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砸落在桌面上。
“閣下這話未眠有些太狂妄了吧。”苗毅坐在太師椅上的身子仿佛深深凹下去一般，垂着頭冷冷說話，聲音裏帶着些難以遏制的憤怒，以及一些意味不明的顫抖。
“狂妄？”淩岳昂然挺立，“大搖大擺走進這屋便叫做狂妄？那我覺得十步之內取苗大人項上首級如同探囊取物既不是狂到極致了？”
“那麽一夜之間屠盡三寶堂又算是什麽？”淩岳猛地張開雙臂仰天長嘯，一句質問氣勢磅礴，震耳欲聾。
“城南三寶堂一夜滅門你可以忍；而今一個年輕人站在你面前對你破口大罵你可以忍；若是明天有人明刀明槍殺到你苗府門口，你……還要忍？”
“夠了！”仿佛陷在太師椅中老者忽然猛地拍案而起，喝斷了淩岳的質問。
“說吧，你想要我做什麽？”老者緩緩擡起頭，陷下去的眼睛帶着怒氣未歇的赤色，卻終究神情平靜的淡淡問道。
淩岳聞言，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面上微微一笑，神情甚是欣慰。沖苗毅恭恭敬敬的拱手道，“晚輩深知此中危險，所以并不希望苗大人做什麽。”
“哈哈哈哈……”苗毅仰面大笑，笑聲卻是苦澀無比，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年，末了，老者擡手在淩岳肩上拍了拍，搖搖頭，緩緩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随後老者轉過身來，大聲宣布道，“諸位王公大臣，今日在下聊備酒席，大家開懷暢飲，算是提前為明日盛會預祝一杯，諸位大人且留在府中，也莫要回去了，就在鄙人府中歇息，自有上房準備。”
并不需要做什麽的意思，自然是什麽也不要做；設宴款待，上房伺候的意思自然是不許出府。荒雀不禁暗暗贊嘆這其中深意，終于明白了淩岳所謂的未必多一個朋友，但肯定少一個敵人是什麽意思，對淩岳實在是刮目相看。
至于行莜在想什麽，荒雀本還是有些好奇的，只是咋一想大概已經閉着眼睛睡着了吧，心裏偷偷笑着也便不再多想。
然而行莜雖然閉着眼，心中卻是依然一片清明。神思飄渺，仿佛回到了幾天前，也是一個平靜的夜晚，只是那天風沒有這般涼，夜色也不似這般的漆黑。他想起在欄杆邊看到的那一幕，看到那個月下獨自落子的玄衣男子，随手将那柄劍擲出時候的冰冷語氣。
而他隐隐明白了那天月光下那個垂首沉默、淚如雨下的少年。
如果眼前的淩岳，已然有了折服衆人的魄力，那麽那個疏淡從容平靜如死的男子，又有着怎樣的力量呢。
行莜皺着眉，似乎終于明白了那一句“俠之劍，下能殺宵小，上可誅奸佞，甚或斬帝王，卻終究，難平天下”是什麽意思。
行莜搖了搖頭，輕輕嘆了口氣，又念出來當時親眼目睹那一幕時生出的感慨，“天地為局，蒼生為子。”
“行莜大人？”一旁的荒雀聽聞行莜低聲念出了什麽，不禁問道，然而行莜只是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大人厚意，晚輩多謝。”淩岳沖着苗毅鞠了一躬，嘆了口氣，仿佛正要離開，卻忽然想起什麽，沖着偏座那位未着官服的青衫男子微微一揖。
“父親大人，陛下可是又将國事盡付您手？帶着那位嬰孩兒皇子留在國中？”淩岳輕輕問道。
