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節
瑛努力搜索着自己的大腦,試圖找出一個能引起熱烈反響的話題,大腦卻仿佛一棵已經禿頂的搖錢樹,怎麽搖也沒有一個子兒落下來。
呃,在繼二三十分鐘斷斷續續的交談之後,兩個人的見面時間似乎湊夠了一個小時,已經體面到了說再見不算太唐突的程度,于是,紅色風暴抓住時機,表達了盡早解脫的願望,他說,你晚上還有事是吧?我就不耽誤你了,下次你有空的時候,我再好好請你吃個飯吧。
下次下次下次,哪裏會有什麽下次?唐小瑛沮喪地想。她站起來,仿佛一個演砸了的話劇演員,被當場噓下臺去。她垂頭喪氣地跟在紅色風暴後面走,走到地鐵站處,跟他說再見。
那就……以後再聯系了!紅色風暴推了推他的無框眼鏡,憨厚地笑道。
嗯,再見。唐小瑛最後看了這個禿頭、微胖、年薪十到十五萬的律師一眼,往地鐵下面走去。站在破舊的地鐵站裏,她靠牆呆呆地等着車,心裏生出一點傷感。這個世界是多麽的奇妙,兩個毫不相幹的人,莫名其妙地幹掉彼此的一個下午,然後再分道揚镳,有那麽一點微渺的感動,但是明天早上再起來時,他上他的班,我上我的學,又是地鐵裏不相幹的兩個人而已。
然後就到了晚上,坐在中國城的某餐館裏,對面是一個叫蜘蛛俠的人。
蜘蛛俠給唐小瑛的感覺就是兩個字:別扭。他也算是熱情的,長得也算是及格的,但說話怎麽就那麽別扭呢?無論你表達一個什麽觀點,他都要反駁,仿佛這不是一場談話,而是一場圍棋賽,你每下一個子,他就要上來堵你一把,等把你堵得走投無路了,他就贏得了這盤棋。
他的口頭禪是:那也不能這麽說。
你是幹什麽的?
在一個市場調查公司做分析。
聽上去挺不錯的。
這有什麽不錯的?反正就是混呗。
你不喜歡你的工作啊?
那也不能這麽說。喜歡也得做,不喜歡也得做,喜不喜歡都沒有什麽意義。
唐小瑛小心翼翼收起這個話題,開始低頭喝湯。
還是做學生好啊,特別單純,蜘蛛俠突然說,無憂無慮的。
什麽無憂無慮的?唐小瑛笑道,我現在都快被我老板逼瘋了,我們老板特黑,逼人幹活是沒日沒夜的,煩死了,典型的一個資本家。
那也不能這麽說。美國社會就是這樣的,我給你提供工資,你給我提供勞務。人家逼你,是因為上面還有人逼他啊,人家的grant,也都是辛辛苦苦讨來的,花起來自然心疼。以前國內的老板一團和氣,請你吃大鍋飯,誰不和氣啊?
本來唐小瑛還想争辯兩句,但是一想到任何争辯,都只是給他自我表現的可乘之機,也就閉了嘴。
而且,人也根本不nice。我還時不時給他倒點茶、夾點菜什麽的,他怎麽一直只是在自顧自地吃呢?唐小瑛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心下憤懑起來。
最可氣的是,竟然連他自己提出的觀點,只要你附和一下,他也跳出來反駁,以保持他居高臨下的姿态。
其實跟老美打交道,倒是更容易一些,更單純一些,沒有那麽多拐彎抹角的東西。我就特受不了很多中國人特別口是心非的習慣……蜘蛛俠漫談道。
是啊,我們辦公室的幾個老美都挺好的,有一個美國男生,家就在New Jersey,有一次感恩節,還叫我們幾個中國學生一起去他家玩,他媽特別好,特別熱情……唐小瑛附和道。
那也不能這麽說。美國人的熱情,經常特別虛僞。跟中國人不一樣,中國人跟人打交道的時候,一開始可能會比較冷淡、戒備,但是一旦熱情起來,就比較真誠。美國人的熱情,就是一種習慣而已,回頭你欠他兩毛錢,該讓你還,還讓你還,一分錢不能少,他們的熱情裏面,沒有什麽感情因素,特別虛僞。你要以為老美對咱們真的多麽好,這也是一廂情願,我看。
不是你說美國人好嗎?唐小瑛憤憤地想,我不過也就是附和一下,讓談話愉快一點,你以為我真認為老美多好啊,真是的,人家再好,跟我的世界也沒有什麽真正的交集,我又care什麽?但她忍了忍,沒有把話說出口,說出口的只是:對,美國人的熱情和中國人的熱情,內容不太一樣,老外熱得快,但是不真誠,中國人熱得慢,但是比較真誠……
那也不能這麽說,中國人現在都不把朋友當朋友,而是當資源,真誠得起來嗎?你們在學校還行,還能交幾個真誠的朋友,出了校門,我跟你說,根本不會有誰對你真誠,都是看你身上有沒有什麽好處可撈……
唐小瑛笑而不語。
你不是喜歡擡杠嗎?我不說話,讓你沒杠可擡,看你怎麽表現!反正唐小瑛也看出來了,這種找別扭的人,還不如夏力呢,說話跟擰麻花似的,累不累啊?反正跟他也沒戲,得罪他也無所謂。一個小時之後,唐小瑛幹脆不說話了,也不給他夾菜了,自暴自棄地猛吃菜,時不時地擡起頭來嗯嗯啊啊兩句。
白費了這一臉的粉底,一嘴的口紅了。白費了這一晚上的時間了。白費了坐上地鐵時的那一點振奮了。唐小瑛在心裏嘆了一口氣。
果然,蜘蛛俠那邊由于批判對象供給不足,言語漸漸稀疏下來,及至最後斷流了。
Jeniffer你是不是挺不愛說話的一個人啊?
