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海勢
清晨的景樓鎮尚帶着朦胧的睡意，暖暖卻有些染着些昏黃的陽光，若不是今日城裏出了些事情，想必又是舒适惬意的一天。
荒雀大搖大擺跟在行莜身後，時不時打個呵欠，伸個懶腰，若非這般走在路上，怕是一倒頭就能回去睡個回籠覺。
眼看着眼簾已經要攔不住的掉下來了，忽的腳下一絆，荒雀一個踉跄險些跌倒，然而那一瞬間的跌落感瞬間讓她精神一振，眼看着好不容易睜開的眼睛又要阖上了，荒雀猛的甩甩頭，這才清醒了幾分。
一路都是小巷，兩邊沒什麽商鋪，都是些深宅大院，黑瓦白牆，鱗栉次比，倒顯出幾分幽靜來，若非少了那些亭亭如蓋的樹木，這些宅院倒真與中州無二了。
說起來，自己也去過中州西北一帶的邊城，那邊也有戈壁大漠，然而皆是些荒涼之地，便是偶有一處小鎮，也皆是些低矮的土牆，幹裂的柱子，漫天的飛沙，哪裏會有流光城景樓鎮這般的繁華盛景。
“話說，行莜大人，為什麽流光城雖然繁華但總覺得有些冷清呢？”荒雀小跑幾步追上行莜，問道，“是因為天氣的緣故麽？”
“恩？”行莜緩緩應了一聲。
“總覺得流光城裏什麽東西都像失去了顏色一樣，天空是白色的，霧是白色的，連風都是白色的，就連四海閣院子裏的那株大樹的葉子都是白色的。”荒雀說道。
“便是日月星辰，也像在雲紗籠罩，白茫茫的。”荒雀仰起頭，望着天空，然而這裏不是流光城，這裏的太陽明亮耀眼，帶着灼燒般的溫度，看見極遠處的天邊，呈現出微微搖晃的扭曲。
“月華如洗，流光輕易。平生一醉，千金難抵。且貪歡笑，明夕何夕……”行莜見了荒雀這般，忽然緩緩念出這古謠的字句來，那是流光城裏坊間流傳許多年的歌謠，只是行莜這般念出來，平白多了幾分蒼涼味道。
“流光輕易啊……”荒雀重複着歌謠裏的四個字，仰起一張嬌豔的小臉，輕輕一笑，“可是流光城裏，卻從來不見流光逝去啊，一切都像是凝滞不前，不會改變一樣……”
“住上一天，便好似一年，然而住上一年，又仿佛一天。”荒雀仰着的臉上，那般笑容，天真無邪。
“流光城周圍的大漠裏，那些輕輕飄搖的白色蜃氣，大概就是旅人們失落的流光與年華吧……”
“為什麽突然說這些？”行莜皺着眉，淡淡問道。
“只是突然想起來而已，覺得流光城裏呆的幾天，恍恍惚惚，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了。”荒雀答道。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真正體會到流光輕易四個字。”行莜答道。
“诶？”荒雀一愣。
“有很多人，寧願在那裏買一場醉，換一世的恍恍惚惚。經歷得越多，便越容易忘卻，也越想要忘卻。”行莜淡淡道。
“可是行莜大人卻不是這樣的人。”荒雀嘻嘻笑道，“不僅如此，還想要銘記得更清楚。”
“我只想知道，自己為了什麽而活着。”行莜淡淡道，“荒雀會覺得很無聊吧。”
“啊？”荒雀微微一愣，臉上笑意卻是更深了，“我當然要玩更多好玩的，吃更多好吃的！吃到老，玩到老！”
