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失落的荒村(二十)
夏濯看到這裏,終于把先前擰成結想不通的地方給想通了。
關渝舟擡手指着夏濯翻到的這段記錄,說:“那些被殺掉的孩子會留下報複,直到将帶自己出村殺害的大人殺死才會轉世投胎。”
然而那時多逢幹旱,烈陽高照,小鬼沒有藏身之地,只能躲在隧道中。然而七日又七日,它們逐漸忘記了複仇目标,被饑餓所折磨着。最終,一輛載滿人的車緩緩駛過,它們毫不猶豫,撲了上去。
而夏濯兩人在來時經過隧道,一路的颠簸多半是車轱辘碾在了屍骨或者是行囊上,才會比行駛在外頭敞亮的路更晃悠。
“嗚哇……”簡然被縫隙中穿過的風激得一抖:“所以那輛車在駛過隧道的時候,裏頭的小鬼就上了車?然後就……”
她說到這兒,又有一處想不明白:“可在這期間不也有人出村去埋掉自己的孩子嗎?為什麽他們還能平安回來?”
“這挺好想啊,”夏濯看她一眼,“不是說自家活着的孩子能看見被帶出去的弟弟妹妹趴在大人身上嗎?當這些人回來時,他們殺掉的孩子就會伏在身上,一路同行。大人看不見隧道裏的小鬼和自己背上的孩子,可是小鬼和他背上的孩子能互相看見,于是在大人過隧道的時候,小鬼就和孩子開始對話啦。”
簡然一頭霧水:“……說啥?”
夏濯咳了聲,模仿小孩的音色道:“小鬼們問:你好,新來的,我們可以吃掉你的媽媽嗎?孩子答:不行,她是我媽媽。小鬼們說:你媽媽殺了你,你為什麽還要護着她?”
他抑揚頓挫地扮演着兩個對話角色,說到這裏特地壓低了些聲音:“孩子答:因為我要親手殺了她。”
簡然懵逼地聽他胡扯:“這就是這些人能夠平安回來的原因?”
夏濯只顧瞎猜,毫不顧及正确率。于是他兩手一攤,不負責地丢出兩個字:“大概。”
關渝舟因他一段演出而帶了些笑意:“只不過命多了一兩天罷了。”
簡然消化了半晌內容,稀裏糊塗地問:“那我們現在要做啥啊?”
關渝舟避開夏濯把本子向後翻到最後一頁,露出了半面被撕掉的皮紙,缺失的另一半內容正在關渝舟的口袋裏。
右上角的記錄日期停在了三月底,字跡歪扭,從上到下愈發潦草,像是有人頂着巨大的恐懼一筆一劃倉惶間寫下的。
[沒人能離開這裏,村子已經被下了詛咒,我們一開始就不該通過那套方案……若是那晚阻止她就好了……]
簡然艱難地分辨着字跡內容:“……那晚?”
