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幽冥火
第六十四章幽冥火
“啧啧啧，這般掙紮也是毫無意義的。”神秘人搖搖頭，嘆息一聲，仿佛有些憐憫眼前的少年。
芷際幾番凝聚心神，想要破解神秘人施加的禁制，眉間便隐隐閃過一陣痛楚，繼而跌倒在地。
一旁的老人看着眼前這一幕，有些驚愕的神情，沉聲道，“莫非……”
“沒錯，石壁中那個少年，七竅皆通，卻竅中空蕩，無論你用多少的靈蘊施壓，都如同泥流入海，你可知為何？”
“柏奚……，莫非能用活人做柏奚！”老人忽然雙眼圓睜，內心動蕩，一句話俨然如同一記炸雷。
“看來你還沒有笨到家。”神秘人微微一笑。
“原來這世間神跡一般的力量，竟然是要這般駕馭。”老者仰天長嘆一聲，內心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你感到震驚麽，其實想想這樣不也挺有道理的，聰明人的選擇。”神秘人點點頭，甚是贊許。
“既然如此，你就算打開了祭壇入口，又能如何，你也不過是肉體凡胎，怕是也無福消受吧。”老人卻是嗤之以鼻，冷冷答道。
“所以說你們這些庸人，永遠只能看到鳳毛麟角。”神秘人微微一笑，并不動怒。
“至于你，你大概會明白一些吧，你都已經見到過了。”
神秘人轉過身，繼續将注意力放在芷際身上，緩緩走到芷際前面不足一尺之地，然而石室裏微弱光線愈發的看不清神秘人的容貌來，顯得鬼氣森森。
然而芷際此刻卻面色蒼白，心神游離，方才想要破開禁制，然而稍稍動念，便覺得四肢如有針刺，繼而如遭火焚，險些昏厥過去。
神秘人就這樣看着芷際，仿佛欣賞着淩風一現的昙花。
緩緩擡手，輕輕扣在芷際脈門上，芷際只覺得一道冰涼的觸感劃過，仿佛什麽東西從體內流失，然後看到神秘人從手腕上劃開的口子上，取走了幾滴血液。
明明說話甚是輕狂的人，做起事事情來卻是異常的專注。老者還是第一次看到他親手做些什麽，那人無論什麽時候出現，總是一副閑到無所事事的模樣。
只是眼下專注的事情，卻是劃開別人的手腕，取走別人的血液，老人眼見着，不知為何感到有些作嘔，然後脊背發涼。
取完血液，神秘人自顧自的笑着，然後用手指壓住芷際的掌心，橫豎撇捺的劃了幾道，末了像是畫了個圈，神秘人忙着這一切的時候，神情專注而興奮，就像是擺弄着最心愛的玩具的孩子。
“你能看到那個孩子看不到的東西，但這并不代表着你是對的。相反，虛假的東西只會讓你的內心更加憎恨。”
“你為什麽會知道那些。”芷際冷冷問道，而他的心裏，卻已經回到了曾經兩度進入的地方，雖不盡相同，卻無一例外的驚悚和詭怖。
還有那個祭壇裏的幻象，留給他的那個漫長的夢境。
“因為我也……去過了。”神秘人微微笑着。
芷際聞言，不禁有些驚詫，然而他的眉梢皺得越來越厲害，想到那天夜裏，枯葉泉那枯萎的泉眼周圍一場混戰。
“那天是你？”芷際睜大雙眼，咬牙望着眼前的男子。
“準确的說，是有我。”神秘人笑着說。
“你到底有何居心？”芷際終于按捺不住內心的憤怒，厲聲問道。
“你在幻境中看到的那道光，那條路，那座城。”神秘人微微笑着，仿佛慈祥的先生跟好奇的學生分享什麽學識一般，頗有興致。
“那道光，是一座城？”芷際茫然問道。
“景樓是流光的影子，而流光也不過是月亮的影子。”神秘人笑着說道，“不過如你這般充滿憎恨的內心，是走不完那條路的。”
芷際聞言，忽然渾身一震激靈，仿佛回到了那天在幻境裏，墜入血河，看着無數枯骨飲血狂歡舞蹈的詭異情景。
“不過你也不必太傷心，若有機緣，說不定還能解開心結。不過眼下，”神秘人微微笑道，“從我這裏問了這麽多問題，也該替我做些事情了。”
“恩？”芷際微微一怔，實在猜不透這個人葫蘆裏到底賣着什麽藥。
“你會替我殺一個人。”神秘人微微笑着，似乎很滿意他的語句。這是一個很奇怪的語句，像是一種純粹而絕對、不容動搖的預言，而不是任何要求或者命令。