“哼，我知道你要說什麽。”祁應川冷冷瞥向一邊，有意不理眼前的淩岳，自懷中拿出一物，遠遠的朝着淩岳扔了過去，“拿去。”
淩岳見狀，嘿嘿一笑，趕緊雙手接住，面上簡直笑開了花，卻又帶着寶貝兒子在父親面前耍賴時的一臉痞氣，讓人忍俊不禁。
“翠山谷外，區區三萬，不過都是精銳，你自己省着點兒。”
只是滿堂大臣見了那金閃閃的小小物事自眼前輕飄飄的飛過，聽到祁應川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頓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無不瞪大眼睛瞧着這對奇異父子，因為誰都感受到哪一件小小物事的分量。
“多謝父親大人。”淩岳笑嘻嘻的便将那件引人注目的金色物件揣到了懷裏，然後一揚眉，“孩兒要是用完了，啥時候還給父親大人才是？”
那青衫中年男子冷冷哼了一聲，拂袖起身，冷冷道了一句，“既然給你了，便是你的。”
随後轉身，不在多說一個字，徑直往後院去了。
“給你了，便是你的……”
青衫人已不在，然而堂中仿佛餘音未歇，繞梁不絕，因為誰都感受到這句話的分量。
“我的娘啊……這是要變天啊！”不知是誰在低聲呼喊。
……
一時間滿堂議論紛紛之聲，衆位大臣在顧不得氣度和姿态，仿佛一群熱鍋上的螞蟻，交頭接耳，亂作一團。
然而三個年輕人，卻沒有時間欣賞這一副雖然稱不上賞心悅目但卻會讓人相當快意的畫面，至少荒雀看得很快意，甚至說，很爽。
……
……
從苗府的大門出來，重新回到冷冷清清凄凄慘慘的青石板路上，淩岳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兩位夥伴，報以淡淡的微笑，仿佛卸甲的将軍一般，讓人感到安定的笑容。
仿佛感受到大街上烈烈的寒風，淩岳擦去額頭細弱牛毛的汗水，擡頭望了望天，嘲諷般的淡淡道，
“哪裏是要變天，這是已經變天了啊……哈哈哈哈。”
夜風呼嘯，長街空曠，襯得三個年輕人仿佛苦行的修行者，然而腳下的路，依然遙遠而筆直。
作者有話要說： _(:з」∠)_寫到這麽晚了，趕緊睡覺去，躍躍欲試明天的一章，好像沒有沒正面寫到過行莜出手啊說實話我都好期待，全身熱血都要澎湃了……！最近進度快多，眼看着臺面上的争鬥已經趨向于白熱化了啊哈哈哈希望十月份搞定……大家晚安
☆、弦淩霄
冷清的大街上看不到一個路人，腳踩在青石板上的聲音空空蕩蕩，格外有些肅殺和凝重的味道。
自從入了城北這快貴地，更是四處一片漆黑寂靜，如若無人，盡管将外面的袍子裹緊了些，還是覺得冷風嗖嗖的往裏灌，這一段路，生生被走出了亂葬崗的陰森詭怖。
“淩岳大哥，我們這是要去巫府？”荒雀似乎隐隐感到氣氛的冷清，插嘴道。
“哈哈哈，沒錯。”淩岳朗聲答道，被他的聲音一激，仿佛風都要和緩了些。
“祝家的事情，真的是他們做的？”荒雀眨眨眼，問道。
“他們恐怕有心也沒這膽子。”淩岳笑道，眼裏略帶諷刺。
“那為什麽？”荒雀問道。
“因為巫家不過是臺面上的棋子，可是我們又找不到後面走棋的人，只好拿棋子撒氣啦。”淩岳微微一笑，神情輕松自在，話裏帶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痞氣。