關渝舟輕點了下頭,将頁數又往前翻了幾張,露出上角赫然的“三月六日”。這一頁的字跡和先前的并不相同,紅色的水筆有些難用,很多地方只留下了凹陷的劃痕,在電筒的照射下卻徒增了一些怪異感。
[王婆娘早上帶孩子出村,路上撿了只鳥來,做了湯喝。誰也不敢先動筷子,一頓飯吃吃停停到天白……這都什麽事兒啊,不該,不該……]
“果然這裏也寫到了鳥。”夏濯噫了聲:“萊萊不是說她媽和什麽嬸嬸換了孩子抱回家,晚上就煮了鍋鳥肉湯麽,這個鳥指的還是那些埋在土裏結果被挖出來的孩子屍體吧。”
簡然臉色很差:“……我看不下去了。”
三月七日,雨奇跡般地降了下來,滋潤着幹旱已久的土地。留村的女人們喜出望外,連忙頂着雨下地去埋了最後的一批種子,希望能借着雨水将農作養大一些,哪怕生個小苗子都算好的。
幾年不知肉味的人忽然找到了填飽肚子的方法,三月八日淋雨出村帶孩子“玩”的人“有意無意”間挖出了土堆裏還未完全腐爛的屍體,踏上了這條剛被開啓的不歸路。
三月九日,有人說晚上半夢半醒間看見窗戶開了,窗外趴着個渾身被煮爛的小孩,一邊喊餓一邊質問“為什麽要吃我”。
三月十日,雨依舊未停,做了相同夢的人來到王婆娘家,卻見王婆娘憔悴,嘔吐不止。
三月十一日,王婆娘死了——死在了家中幾日前剛掀蓋的鍋裏,發現屍體的同樣是聞到肉味尋來的隔壁鄰居。
直到三月底,凡是吃過肉的人都瘋了。這件事一下被拎到最前端,成為剩餘不多的女人們急迫想要解決的第一問題。在這期間人口在急速減少,直到去年,剩下的十幾人想到了一個解決辦法,并且實行後成功了。這個辦法被記載在那張牛皮紙上,夾在了最後一頁。
[它們身體沒了,我們還它身體。
它們怨氣難消,我們供奉祭品。
紅漆鎮魂,七日下葬,切勿生端。]
“沒了嗎?”再往後便無內容,但夏濯看完這一小段,總覺得還缺少了些什麽。他随手翻到了本子的最後一頁,發現最後一張紙并不是空白的。
眼前A4大的頁面用紅筆寫着密密麻麻相同的一句話——我沒殺孩子。
[我沒殺孩子我沒殺孩子我沒殺孩子……]
與其說是紅墨水,不如說半張紙都被濺上了血跡,像是人在臨死前吊着最後一口氣寫下的,不難看出筆跡的主人在這時幾乎處于瘋癫的狀态。
夏濯忽然想到了床腳下碎裂的那只紅水筆,簡單聯想一下,大概明白了這最後一頁是誰寫的。
關渝舟沉默片刻,緩緩開口:“戰争時期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以外,糧草也直接決定戰事成敗。糧草不濟半路撤兵或者是丢掉城池的事例常有,尤其是改朝換代的時候,百姓人口數流失最大。據記載,最高存活率為當時人口的十分之一,知道為什麽嗎?”
簡然看了這麽久的記錄,不知道也能猜出來了。這些都是歷史書本上不會寫的黑歷史,她自然是沒有學過,渾渾噩噩答:“因為沒有糧食,所以軍隊就……吃人?”
“天下大亂,農業落後,軍需數目卻極大。軍隊所到之處寸草不生,沒有足夠的糧食,他們便進村去搶。後逐漸有人餓死,他們便開始吃死人肉,最終直接演變發展成殺人吃肉。”關渝舟平淡道:“在這裏也是,人都要餓死了,大家早就忘記了道德文明,不吃也是死,吃也是死,那麽為什麽不在死前飽餐一頓?就像戰事時殺人就像是殺家畜,良心早就不會感到過不去,更別說是遭到譴責。”
“所以大家哪怕知道了會死,還是會忍不住啊。”夏濯一番話聽下來倒是沒多大感觸,歪頭問起了另一個問題:“你剛剛出去幹嘛啦?”
方才關渝舟只需要去堂屋把本子拿進來就好,哪怕再多捎上編織袋也不會花那麽長時間。再說房子雖然破,但也沒破到頭頂漏雨的程度,光是從他帶了濕氣的發頂來看就知道這人出去了一趟。
關渝舟笑笑:“知道為什麽這戶人家不但在屋外塗紅漆,還要在屋裏也塗一圈嗎?”
夏濯想了想:“為了攔髒東西?”
“啊,我和小舒在來這裏之前也去過別戶找過物資……”簡然這時插嘴道:“其他房子裏還真沒有屋內塗了油漆的。”
“一方面是為了阻礙外面的小鬼進來,還有一點本子裏提到過,是為了鎮魂安靈。”關渝舟瞥了眼窗:“想要隔絕開外物,需要一個完全封閉的房間。堂屋左右一共兩間房,我們所在的是右側,油漆塗上的線直接從門前壓了過去,而另一端的線卻隐沒在左側的門內,說明左側那位老人所睡的地方也在圈劃範圍之內,我們所在的這間卻不受到庇佑。”
夏濯明白了:“她是怕萊萊離開屋子。”
關渝舟搖頭:“這只是表面原因。”
深層原因是什麽?