“所以現在，不妨先休息休息。”神秘人笑着，芷際只覺得掌心有些灼熱，癢癢的，不知不覺，便昏了過去。
半晌之後，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神秘人起身來，淡淡沖那老者說道。
“對了，你別去琢磨你的鬼畫符了，收拾一下回去巫府吧。”
“恩？”老者有些疑惑。
“你那個廢物弟弟，貌似被人……呼，你再不回去，巫府就要關門大吉了。”神秘人笑着說道，仿佛只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且相當有趣。
“等等，這兩人是以疑犯身份看押在此，堂面上是由首座大人負責，你還是不要随便亂動的好。”老人皺着眉，至于什麽弟弟被殺的事情像是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也難怪，被弟弟囚在地下這麽多年，聽到這個消息一點也沒有悲傷呢。”神秘人微微笑道。
“即便身為天才，話也不要太多了。”老者冷冷回應了一句，便自起身往一旁的臺階上去了，一路聽見嘩啦呼啦的聲音，有些尖銳磨耳。
那是冰冷的鎖鏈拖行劃過地面的聲音。
“哈，晚生受教了。”神秘人倒是恭恭敬敬揖身行了個禮。
……
……
夜色深沉，也不知過去了多久，那雨算是停了，凜冽的大漠深秋之風陣陣吹過庭院，帶着淡淡濕意，涼意愈深了。
“也真是有趣，大漠裏不僅泉水不竭，還能下雨。”客棧房間裏，窗口前一個魁梧的漢子望着窗外，有些出神。
“難得六爺你居然這麽有閑情懂得欣賞春風秋月。”白衣青年雖然坐在輪椅上，卻一言一笑之間，風采絕然，翩翩如玉。
“嘁，老六我哪懂得你們那些讀書人的花花腸子，老六我看山是山，看沙是沙，看刀口是淋血的，看女人是風騷的，比不得你說的什麽勞什子春花秋月。”老六擠着眉毛答道。
“也是，想來六爺眼裏的生活倒是比我輩豐富多彩充實多了，可見讀書誤人。”計無從笑着答道。
“話說，老六你看着景樓鎮子裏是不是要發生些事情了。”老六皺着眉，問道。
“六爺怎麽突然還學會感懷傷時了。”計無從故作一聲唏噓長嘆，回應道。
“別老顧着損我了，你說那個少年到底什麽來歷啊。”老六回過身，跑到床頭坐下，靠近了無從的輪椅。
“那位公子姓祁，乃是茱池權臣祁應川之子。”計無從搖搖頭，答道。
“茱池，那不是西邊小國麽。”老六嘟哝道。
“國的确是小國，不過再過些日子。以後咱走在這條路上，多少要看這些他們的面子了。”計無從淡淡一笑，“不過托行莜的福，以後六爺自然面子也是大大的。”
“嘁，莫非這小子還能橫行南域麽，再說就算是權臣之子，畢竟不是皇室宗親，诶，便是有些手段，又能怎樣。”老六嘆了口氣，俨然一副英雄相惜之态。
“英雄年少，風華正茂，一諾千金重，談笑死生同，我們這些老人家安安心心看着便好。”計無從手中把玩着随身帶着的那一把短短玉尺，微微笑着。
“老人家？”老六瞪大眼睛瞧着計無從，一對虎目簡直要把計無從連骨頭一并看透了，要從他身上找出來“老人家”這三個字在哪兒來。
計無從察覺那雙眼睛下的惡意，咳咳一聲，故作正色道，“江山代有人，豈是單單用年齡和外貌可以斷言的。”
就在二人言說只是，忽然聽到外面些微響聲，細紋之下，竟然是車轍軋過那青石板街道的聲音。
而那些聲音裏還有一種聲音，像是古琴蒼勁的弦音，然而枯燥而單調的重複着一個音節，就像是毫無生氣的機括。
那馬車聲音，輕輕停下來，正在客棧後門外。
然而那馬車停下來，也沒見人下來，甚至連馬車前都沒有趕車的人。
夜裏忽然這樣一輛馬車靜靜出現，卻有一個人影不見，真個是一輛鬼車。
可惜夜太深了，便是周圍鄰裏的，也早已見不到什麽燈火，客棧樓上那一間房裏雖然燈火依然，然而顯然沒有驚訝的意思。
“這聲音聽起來像是你那輛鬼車。”老六努着嘴低聲道。
“額，這個名字雖然貼切但并不可愛。”計無從苦笑道。