“這……”荒雀聽聞倒是愣住，心道這種事情，想不到淩岳簡直比自己還賴皮。
“巫家雖然明着也許并沒有做什麽，但巫家一直站在暹戎的立場這也是不争的事實，他們是一張巨大的網，我們只能在收網前，先将網捅破，嘿嘿，不然等他們的網收緊了，我們就沒有掙紮的餘地了。”淩岳笑嘻嘻的解釋道。
這話裏的邏輯簡直可以用無理粗暴來形容，但是不得不承認，簡單直接，并且是打破眼前僵局的最佳手段。
“挫其銳，解其紛。”一旁默默無聞的行莜忽然開口道。
“嘿嘿，就是師傅教給我的這六個字。”淩岳冷冷一笑，“至少今天晚上，要讓他們知道，有人并未将他們放在眼裏。”
“诶？淩岳大哥的師傅是誰？”荒雀忽然問道。
“師父他老人家啊，說不清楚，莫名其妙的教了我一些劍法，又莫名其妙的走了。”淩岳淡淡一笑。
“原來淩岳大哥的師傅也是一位高人，難怪會和行莜大人說些一樣很難明白的話啊。”荒雀一臉原來如此的表情，微微笑道。
行莜卻是神情平靜，微微看了荒雀一眼，并沒有說什麽，仿佛早已經習慣了。
一番讨論，參雜着淩岳和荒雀的笑聲，夜風裏的寒意也為之消解，茫茫黑夜裏平添了一絲暖意，仿佛他們只是沿街游玩，逛着花燈廟會。
除了行莜始終沉默平靜。
直到終于看到了長街的盡頭，那高高的臺階，緊閉的黑漆大門，還有那個在夜色下有些扭曲的赤色“巫”字，鮮豔欲滴，暗流汩汩。
街上忽然有些別樣的安靜，因為只剩下兩個人的腳步聲。
淩岳和荒雀不禁回頭望着靜靜站着的行莜。
淩岳略略環顧了周圍一遍，微微一笑，“行莜大人可以敵多少人？”
“十丈。”行莜半垂的眼簾忽然睜開，明淨冷漠的眸子裏泛着絲絲寒意。
行莜的回答裏聽不出絲毫語氣，仿佛自言自語一般，少年靜靜立在長街中央，輕輕擡手扯下了風帽，短發淩亂飛舞，仿佛墨色的火焰。
那也是第一次，荒雀似乎在行莜眼裏看到了幾乎不屬于人世的光芒。
“那就有勞行莜少俠啦。”淩岳哈哈一笑，雙手枕在後頸，仰起頭扭扭脖子，仿佛好整以暇的等着看場好戲。
“淩岳大哥你這是要讓行莜大人一個人打麽？”荒雀似乎看明了形勢，嘟囔一聲，有些為行莜不平。
“哈哈，我可沒有你的行莜大人這般水準，所以暫時就不插手添亂啦。”淩岳朗朗一笑，伸手在荒雀頭上輕輕拍了拍，說來像是謙虛，但是有沒有一點兒慚愧的意思。
“那淩岳大哥能敵多少？”荒雀踮着腳問道。
“嘿……佛曰，不可說不可說。”淩岳努着嘴，搖搖頭，偏不答話。
荒雀沒好氣的輕輕哼了一聲，便扭頭向着四周望去。
這裏步道寬敞大氣，盡頭一方宅院居高臨下俯瞰着整條大街，生生壓住了氣勢，兩邊皆是相鄰的院牆，只是雖能隐隐看到巷子口卻見不到一處正門，仿佛整條街都只是為了盡頭那一家而修砌的。
只是眼下這街道給人的感覺有些微微異樣。方才好似空蕩寬闊的街道忽然變得有些壓抑而且密實，連風都感覺不到了。
荒雀仰起臉皺着眉，淡淡道，“忽然有些悶熱呢。”
“哼。”聽到身邊行莜鼻息微動，少年從破舊的袍子下伸出手來，修長的手指微微繞過琴弦，精準的扣住，然後将琴筒微微抵在腰腹，右手亦緩緩握住了琴弓。
行莜的每一個動作都極其緩慢，慢的幾乎每一秒都像是停滞未動，但就在這種無限停滞的感覺中，行莜卻是讓人難以理解的完成了整個動作。
荒雀有些驚訝的想要說什麽，然而卻發現自己的嘴巴難以張開，并沒有感受到什麽阻力，但卻偏偏覺得好慢好慢，慢到難以察覺。