夏濯腦海裏浮現出他們第一次與這位老太太的對話,他記得其中有一句話整句都讓人感覺奇怪。
她當時說的“它已經離開了”,指的是誰離開了?“我不會死的”,為什麽覺得自己會死?“萊萊還在就夠了”,她會不會死和萊萊有什麽關系?
答案似乎顯而易見了。
只要有家中孩子的靈魂在,其餘小鬼就不會來吞噬掉她。
她需要萊萊,或者說——她需要一個護身符。
夏濯大概料想到了關渝舟方才出去幹了件什麽事。他略微停頓,心裏猛地泛上一股涼意:“所以說,她為了自己能夠活下去,選擇了把自己的女兒當成替死鬼?她開始說沒有房間,後來又同意我們來這間房裏,原因是想讓我們也以死來替她減輕怨恨?”
村裏發生了這麽多事情,村民又不是愚人,自然明白了這其中一命抵一命的規則。
殺了一個孩子,就必須要一個大人來抵消罪名。但他們又不能不做——如果孩子不死,那麽被威脅到的則是他們本人。他們沒了孩子還可以在未來繼續生,可孩子沒了他們更是死路一條。
不難想這兩者中的權衡。
但可笑的是,這整個村的人恐怕都被第一位衍生出的愚人沖昏了頭腦,而這家裏的老太太則是愚人中的愚人。
簡舒推推眼鏡,“我記得……萊萊之前提到她媽媽把她弟弟帶出去的時候有些遲疑,可能她死後記憶出現了偏差,又或者那個老太太把她接回去後說過什麽話讓她改變了自己的記憶?”
夏濯接話:“所以當初帶弟弟出門的,應該就是屋裏這老太太了,剛剛小鬼在窗外不就提到了‘阿奶’麽?”
“我懂了!”簡然一拍腦袋:“既然被淘汰的應該是孩子和老人,那他們家根本沒有什麽理由會讓年輕的母親趕在老太太之前出村送死啊!”
“對,所以小鬼其實來找的不是萊萊,是那個原住民。”關渝舟說,“而為了保命,老人特地把自己的女兒留在了這個房間裏,自己抱着護身符到了塗了油漆的房間裏,寄希望于一命抵一命,可惜最終,還是一個都跑不掉。”
恐怕那句“我沒殺孩子”,魚希`櫝伽就是被關在這間房裏的萊萊媽死前留下的了。
這綿長的雨之所以停不下來,因為萊萊死去的弟弟怨氣未消。萊萊問雨什麽時候會停時,難不成還要讓老太太答一句“我死了就會停”嗎?
她自然是不會說的。
當初這個老太太看見自己孫女時,應當是恐慌和震驚的。她孫女在無人攜帶的情況下出了村,又毫發不少地站在了面前,除了多了脖子上的痕跡以外,表現得完全是個大活人。
她猶豫了,到底要不要讓孫女進屋子。但很快她就想明白了,只要能讓孫女呆在屋子裏,就相當于整個屋子都被庇護其中,她會是安全的,她必須要保住孫女毫無怨意的靈魂,所以用紅漆畫了線,鎮住了萊萊七日後本該轉世投胎的魂。
“你早就猜到了?”夏濯看向身旁的男人,見他沒有反駁,目光不由得又落在了他略潮的發頂上:“所以你剛剛是……”
關渝舟點了下頭:“我把院外的門打開了。”
現在,原本紅漆圍成一條完整的線斷了。七日已至,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厚重的木門開啓了一條縫,兩不相同的掌印落在地上。
當啷,當啷。
堂屋裏傳來了不輕不重的小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