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意外糾紛(二)
院子四周隐隐綽綽地圍着一圈仆役,卻沒有一個人膽敢在這個時候靠近院子,連交頭接耳都不敢,只是各自悄悄豎起耳朵,希冀收集點零碎的話語,事後好八卦一番。
“你起來吧,珍兒命薄,受不住這一番富貴也是有的,你是他的親娘,如此哭哭啼啼,又讓他怎生好好上路?”
曹寅慢慢對那哭得死去活來的小李氏道,雖然口氣平淡,眼神中倒是透着三分憐惜。
只是他話音剛落,那小李氏卻哭得越發凄慘,白生生的一張瓜子臉,淚水汪汪的楚楚眼眸,滿是悲戚柔弱之态,看上去格外惹人憐惜,她一邊嗚嗚咽咽地,卻把一番話說得清清楚楚,“老爺一片憐惜之心,奴婢自是感恩,只是我可憐的兒死得好冤,明明前段時間還蹦蹦跳跳開開心心地喊我娘——我做娘的沒有本事,也只能掉幾滴淚送送他,嗚嗚……”
她句句都是悲恸之語,卻又句句都暗有所指,每說一句,曹寅的眼神便更柔和痛惜一分,相對的,曹颙的臉色卻更冷淡漠然一分,而曹妻李氏更暗淡灰心一分。
“姨娘如此說來,想是已有了證據,只不知姨娘認為到底是何人害了弟弟?”
一邊冷眼旁觀半天的曹颙,終于慢條斯理地開口。
他一說話,衆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他散發着冰寒之氣的精致小臉上,卻發現他并無半點表情,仿佛摟在小李氏懷裏了無氣息的小人兒壓根就是個陌生人一般,連一個眼神都吝于投注。
這種态度,落在曹寅眼中,自然不舒服起來,剛才對大兒子升起的一絲愧疚,又消失無蹤了,反而被小妾撩起的憐惜之心越發濃重,心裏的天枰此消彼伏,就要傾斜,眼見他就要沖曹颙發火。
一直站在廊下的李氏忽然咳嗽了幾聲,扶着柱子,拿手絹捂着胸口,隽秀蒼白的面龐上籠起輕愁,哀哀地沖着曹颙開口道,“連生少說兩句吧,你剛剛遭逢大難,好容易才把你救回來,身子骨還沒調養起來,你是曹家的嫡子,如今又是唯一的兒子,再把自己折騰病了,你讓娘還怎麽活?又置你父親的一番期望于何地?”
李氏這番話說得比小李氏更加高明,點明了以曹颙和她的身份,根本就不屑對曹珍出手,反倒是曹颙前段時間遇險,才大有可疑。
曹颙聽了李氏的一番話,略有些詫異地側頭看了他母親一眼,卻看到母親晶亮溫柔的眸子,一怔,這樣綿裏藏針鬥志昂揚的李氏,和他印象中軟弱溫柔只知哭泣的母親有着很大的出入。
他卻不知道,女人一旦下定決心為了子女,那是什麽都能舍棄也什麽都敢争取的。
李氏到底出身江南世家,正正經經的豪門嫡女千金,自幼就在後院的女人堆裏成長起來的,不是不知道豪門內院女人間的龌龊事兒,她平日不屑與小李氏争寵,以前是性子懦,也瞧不上小李氏為争寵奴顏卑骨的輕狂樣兒,她有她貴婦貴女的驕傲和尊嚴,丈夫靠不住,她還有聰明懂事的兒子,沒必要把自己降低到塵埃裏。
可直到她差點失去了兒子,她才真正明白,不是她不争,別人就會放過她,相反,她若再一味軟弱可欺,等待她的,必然是母死子亡的命運!!
她是當今聖上指給曹寅的繼夫人,名分上甚至不輸原配,她的娘家背景雄厚,憑什麽一個出身卑賤、心大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賤婢,就敢踩到她頭上,甚至謀害她兒子?
李氏在失去兒子消息的日日夜夜中痛苦地煎熬着,終于在找回兒子的喜悅中完成了妻子向母親角色的轉換,她絕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她的兒子!!
如今曹家嫡系正經的主子爺只有他們夫妻父子母子三人,至于小李氏,縱然有曹寅盛寵,在禮教森嚴的江南,出身也擺不上臺面,算不得曹家什麽正經主子,曹家的老主母孫太君前些天被曹颙支到廟裏祈福了,要不然有她給小李氏撐腰,曹家還不知道鬧成什麽樣子。
沒有孫老太君坐鎮的曹家,看這小李氏還能翻出什麽浪花!!