周圍的一切都像是凝滞了一般，空間仿佛變成了一種無形的液态，無比的壓抑，置身其中，一切都像是放慢了幾十倍，沒有風，沒有聲音，沒有呼吸，沒有心跳……
荒雀張着嘴有些茫然，然後感到恐懼，可是除了恐懼，腦子裏什麽都沒有，思維也像是停滞了。
就在荒雀感覺到身體慢慢變成一團爛泥，感到漸漸窒息有什麽東西在從體內被抽走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這死沉死沉的世界裏唯一的聲音。
“茲……”的一聲，裂帛一般仿佛撕裂耳膜，簡直可以用尖銳難聽來形容，但是那道難聽的聲音，卻讓人感到一絲解脫，仿佛一個巨大的水泡上被一道利刃劃了一道口子，荒雀只覺得渾身都像是解脫了一分。
“茲……”第二聲依然尖銳嘶鳴，仿佛刀劍在骨頭上緩緩刮過一般難受，但是這一聲過後，那種全身裹在爛泥裏的感覺頓時為之一輕，仿佛終于從泥潭中探出了頭。
“伊……”的第三聲，仿佛琴弓開始往回拉，終于完成了一個來回，只是那聲音簡直像是鍋鏟在鍋裏刮擦的聲音一樣，尖銳得讓人牙酸。
但是第三聲過後，那個無形凝滞的大水泡終于難以支撐，弦音第三刀斬落之時，那凝滞的空間被毫不留情的一分為二，沉凝的積水瀑布般迸落而出，荒雀只覺得終于躍出了泥潭一般，四肢百骸如獲新生，輕飄飄的簡直可以飛起來。
“呼……”荒雀終于聽到自己嘴裏迸出的簡單字節，然後是劇烈的喘息，擡頭的時候才發現對面的淩岳也是咬緊嘴唇滿頭大汗，感應到荒雀的目光，淩岳咧嘴一笑，仿佛在說，“你看我說吧……”
再回頭看行莜時，那少年神情平靜，一副啥事兒沒有的模樣，荒雀不禁苦笑，看來淩岳的謙虛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們可以繼續往前走了麽。”淩岳見行莜似乎破了禁制，不覺笑着問道。
“但走無妨。”行莜閉着雙眼，淡淡答道。
荒雀原本覺得這話有些不妥，然後很快，她便點點頭自言自語感慨到實在是沒有比這話更妥的了。
行莜保持着方才橫弓拉琴的模樣，卻慢悠悠邁開了腳步，竟然是邊走邊拉，
而這一次，那弦下之音再無半點生澀，而是境界大開，曠遠悠揚，來回之間，那音色仿佛總在将破未破之間，夾雜着一絲輕微的鋒芒，撕裂一般，讓人聽來有些淡淡的疼痛，平添了幾分壯闊悲涼的味道。
荒雀凝神細聽，忽然展眉一笑，“原來是流光啊。”
那雙明亮澄澈的眸子裏，微微浮現出那個大漠裏的夜晚，那一輪明月如鈎，一點篝火如煌，以及那默默拉琴的男子，蓋在身上溫暖長袍。
自然，還有那飄蕩在大漠裏的空靈曲調。
原來行莜可以把同一支曲子演繹出這麽多不同的味道，看來這支曲子的名字果然沒有定錯，荒雀沉湎在回憶中，不覺吃吃的笑着。
倒是一旁的淩岳皺着眉，淡淡道，“還真是流光诶。”
随着行莜弦聲響起，十丈之內的大地上，幽幽凝出了一縷一縷的白色霧氣，輕若白紗，又飄渺如雲，尤其十丈之地的邊緣，一縷一縷仿佛隔了一層紗簾，朦胧如幻。
長街空曠，而三人所立的十丈之地，仿佛瀚海流沙，那一片死亡之海，因為那些彌漫在風裏的白色流光。
三人緩緩向前，往那臺階之上的大門走去。
而街道兩旁，那密集得令人窒息的黑暗，也化成了一排排并立的黑衣人，足有不下百人，而其中還有有不少，胸前的身上已然帶着斑斑血跡。