是啊,我這人笨,不會說話。
女孩子,文靜一點也不錯。
是啊。
不過也不完全是這樣。你看中國的女孩子啊,叫什麽什麽靜的特別多,什麽張靜啊,李靜啊,劉靜啊,王靜啊,估計全中國怎麽也能好幾百萬,其實靜是什麽啊,就是不要有個性,說白了,給女孩取名字叫靜,就是要抹殺女孩子的個性。
沒這麽嚴重吧?我以前認識一個王靜,特別有個性。
叫蜘蛛俠的人(2)
那也不能這麽說。她有沒有個性是一件事,她父母想不想讓她有個性又是一件事,這兩者沒有必然的聯系。再說了,我說的是一個大致的情況,并不是具體個案。反正中國那種文化吧,特別容易培養出像你這樣文文弱弱的女孩。
唐小瑛一愣,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突然往椅子背上一靠,冷冷地說:你不就是想說我這人不說話,特別沒個性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中國人的性別教育,特別有意思。
有什麽意思呀?我怎麽不覺得有什麽意思?
蜘蛛俠一愣。愣了一會兒,笑容又從嘴角邊泛起:你太敏感了,我沒有那個意思,不是說了嗎?我只是說一個普遍情況,并不針對具體的個案。
欺軟怕硬,唐小瑛心裏冷笑一聲。
于是這個夜晚的尾聲部分,變得簡單明了。十分鐘後,她借口有事,和蜘蛛俠告別了。踩着她的粉靴子,走在寒氣襲人的初冬,唐小瑛突然覺得神氣活現。她覺得自己對蜘蛛俠那頓小脾氣,發得太對了,太解恨了。由此她又推導出一系列的思索:尊嚴這個東西,其實是和欲望成反比的,你想得到一個東西,就會變得低三下四、死皮賴臉,而當你對眼前的這個人、這件事無動于衷的時候,尊嚴就會在你心目中拔地而起。想通了這個道理的唐小瑛,很有尊嚴地走在紐約的街頭。一個小時後回到家裏時,她還在為自己的這個頓悟而得意,直到接到夏力的電話。
喂?你他媽上哪兒去了,怎麽一天都找不着啊?夏力懶洋洋的聲音在電話那端升起。
于是,握着電話筒的唐小瑛,站在她那兩只可愛的粉色靴子裏,發現自己關于欲望和尊嚴的頓悟毫無意義。說到底,為了擺脫一些東西,她必須得到一些東西,而為了得到一些東西,她又必須放棄一些東西。說到底,這就是人的欲望。明天早上起來,她還是會死皮賴臉地活下去,臉上那厚厚的粉底上還是會堆滿機械的微笑,嘴裏蹦出的,還會是那些不假思索的嗯嗯啊啊。
兩天後,她的電話留言裏,有蜘蛛俠的聲音:Jeniffer,怎麽樣?那天跟你聊得挺愉快的。你周末有空嗎?有空的話,到我們New Jersey來玩一下吧……
話都沒聽完,唐小瑛就切斷并删除了這個留言。男人啊男人,都是受虐狂,你理他,他就不理你,你不理他,他反而屁颠屁颠地跑了過來。放下電話的唐小瑛,發了一會兒愣,突然有種想放聲大笑的感覺。那種大笑的沖動,在腹部滾動着,慢慢地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