将貼得極近的李阮棠往外推了推。
她原本就不怎麽聰明,這會更是傻的緊,連衣領敞開也沒注意。
孟均很是嫌棄地微微蹙眉,他才不稀罕瞧見什麽所謂的女兒白。再說了李阮棠有什麽好看的,不就比男子軟了些麽。
就算無意看了也要洗洗眼,畢竟幼時被她扯了腰帶當衆出醜的事,他可沒忘!
這李阮棠啊,也就是那張臉慣會騙人,看着斯文有禮,柔美溫和,實際就是個莽撞性子。
若非此刻天下太平,女皇下令偃武興文,哪裏會讓她回京繼續做什麽世女。
李阮棠若不回京,他家娘親也不會挖空心思,非說她們有什麽青梅竹馬的情誼,想要他飛上枝頭,做她的世君。
明明,他都已經......已經有了在意的人。
一想起那女子溫婉的笑,孟均耳尖忽得就有些癢。
雖說他還未與魏姐姐說過幾句話,但她那般文采斐然又通透達練,理應能瞧明白自己做的那首詩才對。
孟均想得出神,手指下沒了分寸,直捏得李阮棠手臂發疼。
小郎君瞧着便是一副神傷的模樣,李阮棠抿了抿唇,猶豫地伸出手輕拍在他霜色的廣袖。
她不太會與郎君相處,忖了忖才道,“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話畢,她又點了點頭,“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李阮棠額頭處剛剛才換的麻布,又沁出了新的血跡。她面色白裏泛黃,一雙杏眸閃了又閃。
她不太會說謊。
不過,這話也不能算是騙他。
她的确不記得他是誰,更不知曉自己為何會在這麽落敗的院子裏出現。
除了記得自己的名字,她只記得有個小郎君,哭哭啼啼跟她賭誓,要是年前再娶不到夫郎,便要讓出玄玉。
李阮棠雖然想不起他口中的玄玉是什麽,可這兩字單單在口中低低過上一遍,都是極為不舍。
想來應該是她珍視之物吧。
李阮棠瞥了眼窗外,不知名的花正開得紅火。姹紫嫣紅的,平添不少暖意。
她默默估算了日子,眼下差不多就是四五月間,離打賭的時間可沒剩多少了。
娶夫郎?
李阮棠耳尖悄悄紅了一片,偷偷瞥了幾眼抿唇不樂的小郎君,連忙很是正經地端坐在一旁,哪裏還記得剛剛被蜘蛛吓得面色發白的事。
沒想到這樣窮苦的地方,竟也會有俊俏白淨的郎君。
李阮棠暗自驚嘆,原本她不該如此無禮,偏偏這小郎君姿容着實令人驚豔。
單是一轉眸低眉,拂手擦去沾在眼角的淚花,都翩然若仙。更消說他起身斟茶,長指拂袖,靜雅天成。
“那......”小郎君稍微偏過些眼來,“你還疼不疼?”
說起來,他倒不曾見過李阮棠這麽狼狽過。他雖然不想嫁她,但兩人從那麽高的山坡滾落時,硬生生将他護在懷裏的,是她。
是以,他禮貌關心一下,倒也不算背棄了自己的心意。
“還好。”李阮棠與他微微笑了笑,“不知公子可知此處是何地?”
孟均搖頭。
他一醒來,便是在她的懷中。想起枕過的那片柔軟,孟均一怔,餘光中,李阮棠的衣領依舊敞開幾分。
他倏地背過身,握在杯盞的指尖微微發顫。
“你,你的衣領!”
完了,完了,他瞧見了!
小郎君悔得暗自生惱,恹恹閉目,李阮棠果真是個莽撞人,好歹她也是讀過書,上過學堂的,怎地一點也沒有讀書人的慎與穩。
像魏姐姐,不論何時遇見,她的衣裙總是一襲月白,不染凡塵。哪裏會跟李阮棠一樣,連自己衣領敞開也不知。堂而皇之的露出那一抹白,一點都不知羞!
他惱得後脖頸都紅透了天。
“什麽?”
李阮棠懵懵低頭,剛剛才平複的臉色剎那間便漲得五彩缤紛,“對,對不住。”
她絕非故意孟浪,可眼下卻也不好再多做解釋。也省得面怯的小郎君更加不知所措。
李阮棠定定神,手下飛快地整着衣領,引了話道,“那公子可知為何會與我一同出現在此地?”
背過身的孟均肩頭一僵,卻沒有立即應她。
得李阮棠相護,他并未傷到分毫,只是摔昏了神。
就在這迷迷糊糊間,孟均可是聽到救她們回來的女人說了很多不好的話,其中,便有敲李阮棠竹竿一事,亦有......
小郎君抿唇,這世道于男子艱難。尤其此地瞧着便不富裕,沒有妻主的男子更是受限的很。
剛剛他可是聽得清清楚楚,這家說,若他并非李阮棠夫郎,便要将他直接抵給村裏的付娘子。
言談間竟是絲毫不顧大晉百年律法。
孟均聽得心驚,卻也知曉單憑他一人之力,怕是難以逃脫。更明白,若是他當真被人強壓着在這一處丢了臂上的守宮砂,就算等到府裏來人相救,只怕也是敗了名聲。
又如何能再回京都,與魏姐姐同堂共參詩會。
好在,現在李阮棠什麽都不記得。
小郎君恨恨咬牙,兩害取其輕。比起這些不知禮的村民,他寧願矮下身段,哄着李阮棠。
況且小時候她亦不是故意扯掉了他的腰帶,要不是被人絆了一跤,無處抓手,也不會連累到他。
罷了罷了,總歸都是些陳年舊事。
孟均低低嘆氣,悄悄回眸看向身後正理着衣領的李阮棠。她額上的傷最初是由這家娘子給包紮的,歪歪扭扭敷衍了事。
是他醒來實在看不過眼,才輕手輕腳地解開,又重新弄了一遍。
傷口他看過,倒不算太重。況且就她剛剛躲蜘蛛那利落的身手,孟均心下又松快幾分。
不過她臉色着實難看的緊,也不知是不是還有什麽別的傷勢。
小郎君忖了又忖,總歸只是借她一個名,那雙丹鳳眼似沾了桃花,開盡一春,還未開口。
就見李阮棠拱手,一本正經道,“敢問公子,家中可曾訂過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