行莜緩緩停下腳步，靜靜望着身邊的少女，最外面抵禦風沙的袍子邊緣，隐隐能見看紅色的衣角，寬大無袖的袍子一直沒過膝蓋，對比着下面纖細的足，風過的時候，袍子邊緣微微蕩開，仿佛一顆招搖的小樹。
纖細脆弱，卻又隐隐透出一種莫名的堅忍。
“我看着荒雀的時候，就像是荒雀看着流光城的時候。”行莜淡淡道，說完繼續邁開了腳步，只是眼角，有一瞬間的閃爍。
“啊。”荒雀張大嘴巴，卻不知該說些什麽，終究只是沉默而已，只不過說了這許多閑話，荒雀的瞌睡蟲倒是被趕走了。
腳下的街上鋪砌着石板，石板間的罅隙裏沉積着黃沙，偶爾一陣風，便又從裏面刮到石板上，在旅人的腳邊彙成一道微弱的沙流。一旁的高牆在路上投下大片的陰影，将長長的街道切成了明暗兩邊，荒雀走在陽光下，而行莜的肩頭襯着大片的影子。
小街幹淨冷清，透着幽靜的味道，這邊是北城的方向，多是些權貴府邸，少了小商小販，也不見人流喧嚣，顯出淡淡的肅穆來。
街角一轉，陰影如同烏雲一般壓過二人頭頂，又進了一條小巷，被旁邊的高牆遮擋，沒有陽光的小道上，石板猶帶着宿眠未醒餘下的微微涼意。
這一段路，地上也不再是大塊大塊的石板鋪砌，而是換成了一塊一塊的黃土小磚，石磚邊角起伏，并不那麽齊整，卻襯出一份別樣的清淨隽永來，一派清幽小築的纖纖弱骨。
走到一半，旁邊分出一條岔道，依舊是黃磚小道，而循着小道望去，終于見到了那一方小院，院前大門一側，橫卧着一方長石，石頭上道道溝壑，風刀刻就，想來便是大漠裏一塊并不太特別的石頭。
與其他石頭唯一的區別，恐怕只是上面刻上的兩個字，停風。
于大漠之中言停風，如同于大海之上言平浪。
看似纖纖弱骨，卻又似有大威勢，待到駐足門前，行莜終于開始想象此間主人究竟如何氣度了。
然而荒雀沖着那方長石淡淡一笑，開口第一句卻是，
“難怪這客棧開不下去……哈哈哈哈……”
客棧不過是來來去去客，走走停停地，第一便是要人氣，這地方別說遠離市井，深藏這般曲折小巷，怎麽會有人來呢。
所以荒雀站在門口，竟是雙手支腰，笑得花枝亂顫。
然而無論如何，既是要上門造訪，卻在這主人家大門前，當街嘲笑，怎麽也不算妥當，行莜不覺皺起了眉。
“什麽人在這裏喧嘩！”果然，行莜還沒來得及拉開荒雀，便聽見院子裏一個女子聲音一聲斷喝，而那道朱紅小門啓開來，出現在行莜二人眼前的，是一個俏生生的小侍婢，俏生生說的是臉，然而臉上的表情，卻一點也不好看。
“在下行莜，特來拜訪，煩請代為轉達。”行莜上前微微一拱手，謙和有禮的說道。
那侍婢見了行莜，視線從花枝亂顫的荒雀身上移開，臉色這才好看了些。
“不見。”然而那侍婢雖然臉色好看了些，說話卻依舊一點也不好聽，冷冷丢下兩個字，竟是這便要關上大門了。
行莜見狀，略一皺眉，當下便上前一步，依舊是拱手揖身，只是說話的聲音卻壓低了些，只聽他緩緩道，“煩請轉達館主大人，便說是故人相訪，在下偶得一副畫卷，想請館主大人稍做評鑒，有勞了。”
荒雀聽聞，心中暗暗叫好，既然是尋人而來，這一番托詞當真恰到好處。若是館主當真栖身其間，聽聞有人指名道姓專程來訪，至于“一副畫卷”這個詞更是敏感，須知館主當晚造訪三寶堂，為的也正是一幅畫卷，而知道此事的人，此刻多半已入黃泉，故而以此相提，若是館主在這裏，自然無從回絕。至于不在，這番說法這小婢女也看不出來深意，最多當他們尋錯地方了而已。