無數道锃然之聲劃破了長街的寧靜，黑壓壓的人影中，頓時亮起一片慘淡而肅殺的光澤。
當中左琴右弓的少年，仿佛看不到這一片鋒銳刀劍交織的羅網，只是神情平靜的擡起頭，望着黑壓壓的天空，沒有群星閃爍，也沒有冷月獨輝，只有黑壓壓的一片陰雲。
然而那層層黑雲，沒有阻攔住少年的目光，那眸中如劍一般的，沖霄而起，刺破蒼穹，仿佛要将那天地洞穿。
行莜收回刺破蒼穹的目光，依然平靜的看着荒雀那吃吃笑着的可愛神情，皺着眉，緩緩道，
“我有些喜歡你取的名字了……”
“那麽今日過後，這一曲流光，必定能響徹九霄，名定千秋。”
“可好？”
……
……
“好！”荒雀恍然醒來一般，歡呼雀躍的拍手喊道。
霎時風雷大作，天頂層雲見忽然電光一閃，如一道銀龍破海而出，天地亮如白晝！
周圍數百人手中冰刃寒光凜冽，宛如洪水決堤，攻勢如潮。
少年雙眼緊閉，随着琴弓來回，身形微微搖晃，宛如玉山将傾，又似弱柳扶風，整個人仿佛與那音律融為一體，天地獨鳴！
轟隆！天際銀龍入海，終于聽得那一聲轟鳴，仿佛天地為之揮灑的鼓點，駭人心魄！
那弦聲為之一緊，頓時激越沸騰，而那些如紗如幔的白色流光，盡皆收束成一根一根細弱牛毫的細弦，只是那光芒凝聚之後愈發明亮，
伴随着弦聲凄緊，那一道道銀絲如同柳條一般随風舞動，仿佛美人額前輕輕垂下的幾根不安分的發絲，竟是美得不可方物。
只是那種美，太過凄美而慘烈。
向着三人沖來的死士，方一踏進那十丈之地，便被那絲絲銀線輕輕纏繞，纖細如針尖的銀絲此刻遠比世間任何一柄刀刃都要鋒利，那些銀線仿佛只是懸空未動，高傲的跳着自己的舞蹈。
而那些穿過銀線的死士們，身上平白多出了無數細小整齊的切口，甚至莫名的瞬間，全身散做了無數碎片。
血湧如注，漫天皆是飛散的血蓬，開成無數朵豔麗無匹的鮮豔花瓣，紛紛揚揚，淩空飄落。
肅殺的旋律，喝着驚雷的鼓點，交織成一片死亡的盛會。
然而死士就是死士，沒有人回頭，沒有人猶豫，甚至在他們眼裏，看不到哪怕一絲的畏懼。
黑衣死士中，有人喃喃念動着什麽。将畢生念力凝聚在一起，往那根淩空飛舞的銀線上壓制着，銀線有如小蛇一般在控制中扭動掙紮。
随後便是一人雙手緊握刀柄，刀刃上隐隐透出符文一般的光芒，刀芒輝煌處，猛然間便斬落了眼前掙紮的銀線。
十丈。
九丈。
死士終歸是死士，即便每一秒都有無數人倒下，然而他們終于一點點突破了封鎖。
一刀斬落的空隙，一個黑衣人猛跨一步沖了過去，然而這一步卻一一種奇特的姿态停下來，黑衣人還是第一次用這樣奇怪的視角看着自己，看着自己下半身保持着邁步的樣子許久才慢慢倒在自己身邊，而他的眼裏只有無盡的茫然。
眼看着破口即将被纏繞過來的銀線淹沒，黑衣死士中有人驀地高高擡起雙手，交握成一個奇怪的手印，随着中間一根手指淩空虛指，頓時一道無明離火迸射而出，破空燃起，将面前的銀絲燒成齑粉，如同尋常蠶絲一般，複歸虛空。
然而烈火燒盡，術士收回雙手的時候，那一根手指已經不知所蹤，只餘下一個平整的切口。
八丈。
七丈。
六丈。
這是一幕奇異的畫面，慘烈如同人間地獄，每一秒都有無數人以各種奇異的造型倒下，然而卻從沒有一個人退縮，甚至連眉頭也不曾皺一下。
更離奇的是，這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修羅場中，竟然一聽不到一點痛苦的聲音，除了落地時淡淡的一聲悶哼，沒有別的聲音。不論掉落的是一只胳膊、一條腿、或是半邊身體甚或是一顆腦袋。
