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猶記當年(九)
“比如遇到一些不甚尋常之事,或者己身有些無法自抑的變化。”
“沒有。”
金睚看他臉色,沉吟片刻又問道:“關于規則與天罰一事,這麽多年來,殿下果真未曾從陛下那裏聽說過麽?”
劍璎面色不變,亦答:“沒有。”
白珀聽了這話不對,瞪着金睚:“你到底想說什麽?”
劍璎這刻卻突然道:“我現在去見父親,商量一下你們倆成親的事情,就先告辭了。”
說完不待兩人出聲就已消失在殿外。
變化,自然是有的……
劍璎幾個瞬移來到第九天深處人跡渺然的雲端霧海,雙目隐現紅光,身體裏四處流竄着陣陣猙獰躁動,令他呼吸急促,額頭青筋暴起,身體僵硬,整個人的氣息也由高貴漸漸變得邪佞起來。
不過片刻功夫,他的雙眼已然變成赤紅血色,渾身翻湧着殺戮的毀滅氣息,就連頭發也瞬間自腰間一路拖曳至腳踝,濃黑的墨色,甚至連光照到上面也被吸噬殆盡,沒有一絲一毫能夠逃離出來。
劍璎終于控制不住周身的躁動亂流,仰首一聲長嘯,周身法力瞬間爆發,卻不是耀眼的白芒,而是煙霧一般的暗夜墨色,如同漩渦一般以他為中心高速旋轉起來,片刻已将周遭的浮雲濃霧悉數吸入其中絞碎殆盡,在周圍形成一個方圓幾十丈的空白空間,間中浮滿了霧般的墨色法力。
額上有汗滴了下來,好一會兒,異化的劍璎方才恢複如初。他看着自己的手,握緊,又松開,仰首閉目沉重地喘息,心中卻慢慢浮上一層濃重的不安。
自從跟極宵重修于好以來,這種異化便開始出現。起先并不怎麽起眼,也不過片刻就會消失,劍璎原本以為是自己修習法術出了岔子,也沒有太過在意,只向極宵讨了幾件極品安神法器帶在身邊,以防萬一。實際上,這般舉動也确實起了些效果,異化許久都沒有再出現。
可半個多月以前,情勢突然急轉直下,異化不但再次出現,反而一次比一次驚險,尤其是這次,劍璎剛才差一點就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瘋狂殺戮的念頭,這讓他感覺十分不安。再想到金睚方才一番言語,劍璎暗暗想着這件事恐怕不是這麽簡單,要好好跟極宵商量一下才可。
況且還有白珀與金睚的婚事,自己與他兄弟一場,怎也不可能委屈了他。
想到這裏,劍璎将自己有些淩散的衣衫稍事整理,便又瞬移趕回了泓栖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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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沒想到,極宵此刻并沒有身在此處,打聽清楚他的去向之後,劍璎未作遲疑,轉身便往璎園瞬移而去。
璎園本名四時槿園,占地面積極大。內中包攬了人界對應的春夏秋冬四季奇景,由數十個令人嘆為觀止的美麗景觀組合而成,共有八座大門,每座門處都有瑞獸和将兵守衛,兢兢業業地替此間主人看守着這座美麗的別苑。
劍璎并不知道極宵此刻在園中何處,但他偶爾會來此處散步,偏愛的幾道景觀倒也心中大體有數,因此并不十分着急,只沉下心思一處一處慢慢找過去。
經過楓林晚亭的時候,他聽到了一道熟悉的嗓音,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要找的人終于找到了。
剛要露面,卻足下一滞,生生停住了腳步。
是荔婉的聲音。
這個女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劍璎有些惱怒,是哪個膽大包大的守衛沒有經過自己的允許就放她進來的?
更重要的是,荔婉如何會跟極宵碰在一起?
下意識地停了步子,劍璎靠在一棵高大的紅楓樹後,擡眼看過去。
極宵依然一身淺色衣衫,長身而立,背對着劍璎站在不遠處黛瓦頂小亭的花石階上。
而荔婉則跪在他腳邊,哭得梨花帶雨,滿面凄然不甘之色。
“……我就真的這麽讓您讨厭麽?這麽久竟連見一面都不肯……荔婉是真心傾慕您的啊,您這樣對我,我,我……”
掩面泣然半晌,見男人始終無動于衷,荔婉又哭泣着道:“陛下,您可知自婚約取消之後,荔婉每日都以淚洗面,夜裏無法安眠麽?被這樣随意悔婚……荔婉再如何也只是一介女子,如何能在他人面前擡得起頭來……”
極宵淡淡道:“這件事算是朕虧欠于你,以後自會給你補償,你不必再說了。”
“我不要什麽補償!荔婉只傾慕陛下一個人啊……”荔婉掩住臉,哭了一會兒又擡起頭來,紅着眼睛瞧着面前的男人:“陛下,難道您這麽多年來還是無法忘懷凝姐姐麽?”
極宵沒有答言,隐在樹後的劍璎卻心中一動,皺起眉頭。
凝婕是他和傲鯉的母親,只可惜劍璎對她實在是沒有太多印象,只因她生下傲鯉之後就過世了,記憶裏關于生母的記憶少得可憐。
只不過以前就風聞帝君帝後感情極深,極宵寡情,能得到他的關注與喜愛都是極不容易的事情。
極宵終于低頭去看她,聲音更加冷淡:“你的話太多了,退下吧,朕要靜一靜。”
見男人轉身要走,荔婉眼中掠過一絲惡毒,突然伸手去抓極宵的袖子,口中大呼道:“陛下,我知道您還未能忘情于凝姐姐,這我不怪您……可,可劍璎殿下雖然與凝姐姐容貌相像,但卻是您的親生兒子啊,您怎能……”
“放肆!”猛地将女人推開,極宵臉上浮起明顯的厭惡之色:“你胡說些什麽?!”