然而聽到館主二字的時候，行莜見那小侍婢面上微微變色，雖然只有一瞬便被那小侍婢用一點怒容掩蓋了過去，然而行莜心中已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那少女立在門後，猶豫了一剎，正要蹙着眉一把關上院門，卻忽然聽到後面淡淡傳來一個聲音，空靈優雅，若有琴筝之婉轉，又不失笛簫之餘韻，果然是大方之家。
“帶他們進來吧。”那聲音緩緩道。
行莜荒雀聞言，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只不過行莜的眼神依然沉靜如淵，而荒雀卻是輕輕帯笑。
那小侍婢眉眼抹過一縷不甘，然而終究只得從命，那扇小小朱門漸漸敞開，停風小築也迎來了今天第一位客人。
邁入小院，放眼而去只有一片細細的沙，仿佛一片湖，沙面光滑如鏡，看不到一絲一的凸起或者凹痕，就好像從天上均勻的灑下，再未經過人力的琢磨。，其間唯一的不平整，只有一串零零散散的碎石子，細沙如湖如海，而那串沙子便是其中一塊一塊的礁石。
毫無雜物，黛瓦白牆之間，只有一片平靜的沙，一條沉默的石子路。
院子并不大，然而行莜站在那沙海之前，心中卻頗有些不平，行莜緩緩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再睜開眼時，只覺得眼前這一片沙海竟然在變大，四面無限延伸，四周的院牆，小徑另一端的小樓，都像是在馬車上看着兩旁的房子飛逝一樣離自己越來越遠，而眼前這片沙海竟然真的成了一片浩瀚的大海，那一串星星點點的石子也變成了一塊一塊巨大的礁石。
落沙成海，點石為山。
行莜靜靜放在院中垂手直立，忽然間竟然如同臨海而立，直為眼前的壯闊之景壓迫得喘不過氣，胸中呼吸為之凝滞。
行莜靜靜望着，而那片海卻還在無邊無際的擴大，行莜只覺得自己仿佛站在天地之間真正的浩大威勢之前，自己越發渺小，如同一只蝼蟻一般，而那絕對靜止的山與海，正以一種莫大的威力往自己身上壓迫而來，胸口仿佛壓着一口牆壁，而自己只能看着這牆壁，這山海，緩緩将自己壓成肉泥而不能動彈。
一旁的荒雀見行莜忽然像是變成了一根木樁一樣一動不動，不由驚詫，一眼望去見行莜眼中瞳孔縮得幾乎只剩下了一個點，荒雀上前一把抓住行莜的手臂，只見行莜手背上青筋暴起，四肢冰涼，俨然已經到了生死之境。
“怎麽回事？”荒雀滿面驚懼之色，惶恐的喊了一聲，一旁的小侍婢見狀，面上也吓得煞白，退後兩步茫然無措。
山海的世界之中，行莜感受到的壓迫愈發巨大，像是整個海都斜斜傾倒了過來，只是那海面依然平平如鏡，就像是要整個翻轉，往自己身上砸過來。
死一般的寂靜！
行莜雙目圓睜，一口鋼牙都要咬碎，就好像有人端着一盆水在自己頭頂上，那盆已經傾瀉過來，眼看那盆水就要傾瀉而下，然而那水卻平平如鏡的在那水盆之中，紋絲不動，那水雖不動，而行莜的心卻在顫動。
他眼中見到的何止是一盆水，而是一片海。
傾盆而下的一片海。
咯……仿佛堅冰破裂的聲音，行莜見到那海中央出現了一條細微的裂痕。
咔嚓咔嚓，那裂痕四周開始破開無數道裂痕。