“這麽晚了你還要出去？”老六皺眉問道。
“本不想去的，但是，诶，我這算是倒了多少輩子的黴，認識了這麽個家夥。”計無從攤開手表示自己也很無奈。
“你啊，真想把你那輛鬼車給拆了，整天整夜到處跑，三爺跟我多久沒見着你了。”老六嘆息道。
計無從并不答話，俊秀的眉目間流露出一絲愧疚和無奈，轉而将目光投向了靜靜坐在角落裏的三爺穆修。
穆修沉默不言，就像是沒有聽到二人的談話，良久以後方才微微點了點頭，“路上小心。”
“恩，”計無從靜靜回答，“要是三爺你們要回流光城，記得走丁壬字路線。”
“恩。”穆修點了點頭。
倒是老六有些木讷，在腦子裏盤算幾遍，終究還是想不起來丁壬到底是計無從當年在地圖上化出來的那一條線來，知道看計無從依然支着輪椅出了門外，這才趕緊追了上去。
“我送你下樓……”
老六的聲音回蕩在客棧走廊裏，有些淡淡的溫暖人心。
……
……
老者離開後，也不知過了多久，神秘人就這樣靜靜看着芷際二人，仿佛入定了一樣，視線又像是落在極遠的地方，終于緩緩打了個哈欠，随随便便伸了個懶腰，便自起身離開了石室。
聽到那鐵門重新鎖上的聲音，重重的回響在石室中，良久方才沉息。
空蕩蕩的石室裏，芷際依然渾身乏力的趴在地板上，靜靜望着對面的石壁中那個閉眼如沉睡的少年。
平生看過無數，談笑無數，共事無數，卻直到今天，這身邊之人，竟然有些陌生。
難道是因為他終于不能歡笑，也不能喧嚣，只是這般沉默的躺在這石壁中，俨然如一塊巨大的琥珀。
還是因為從神秘人聽聞了些新的……說法。
修行中用來代受反噬，百姓家用來代受災厄，是為柏奚。
可是那些都不過是些木頭傀儡，堯華卻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啊。
從來沒有人跟自己提起過，即便是自己奉若神明的大祭司，也只字未提，堯華明明自己修為半是嬉笑，卻是為自己承擔了一半苦楚。
為什麽他還能笑出來呢，那是虛僞的做作，還是說他自己也不知道。
若是知道了呢，還能笑得出來麽。
為什麽要用這樣近乎殘忍的方式，明明自己也可以承受，為什麽。
芷際忽然低喝一聲，俊秀的臉上擰出一絲怒容，看上去有些猙獰可怖，仿佛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一般。
為什麽要讓最親近的人去代替自己承擔。
現在我就讓你們知道這是多餘的。
少年忽然怒目圓睜，雙臂顫抖着緩緩撐開，向前一點一點爬過去，每次向前伸去的手指都勾屈成爪，在冰涼的石板上劃過，聽見指甲摩擦石板的聲音，隐隐作痛。
修行者失去靈蘊支撐的身體，就像是傘骨斷盡的油紙傘，無法支撐，眼看着十來步的距離，卻如天涯海角，遠不可及。
而每爬出一步之遙，都如同身在刀山火海，芷際額頭汗出如雨，手臂上更是青筋暴起，一口銀牙險些咬碎，在那陰冷的石室中，凄怆如同厲鬼。
然而懷着那般執拗的心念，那距離竟然是一步一步縮短了些。
近了，更近了……
只剩下不到三步距離，而芷際已然渾身濕透，形容枯槁。
再往前一步，周身隐隐透出白色的光芒，卻不像平時那般整齊光潔如同絲縧，而是千瘡百孔，渙散飄零，像是毫無規則肆意燃燒的火焰。
雙眼中滿布血絲，瞳孔散淡。
芷際只覺得如墜冰窟火海，內中愈寒，外膚愈熱，眼前一片模糊，漸漸有些支撐不住，四肢重逾千斤，已經從擡手向前，變成了沿着地面緩緩摸過去。
一步。
最後一步之遙，也許在正常人眼裏，那只有半步。
然而芷際重于沉沉垂下了頭，周身只有一片支離破碎的白。
斑駁而令人心碎。
知道那一剎那，芷際似乎有些明白了什麽是神秘人所說的憎恨。
內心的，憎恨。
終于沒有在前進一步，只有那一根手指頭，靜靜躺在石壁前。
也許已經觸到，也許相差一毫。
也許……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