死士們只在用血肉不停的縮小那個象征死亡的圓圈。
從最初的傲然、快意，到震撼和顫栗，這些死士用他們難以讓人理解的意志和身體不停的砍殺着那些虛無的銀線。
而伫立在旁的荒雀已經在沖天的血腥味中不停的作嘔，淩岳也是難得的皺起眉頭，有些茫然的看着這些明知必死還在不停揮刀的死士。
唯獨行莜依然穩穩的站着，沉浸在那旋律之中，仿佛天地之間，只有他一人。
只是荒雀能看到他額上密密的汗水，還有愈發蒼白的臉色，只是看不到那雙緊閉的眼睛裏，現在是怎樣的光芒。
唯有那弦聲，從未停歇。
五丈。
四丈。
三丈。
終于再沒有落地的悶響，因為數百人的死士，終于只剩下七個。三丈外靜靜站立着，而十丈之內，也在沒有一絲的銀線。
在他們身後，滿地殘缺不全的屍體和濃稠腥臭的血液，宛如一朵盛開的蓮花。
而那朵蓮花的上空，蒼涼而略帶喑啞的弦聲響徹雲霄。
轟隆一聲，雷龍入雲，震驚百裏！
光芒映照得這十丈之內的修羅場，仿佛天地也為之悲鳴哀婉，抑或震怒！
啪嗒啪嗒，仿佛有什麽東西不停的落下，荒雀擡起頭，感受到一絲一絲的冰涼液體落在額頭，又劃過臉頰。
這是天地之淚麽。
忽然降臨的傾盆大雨，仿佛想要洗淨這天地間無數的肮髒和污穢，密密的雨簾打在身上，打在青石板上，打在寒光凜凜的刀刃上，打在汩汩流淌的血泊中。
然而那少年緊閉的雙眼，卻像是無論如何，都不肯睜開。
他只能任憑那蒼涼隐澀的弦音，一直響到最後。
大雨瓢潑之下，那七個人終于向着孤零零的少年發起了最後一波攻勢，而此刻除了弦音未絕，流光幻化的弦刃早已蕩然無存。
兩個黑衣人長劍脫手，宛如靈蛇一般向行莜刺去，劍刃破空嘶鳴。
兩個黑衣人雙手淩空虛指，喚起兩道火舌，吞吐之間化成兩道火龍，向着行莜盤旋而去。
一個黑衣人手腕一震，人劍合一，化作一道白虹向着行莜咽喉點去。
一個黑衣人雙手翻飛不定，口中念念有詞，仿佛巫祝舞蹈一般，而身邊的屍體中無數切口鋒利宛如刀戟的斷骨呼嘯而出，往行莜身上紮去。
最後一個人，更是咬破手指，将一身修為灌入全身精血之中，彭的一聲，自全身迸射而出，鋪天蓋地，向着行莜打去。
七人乃是百人死士碩果僅存，自然非比尋常，聯手之間毫無破綻，瞬息之間，不留後着，便是要一擊置行莜于死地。
劍，符火，斷骨，沸血……交織成一種詭異的旋律，金屬破空聲，符火燃燒聲，斷骨如同鬼笛的呼嘯聲，沸血的砰然巨響，向着那一支盤旋高空的曲子，發出了最後的怒吼。
而少年只是旁若無人的，自顧自的拉着琴弓，身形潇灑，如玉山将傾。
變數之間，荒雀頓時面色蒼白，看着行莜毫無應對，不覺往前奔去，想要替他抵擋，然而方才邁出一步，便被一旁的淩岳一把拉住。
荒雀的表情茫然一片，兩眼睜得很大，可是毫無光彩，大雨磅礴之中仿佛在說些什麽，然而淩岳什麽也聽不見，但是淩岳給了她一個鎮定從容的微笑，雖然有些苦澀，但是淩岳張得很大但是同樣聽不到聲音的嘴裏，四個簡單清晰的音節如同雷聲鼓點一樣響在荒雀心裏。
“我相信他。”
……
……
終于，看着距離近到了三丈，這已經是必死的距離了。
黑衣死士終于昂然拔出了自己的長劍，劍聲輕薄如羽，聽到嗡嗡劍鳴的剎那，黑衣死士心中微微一笑，終于要結束了。