如同一道巨龍張牙舞爪，那近乎直立而不傾頹的山海終于崩于一瞬！
崩于眼前！
“行莜！”荒雀情急之下一聲大喊。
就在這時，千鈞一發，那小樓之中忽然傳來一铮然一聲。
七弦并作，聲如裂帛！
竟是有人以琴音施為，只此一聲，卻有千鈞之勢。
行莜心神一滞，那山海欲傾之時，忽然如有利劍斬來，生生開山分海，将山海斬為兩半，飄飄然如同利刃切瓜，而那山海疏忽崩頹，海碎成了沙，被劍刃掃過的威風一帶，化成了一場沙雨，山裂成了石，嘩嘩往地上落去。
沙落下時，滿鋪庭院，而碎石點地，化成了一道小徑。
行莜身形微微晃了晃，閉目良久，呼吸起伏依然不定，額上汗水淋漓，所幸荒雀從旁扶住，行莜沒有倒在地上。
好一片山海盛景。
行莜心中暗暗道，然而定睛看去，眼前無山無海，只有一片靜靜的沙，一串零落的石子。
平靜如常。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來算，這才是實打實的第五十章，終于，玄間歌也半百了……然而正巧只有一千的點擊_(:з」∠)_安慰自己說來日方長，故事已經走入正軌，一定要堅持住，堅持住……
☆、停風築
荒雀扶着行莜，見他胸口起伏不定，雙目滞澀，仿佛釘子一般死死釘在了眼前某處，只是荒雀不知道那究竟是些什麽，她眼前的世界，不僅沒有山沒有海，甚至連沙子和石子都沒有，只有眼前搖搖欲墜的行莜。
青山崩于眼前，滄海海覆于頭頂，頃刻之間目睹這般玄妙變化的行莜，眼下依然是氣血翻湧，心中空白一片，仿佛經歷了天地間浩大威勢而餘意未消，一股無形壓力将之束縛，渾身動彈不得。
方才忽然一聲琴音，铿然如同劍刃破空，劈山斬海，這才将行莜救了下來。
然而無論這山海之勢，還是弦音之急，都只有行莜一人意念之間。
無論荒雀還是一旁呆住的小侍婢，都不曾明白此種種種變化。
直到行莜眼前的山縮小成了小碎石，滄海平複了一地黃沙，全身僵硬的肌肉松弛下來，圓睜的雙眼蓋了一半眼簾，仿佛突然抽了骨頭一般倒下來，全靠荒雀舉着兩只纖細的胳膊堪堪撐住。
“扶他進來吧。”院中小樓裏遠遠傳來一個聲音，聲音清越不然塵煙，聞之如嗅蘭香，胸中亦覺得開闊，只是獨獨行莜尚無此福緣。
小侍婢聞言上前與荒雀一同攙住行莜，卻一道被他緩緩推開，不過片刻之間，行莜已然自己支撐着站了起來，星目微開，瞳中光華隐隐，神采奕然。
行莜腳下一步邁開，尚有些遲滞，然而緊接着第二步，第三步。
三步之間，長身挺立，已然如常。
“诶？”那樓中人仿佛有些驚詫，輕輕道了一聲。
石子小徑不過十五六步就走到了盡頭，終于将那小樓看的仔細。小樓不過二層，一樓并不太高，但卻四面開門，俨然如亭，四面挂了幾束波紗，仙姿飄然。東北角落裏一道十來步的小樓梯，通往二樓，樓梯并無欄杆，樸實的木板除了本色的木紋以外，并無其他雕飾，小樓中無甚家具，除了一張矮幾別無他物。
那小樓在小院一方沙地之中，四腳架空，離地二尺左右以木板鋪成，亦是木材本色，表面磨得光滑明亮，黃褐色甚至有些發黑的地板看上去卻舒适自然，雖然不似紅木楠木沉香木什麽的高檔木材，卻獨有一份紅塵以外的閑适與自然。
仿佛傳說中高人隐居的地方。