李氏的話曹寅沒有多想,小李氏卻聽得面色微變,心念一轉,就要張口繼續哭訴,忽然聽到一道清亮卻不含感情的聲音,淡淡地道,“敢問曹大人,學生無意間撞見了貴府家事,心中有所不解,不知可否問詢于曹大人?”
曹寅一驚,猛然擡頭,就看到自家能幹的師爺王翰,滿臉苦笑地陪着一名粉雕玉琢的清貴小公子,那小公子坦蕩地掃視一遍內院,轉望向曹寅,雖然含着禮貌的笑,話語也柔和,只是漫不經心地透出的那股旁若無人的氣勢,卻讓人不敢輕視。
李氏對于這位不速之客卻沒有什麽想法,只是模糊地覺得對方漂亮得太過火了,她的兒子連生已經是難得的琉璃人兒,這位氣質不俗的小公子,居然比連生還要漂亮三分,且比起連生眉宇間的優雅從容,仿佛會放光般耀眼精致,璀璨得讓人幾乎挪不開眼。
只有小李氏,臉上極快地閃過一絲憤恨,她原先打算一口咬死曹颙,借機将曹寅徹底籠絡過來,好完成主子交給她的任務,兒子也算沒有白死,結果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被這人一打岔,還不知道今日之事能有個什麽了局,她隐隐地産生了一點不祥的預感,想要打破僵局,一時又沒有好主意,急得緊抱着兒子的遺體,又是擔憂又是焦急。
曹颙聽到熟悉的聲音,驚訝地擡頭看過去,便看到某個信誓旦旦不來江寧的人,一臉虛僞疏離的笑容,刻意放出一身氣勢,迫得自己父親居然像對待貴客似的神色凝重起來,他越發冷硬的心,居然感覺到了一絲暖意——也罷,有這家夥插手,自己的計劃只怕會完成得更輕易了。
此人正是與王翰同行而來的風華,待看清了院中發生的一切,她便心中有數,打算不動聲色地幫助自己朋友一把。
“風公子但說無妨。”曹寅擡了擡手,客氣地道,先不說風華代表了誰的身份,單是他心裏對風華的看重,也令他不會駁了她的話。
風華背負着雙手,往院裏走了兩步,方停下,看了看曹寅,又看了看曹颙,含笑道,“就我所知,曹颙曹公子應該是曹家嫡子吧?素聞曹大人對曹公子極為看重,一向寄予厚望,曹公子也不負曹大人期望,小小年紀,就有神童美名,有如此佳兒,不墜曹家名頭,曹大人縱然不說,學生也知道曹大人是欣慰的。”
曹寅聽了這番話愣了一下,倒也不謙虛,點頭道,“不錯,下官有連生此子,曹家後繼有人,下官自是欣喜的。”
小李氏聞言,咬着牙,柔美的面孔扭曲了一下,不過此時此刻幾乎就沒有人主意到她,只有視她為禍害兒子的兇手的李氏,捕捉到了小李氏一瞬間的不甘扭曲,眸子也暗沉了。
風華一笑,繼續道,“曹公子确定乃下任曹家家主,又有一位任蘇州織造、深受皇恩的舅父,自然是繼承乃父乃舅之志,為皇上管理好江南這一片富庶水鄉?”
這話問得極富深意,暗藏殺機,曹寅只是在後院事上糊塗些,大事上卻是清楚分明,否則也不會在江寧織造上做了二十多年,最後還是在任上去世,深得康熙信任,當下一怔,忙道,“不敢,下官為皇上盡忠,是下官的本分,至于連生的将來,還要看他自己的本事,若有幸得皇上的青眼,自然是皇上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
風華點點頭,并沒有繼續糾纏這個話題,只輕聲一笑道,“曹大人實在太謙虛了,既如此,卻是曹二公子沒福了,将來有個能幹的兄長關照,富貴榮華,豈不唾手可及?”
這一番兜圈子,曹寅終于聽出了其中深意,曹颙是不可能害曹珍的,他是板上釘釘地位毫不動搖的嫡子,未來的繼承人,沒理由親手斬斷一支在将來也許用得上的兄弟臂膀,自古嫡庶之争,那都是在條件差不多的兄弟間,放在差距如此巨大的曹家兩兄弟間,根本就不可能發生!
那小李氏口口聲聲珍兒被害,又是什麽意思?曹寅總覺得,風華的話裏還隐藏着一層讓人心驚肉跳的意思……
就在曹寅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時,曹颙适時站了出來,輕蔑地看了一眼面色驚慌扭曲的小李氏,走到曹寅面前,從懷裏掏出一份冊子,遞給了曹寅,面無表情地道,“父親所有的疑惑,也許這裏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