這一戰要結束，那個神秘的少年要結束了，當然，恐怕這一劍下去，自己也要結束了。死士終究是死士，沒有覺得難過或者悲傷，只是單純的開始回憶。
從天而降的雨簾，帶着深秋的寒意，冰涼濕潤，每一滴他都看在眼裏，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也許他能夠數清楚一共有多少滴。
那雨滴晶瑩飽滿，剔透通明，恐怕時間最上品的水晶翡翠也難以比拟，而那飽滿的雨滴之中，仿佛一個純淨無垢的世界。
他看到一個少年在大漠裏行走，清晰的能夠看見嘴唇上飛起的枯皮，看到少年和馬賊厮殺，看到屍骨如山，就像眼前一樣，還看到那森森的府邸，那少年和很多人一起，被打上烙印，看到少年拿着小小的劍，像模像樣的揮砍。後來第一次奉命殺人……
那一滴水裏，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聲，看到一點微弱的白色光芒，純淨無暇。
那些佛宗弟子常說些什麽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的廢話，然而這一刻，他卻在這一滴水中看到了自己過往種種，不禁也感到一絲寬慰和解脫。
然而下一幕這種解脫就湮滅無痕，化作了無邊的恐懼。
在那雨滴之中，他看到一條長街，看到一朵鮮血綻放的蓮花，看到幾個人正圍攻着一個拉着胡琴的少年。
他看到那兩個禦劍傷人的同僚，劍放出手，便渾身衣衫破爛，緊接着是肌膚上千瘡百孔，然後一片片血肉散落，委地不起。
那個喪骨奪魂的同僚，喪骨尚未傷人，自己已經只剩下一具枯骨。
而那個引爆血蠱的同僚更是只剩下身前一片扇形散開的血跡。
即便是身為殺手死士，平生見過林林總總數不盡的殺人手段，然而眼前這般卻是聞所未聞。
詭怖的畫面瞬間奪取了黑衣死士那一份安詳，将之蹂躏至扭曲的恐怖，死士從那一滴水裏掙紮着跳出來，瞥見自己身邊馭火奔襲的同僚，只見他身上亦是千瘡百孔，血湧如注，火舌遇水而消。
黑衣死士第一次感受到什麽叫恐懼，他張開嘴想要呼喊什麽。
他仰起頭木然的望着蒼天，然而喉嚨裏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下巴再也合不上，不，也許自己已經沒有下巴了……
黑衣死士這樣恐極反笑，然後感到什麽東西滴入了眼睛。
而那，是他最後的記憶了。
……
……
撕裂蒼穹的胡琴聲終于緩緩停息，少年揚起蒼白的臉，仿佛想要讓雨水洗去什麽，只是好像怎麽也洗不去。
少年的腳邊三柄黯然無光的長劍，數節千瘡百孔的斷骨，還有汩汩流淌的鮮血。
直到最後，那流淌的鮮血離少年的鞋底不過一寸，卻再也沒能前進分毫。
面無血色的少年終于睜開了眼睛，“看來沒能拒敵于十丈之外，卻終究讓十丈之內血流成河。”
雖然有所預期，然而淩岳似乎也沒曾想到這一戰竟是如此的慘烈，望着行莜的眼睛，面露愧疚，想要說什麽，行莜卻是沖他搖了搖頭。
“三寶堂中你那一劍，可曾後悔？”行莜淡淡道。
“從來沒有。”淩岳正色道。
“我也沒有。”行莜收起胡琴，依然用難見破舊的袍子蓋住全身，淡淡道。
淩岳一時間竟是雙目噙淚，嘴角微微翕動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只是重重的在行莜肩上拍了下去，然後緊緊握住，久久不曾松開。