行莜和荒雀立在樓前，對視了一眼，皆在對方眼裏看到了這種感覺。随後便學着小侍婢的模樣，脫鞋踩上了木板。行莜倒是緩緩停了兩步，拖鞋走在木板上，倒是有些不适應，反倒是荒雀仿佛籠裏的鳥兒突然放飛了出來，脫了鞋，腳下都輕了好似，連連在地板上踩來踩去，真如一只小雀兒一般。
二人進了小樓，那邊小樓梯上亦緩緩走下來一人，發髻松松挽就，素衣襦裙，添上臂上輕輕搭着的素紗披帛，仙姿綽約，頓時有種蓬荜生輝的感覺。
然而這種感覺并不準确，小樓的清簡素淨和璧人的溫雅脫俗，應該是相輔相成而已，這小院藏身景樓城北，一片富麗華貴地，卻獨占了清淨二字，便是俗人踏入此間，怕一身俗氣也要洗去大半了。
女子緩緩下樓，面上微笑如若三月春風，向着行莜二人微微擡手，行莜二人達意，微微拱手行了個江湖禮節便在那矮幾前坐下來。女子微微一福，便在與二人隔着矮幾緩緩坐下。一壺清茶也便即時奉上。
“停風小築果不虛名。”行莜依然不住的四下打量着小樓，緩緩道。
“多謝公子誇獎，若是我那位友人知道，想必也會倍感欣慰。”素衣女子含笑答道。
小樓原本四面無牆，只在四面立柱旁邊才有不過一尺左右的立壁，眼下微微起些風來，垂在兩側的絲縧微微飄動，小閣樓裏，平添了幾分靈動。
“原來停風小築，還是有風啊。”荒雀望着那随風揚起的絲縧，恍然道了一句。
“四面無牆，自然會有風。”行莜倒是平靜，輕輕應了一句。
“若是四面圍牆，風就會停下麽？”女子反問道。
行莜為這一問，倒是微微一皺眉，“風，本來不會停下。”
“這緩緩吹過去的，才不正是風麽。”女子悠悠道。
“停下了，便什麽也不是。”行莜說道，仿佛自言自語。
仿佛格外憐惜這大漠古鎮的纖巧小樓，穿堂而過的風和緩悠然，矮幾上的茶壺裏，熱茶緩緩升起的霧氣，風吹過時，化成了一縷一縷，然後煙消雲散。
“既然如此，這間小築又有什麽意義？”行莜說道。
“風不會停，既然心有此念，那便關上門窗也不過是徒立四壁。”女子纖纖玉指緩緩端起茶壺，輕輕倒入茶杯，一時間三人之間的空氣裏白霧升騰，然而依舊不過轉瞬，又在風裏散失。
“原來如此，停與不停，都只是心中執念。”行莜緩緩道，帶着些自嘲和無奈。
“若風不曾入念，謂之停風，又有何不可。”女子笑着放下茶壺，輕輕将盛滿的茶杯奉至行莜身前。
“原來如此，此間主人想必是為隐世高人了。”行莜點頭道。
“這位友人，我也許久不見了，近日來到此地，正好借小築暫居幾日而已。”女子颔首道。
“能與萍生館主交好，以友人相稱，何等風采，已令在下神往了。”行莜緩緩道，終于入了正題。
“公子意氣風發，當日堂前一見，亦是令人感慨英雄出少年呢。”女子也不否定，那等風姿氣度，正是萍生館主無誤，只是相比在萍生館中，多了幾分煙火之氣 。
“想來，館主已經等候多時了。”行莜淡淡道。
“也不算久，畢竟才剛剛看過了日頭。”館主的微笑，依舊是毫無瑕疵。
“很抱歉，昨晚本無意叨擾，卻想不到跟着發生這麽多事情，也許不是在下無端與堂主交手，消耗了體力，也不至于如此結局。”行莜閉上眼，緩緩嘆了口氣。
“我相信公子并無惡意，只是天命如此，公子也不必太過自責。”館主緩緩道，眉目之間，也是幾分哀婉。
清淨的小築，簡雅的小樓，幾縷白色絲縧，主人家的白衣無垢，似乎也是在暗暗述說着什麽。
“早聞堂主府上藏有不少書畫，難得今日到此，故而前往府上，只求一睹墨寶，卻想不到，正巧出了這等差池。”館主緩緩道。
“話說這究竟是一副什麽畫？”行莜尋思良久，終于問到了心中一個大謎團。其實但從字面上來說，這個問題已經毫無意義，因為二人有着充足的時間細細查看過那幅畫，然而一來還未說明，二來，行莜實在想知道那幅畫卷究竟有什麽深意。
“這卷寒林乃是玄宗七子之一知玄所畫，所畫正是在南域所見奇景之一，身臨此地，故而想要一睹其中玄妙，可惜無緣。”館主緩緩搖頭，甚是惋惜。
“原來如此。”行莜淡淡答道，想來并沒有聽到自己感興趣的答案。
“公子這麽失望，莫非見過那幅畫卷？”館主卻是微微一笑，點中了行莜心中要害。
行莜反倒淡定，微微點了點頭，絲毫沒有隐瞞的意思，“實不相瞞，昨天夜裏，在下确實與那畫卷有過一面之緣。”
行莜這個一面之緣，遣詞倒是毫無破綻，一旁荒雀聽了，噗的笑出聲來。
面對着館主充滿疑惑的眼神，行莜皺皺眉，清了清嗓子，終于将作業如何在客棧後街見了一場追逐，無意中得了畫卷又尋回三寶堂，結果被堂主打成重傷，幸得淩岳相救方才脫難之事一并道來。至于後來古剎之中便不再敘述，卻也有始有終。
館主聽聞二人經歷，不時點點頭，饒有興致的聽完這故事，倒是既無驚詫也不曾懷疑，沉默之中，娥眉輕蹙，似乎若有所思。
行莜荒雀二人相互對視，也不曾出聲打擾，這般沉默良久，館主方才回過神來，依然溫婉的看着二人，朱唇輕啓，緩緩道，“我有幾個問題，還要請行莜公子指教。”
行莜聽聞，心道果然還是如此，只微微點了點頭。
“公子之前，硬接了風雷三掌之後身體亦是受了重創，今日已無大礙？”館主問道。
“應該說……昨天晚上已無大礙。”行莜點點頭，卻不知館主如何這般發問。
“不知行莜公子師出何門？”館主又問道。
“恩？”行莜皺着眉，卻有些警惕起來，他不喜歡別人問這樣的問題，因為他自己也不清楚。穆修大人常說，來到這大漠裏行走的人，十之j□j都是沒有過去，或者是為了抹掉過去，才會在這荒蕪的大地上行走。
而行莜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過去，醒來的時候便在駝隊的帳篷裏。
穆修大人只對說，這大漠裏的流光蜃氣，雖然看來妙幻，卻非祥瑞，意志不堅定的人，往往在流光環繞之中，漸漸丢了魂魄，忘了本心，便再也回不去了，而自己，大概也是這樣一個所有回憶被流光蜃氣蠶食殆盡的例子罷了。
多年來行走在商路上，也不止一次的觸碰過流光，不能不承認那種微妙的感覺，對于行莜而言，能感覺到淡淡的溫馨和親切，如夢幻一般，隐隐約約還能看到一張模糊的笑靥，就像上輩子的事情。
也許那就是自己丢失了的過去，但是行莜卻沒有試着去找回，因為遺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回憶這種東西小嚼一口，似乎甜美，然而劑量多了，卻成毒藥。
也許從前，是自己選擇的遺忘，也許，有着不得不忘卻的原因。
但是既然選擇了遺忘，也就不再記得為什麽要遺忘。
所以行莜的答複也很簡單，“抱歉，過去的事情，我也不記得了。”
荒雀看着館主有些迷惑的神情，輕輕替行莜補充道，“行莜大人好像對以前的事情失去了記憶。”