荒雀哪似淩岳這般，兩行淚早已滾了下來，環抱住行莜，嘴裏鬧鬧叨叨說着什麽卻沒人能夠聽清。
“小雀兒……我怎麽能讓你來保護我呢。”行莜皺着眉，擡手在荒雀頭上輕輕拍了一拍。
“我相信你，也相信你家那位大人，所以，你也要相信我啊……”行莜垂下頭，蒼白的臉上平靜而安詳，那嘴角微微揚起，竟是從未有過的微微一笑。
那個笑容有些生硬，帶着些稚氣和青澀，但是卻莫名的溫馨而純粹。
……
……
大雨未歇，只是這雨便是連下三天三夜，又豈能将那青石板上的血漬洗淨。
那一朵蓮花，在暴風驟雨中，仿佛開得格外豔麗了幾分。
而長街盡頭，那一扇厚重的大門，發出咿呀的響聲，緩緩的開啓。
無聲迎接着那朵血蓮花中間的三個年輕人。
作者有話要說： _(:з」∠)_終于放出來了，完了太多。有點累我先緩緩_(:з」∠)_早上起來先掃個蟲→ →
☆、一劍知
長街盡頭，那道黑漆大門默默開啓，然而看不到一個人影。
洞開的巫府大門仿佛潛伏在陰影中的一頭猛獸微微張開了血盆大口，想要将正前方那一朵血蓮花吞噬掉。
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三個年輕人如同初臨這長街時一模一樣，緩緩踏上了臺階。
“一個人都沒有，這門居然自己開了。”荒雀登上臺階，站到門前，俏皮的眨眨眼，一臉好奇。
“門口上百死士都不能阻攔，這門又有什麽意義，自己開了，是怕我們開門的動作太粗暴，”淩岳嘿嘿一笑，上去輕輕摸了摸木門，“你看，還是不錯的榉木呢，弄壞了多心疼。”
荒雀被淩岳的話逗得吃吃笑着，仿佛三人并肩踏入的不是危機四伏的巫家府邸，而是淩岳領着二人回自己家裏游玩一般。
正門之後，繞過影壁，便到了巫府正廳，此刻也是大門洞開，裏面燈火通明。
在正廳前的臺階上，淩岳擡手理了理衣服，當先邁了進去，跨過門檻的那一瞬間，逆着滿室燈火輝煌，嵌在那裏的背影昂然如岳。
正廳裏，當中坐着一位灰袍老者，左右兩邊的椅子上坐着兩個穿着奇怪綠色衣服的男子，最邊上的椅子上還有一個金色錦袍的圓滾滾的大胖子，至于邊上，一衆穿着長長灰色袍子的随從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
“好多奇奇怪怪的人啊。”荒雀瞧着面前這些人不禁皺了皺眉。
“嘿，奇怪是奇怪了些，但是來頭可是不小。”淩岳坦坦蕩蕩的答道，全然不顧那些投來的凜冽目光。
“你看，那兩位深綠衣服的，是暹戎五蟲裏的蛇蠍心腸，那邊那個圓圓胖胖的是蜈蚣，正當中那位，就是今兒的苦主了。”淩岳一邊用手挨個人指過去，一邊笑着向荒雀“介紹”着。
“好生狂妄！”那位灰袍老者須發皆白，忽然拍案而起，确有幾分淩厲氣勢。
倒是旁邊那個錦袍方巾的男子不以為忤，反倒是咧嘴而笑，“想想外面上百死士，尊您老一聲苦主，倒不為過嘛。”
“百足大人要是這般說話，未免令老朽心寒了些。”灰袍老者瞧了一眼邊上的百足，冷冷道。
“巫大人何必動怒呢，那邊兩位今日并稱蛇蠍心腸都沒說話，您倒是先按耐不住了。”百足一雙黑溜溜的眼珠子轉個不停，不忘瞧了瞧對面的兩位。
“貴客方至，百足大人這般喧賓奪主卻是不妥吧？”對面的男子并不見怒容，只是淡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