“原來如此，倒是我無禮了。”館主微微致歉，擡起玉臂，緩緩落到案幾之上，“行莜公子可方便讓我替你把把脈？”
“恩。”行莜倒是平靜，緩緩擡起手放到幾案上。
館主玉指如蔥，瑩瑩如玉，輕輕扣上行莜手腕，行莜只覺得有些微微冰涼。
茶壺裏的新茶已然涼了，熱氣也不似方才升騰如雲如霧，那風也懶得再去挑弄，沒了蹤影，懸着的絲縧也如柳枝一般，靜靜委地。
良久無言，靜靜聽着風聲輕吟，行莜只覺得館主玉指輕叩，有種冰涼的觸覺。
“行莜公子，你對自己的一身修為，可還有些印象？”館主輕輕問道。
“沒有。”行莜緩緩答道，搖了搖頭。
“公子可還記得方才剛進院門時……”館主尚未說完，便聽得行莜皺着眉輕輕打斷。
“沙地和石子化成山海？”行莜道。
“實不相瞞，這是我那位友人設下的陣法，名叫山海陣。堆沙成海，撒子成山，暗合天理，借天地無形之大威勢而成，入陣者自身靈蘊越強，感知也便越強。”館主淡淡道。
“館主可是看出我身負修為的來歷了？”行莜聞言，淡淡道。
“實不相瞞，修行一道中，皆言人有七竅，不同于五官而言的外七竅，而是元身魂魄內七竅，凡人一竅續命，二竅想通便已可入修行，三四已成高手。”館主淡淡道。
“那麽？我通了幾竅？”行莜淡淡道。
“七竅。”館主淡淡道。
“……什麽？那行莜大人豈不是絕世高手，天下無敵了？”一旁荒雀聽聞，整個人都從地板上跳了起來。
“理論上是這樣，但是尋常修行之人，內竅通達，假以時日，便靈蘊充盈。然而公子七竅皆通，反而靈竅之內空空蕩蕩。”館主緩緩道來，面上疑惑與惋惜卻是參半。
“這是何意？”行莜淡淡道。
“靈蘊充盈如海，方才收發随念，而公子內竅空虛如淵，靈竅雖通而無可借，便如枯井。”館主緩緩道。
“枯井……那不是？”荒雀面上一洗方才喜色，頓時呆在那裏。
“也罷，卻也未必是件壞事。”行莜擡起眼，望着遠遠的沙地，神情平靜。
“公子如此氣度，令人傾佩。然而這其中也許玄機暗藏，時命猶未定數也說不定。”館主微微一笑，清麗溫婉。
“诶？枯木可以逢春，枯井又要如何……？”荒雀倒像是抓住了一絲救命稻草一樣，死死不放。
館主卻是搖了搖頭，“所謂時命所待，非是逆之改之，而是順之用之，公子也許從前遭逢劫數，靈竅透支，故而枯井無源，然而世間道理，以盈沖虛，恰如江河入海……”
“原來如此，正是因為通竅如虛，所以堂主三掌勁道雖猛卻并未傷我元身，正是空谷可容海的道理。”行莜體會其中精要，不禁點了點頭。
“那到底是福是禍啊？”荒雀卻是有些不耐煩了，支着腰直截了當的問了一句。
“福禍之說，豈有定論，世事機緣，不可妄言。”館主緩緩道。
“館主可曾看出其中來歷？”行莜問道。
“實不相瞞，公子所負，非我平生所見任何一門，也許，只有與眼下一處世間神秘之地有關也說不定，不過這也是胡亂猜測而已。”館主淡淡道。
“流光城？”荒雀驚訝道。
“恩。”館主淡淡道。
“行莜大人莫非是流光城裏的人？或許還是個大祭司？”荒雀兩眼一亮，一張小臉仰起來，只顧着吃吃的笑，仿佛賭徒滿心以為壓中了豹子一樣。
“流光城向來神秘，自有一套修行門道，據稱是天授神予，故而外人從不得見，至于大祭司，眼下只有一個，名叫無夜，不過世間花癡，倒是不少，名姓嘛，就道不盡了。”館主莞爾一笑，緩緩答道。
“到希望真如館主所說，不過是場說笑。”行莜緩緩道，微微往流光城的方向望了望，沉凝如淵的眸子裏，有種疏離遙遠的味道。
“話說那個偷畫之人，行莜公子可有些線索？”館主見狀，似乎想起來還有些疑問，正好轉了話題，似乎行莜心中有些未曾言明的情緒，也便不在此多言。
“那人看似荒謬的很，卻也不是尋常人，能夠察覺藏身暗處的我們，後來有甩開人群追上我們，怎麽看，都有些門道。”行莜淡淡道。
“那個人喜歡笑啊……但是笑起來陰測測的，不過一直被頭發擋着，看不到眼睛。”荒雀補充道。
“這樣麽，若能找到他應該能知道些什麽。”館主點了點頭。
“若是畫卷本身，當真平淡無奇，”行莜回過神來，靜靜望着館主，“那麽先前我所說的引開一隊護衛，暗自殺掉換上衣服混進祝府，同時将畫卷轉到我們手中甩脫嫌疑的想法也就很有可能了。”
“原來公子依然懷疑這畫卷裏別有玄機，不過昨日我終究未曾得見，恐難以答卻公子心中疑問了。”館主閉門微微垂手，似在表達歉意。
“畫卷之中，既是奇景，自然要有些機緣才可見到，我只是好奇而已。”行莜似也覺察言語不妥，略略緩和了一番。
“說到底，這末了畫卷遺失之事，才真是讓人扼腕嘆息。”館主莞爾一笑，卻是不覺微微望了荒雀一眼，搖了搖頭。
行莜也随之望去，只見荒雀面上驀地殷紅，扭過頭去，“我……我當時只顧着行莜大人性命要緊，那還顧那麽多，這才會連畫卷在哪兒丢了都不知道。”
“是麽，都還沒說呢，小姑娘倒是招的急切。”館主笑道。
“切，看你們這神情就知道了……”荒雀嘟着嘴，駁道。
倒是行莜回過神，轉而問道，“說到底，館主以為三寶堂慘遭滅門，究竟有何用意。”
“想必公子也知道，祝堂主貴為景樓三公之一，而景樓向來是南域諸國與流光城交涉的第一道關卡。”館主推開面前的案幾，之間輕輕蘸了些茶水，在案幾面上點了三點。
三點之外，略略一圈。
“玄間四境，西面伝洛島以外，北地、中州、南域想通，而繁榮富貴，中州為首，南域次之，二地之間自古商路不斷，貿易互通，雖有瀚海之稱的大漠阻攔，利所驅使，公子自然明了。”
行莜點了點頭，自己跟随穆修大人，不知領着多少商旅穿過這邊大漠，其中緣由自然清楚。
指尖一點，劃過一條長線，穿過了方才的圓，仿佛一道利劍。
“然而這商路必經流光城，其中利潤，流光城獨占了四成。如此肥厚，諸國如有狼子野心，怎不觊觎，然而流光城偏偏每有奇術，諸國有此野心者，盡皆碰壁，只是這心，卻從來不曾死過。”
“眼下南域以暹戎為首，烽火城中五位大使行走南域多年，積威甚重，然而想要南域盡入掌中，無論如何，都不得不再碰碰流光城這塊釘子。”
“明日便是諸國約定與流光城商讨往來課稅的日子，然而卻在這時候，景樓三家之中，竟然被生生拔去了一家，公子以為如何。”
行莜聞言，淡淡道，“堂主本是英雄人物，想來不屈權貴威懾，也最為景樓百姓愛戴，想來不會太讨暹戎喜歡。若是以國事相議，堂主怕是第一個反對暹戎的人。”
“所以有人要他死。”館主緩緩道。
“可是這樣也太明顯了吧……”一旁荒雀聽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