荔婉嬌呼一聲倒在地上,卻依然擡起臉,淚水漣漣道:“陛下,您還不肯承認麽?雖然別人不知,我卻是知道的……我知道您對凝姐姐的感情有多麽深……可,可劍璎殿下畢竟是男子啊,又與您是父子,如果他都可以代替凝姐姐得到您的寵愛,為什麽我就不行呢?難道僅僅因為他長得像……”
“住口!”
極宵登時大怒,揮袖間一道金光閃過,狠狠襲上荔婉,将她瞬間擊出幾丈之外,那女人痛呼一聲,倒在地上,卻依然仰着臉怨怼不甘地尖叫:“為什麽要我住口,難道我說得不對麽?你根本就不愛他!既然連他都能接受,你為什麽不能接受我?!”
“一派胡言!你最好管住自己的嘴,若是以後仍然如此胡言亂語,休怪朕不客氣!”
極宵不願再理睬這個瘋癫一般的女人,冷冷睨了她一眼剛要轉身,卻不料從不遠處的樹後陡然轉出一個人來。
瞳孔猛地一縮,極宵脫口道:“劍璎?”随即緊緊鎖住了眉頭。
狼狽跌落在地的荔婉,卻在看到那個颀長的身影時,臉上露出一絲計謀得逞的怨毒笑意。
少年緩緩走向極宵,經過荔婉時卻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劍璎知道這個女人方才的一番話都是故意說給他聽的,恐怕自己剛出現的時候就被與之正面相對的荔婉發現了,所以她才有意以這番話試探惹怒極宵,也将這一切活生生撕裂在兩人面前,讓他憤怒,讓他失去理智,讓他對極宵心生怨怼,讓兩人再也無法如之前一般親密無間。
只可惜劍璎必定會讓她失望了。
雖然記憶中生母的樣貌已經模糊不清,但他曾見過凝婕的畫像,也知道自己的容貌并非如荔婉所說的那般與生母類似,實際上,劍璎的相貌算是集合了父母雙親的優點,與他相比,弟弟傲鯉反而更像凝婕一些。
況且經過了近兩百年的苦戀,劍璎對這份得來不易的感情的珍惜程度早已超過了荔婉的想象,怎可能會為她區區一段挑撥離間的謊言而與極宵随意生隙呢。
但劍璎畢竟只是一個深陷入感情中的普通人,哪怕是理智再如何通透,頭腦再如何明晰,在珍視的人面前,也有一份屬于自己的執着。
所以他走了出來,走向那個高貴威嚴的男人,只為求一個自己故意忽視掉的問題的答案。
“劍璎。”極宵看着他,皺眉道:“那個女人只是在胡言亂語而已,不必理會她。”
劍璎笑笑,在荔婉睜大眼的瞬間,突然在極宵唇上親了一下。
“你……你們……”雖然已知道兩人之間的隐諱關系,但親眼見到,那種沖擊力還是令荔婉尖叫了起來。
“你對我解釋,我很開心。”
劍璎努力睜大眼,看着極宵輕輕道。他的狀态有些不對,眸中又開始隐隐泛起紅光,太過激烈的心緒波動令他一天之內有了第二次異化的前兆。
但劍璎不想立刻就這樣走開,他想問一個問題,時間還來得及,他想。
于是劍璎開口了,他說:“荔婉說你并不愛我,但我不相信。”少年想起那些個日日夜夜的纏綿悱恻,想起殿上兩人目光相接,心有靈犀的一笑,想起隔過萬千人海的遙遙相望,若說那不是愛,又有誰會信呢?
所以,他說:“那麽,請你說愛我,好麽?”
極宵嘴唇輕動,望着少年充滿希冀的雙眼,半晌竟說不出話來。
劍璎的頭發在沒有人察覺到的時刻,已然拖曳至腳踝,周身的氣息也在悄然發生着變化,只是不論兩個對望的男人,還是倒在地上的荔婉,似乎都被這一句話定在了當地,根本未曾有人察覺,只是默然而僵持地,等着自己想要聽到的答案。
見男人不答,劍璎嘴唇哆嗦了一下,握住他的手,輕輕問:“極宵,你……愛我麽?”
極宵看着他,眼中閃過許多許多的東西,有些劍璎看得明白,有些卻看不明白。最終,那些迷惑之色慢慢沉澱下來,又漸漸消失了,少年望着男人的眼,那雙眸子中都是深沉與壓抑,卻始終沒有他想要的答案。
體內暴烈激蹿的氣息被他死死壓制住,收束于胸口處,不想讓它們立刻爆發出來。劍璎在等,等男人的回答,他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耐心,可惜極宵卻始終保持沉默。
愛……或者不愛……
簡單的一句話,有些人心中無愛卻可以順口說出來,有些人卻情未及深處,便永遠說不出口。
而極宵,就這樣沉默着回答他,他說不出口。
他不愛他。
胸口翻騰的氣息再壓抑不住,劍璎的視線漸漸被染成血紅色,他退後一步,然後張口将血吐在了極宵身上。
“劍璎!”
極宵神色大變,這才發覺不知何時劍璎竟變成這樣一副魔化狀态。
而劍璎卻一把拂開他的手,仰首嘶聲長嘯。
一百多年的追逐,絕望的枷鎖,瘋狂的侵犯,甘願以命償還過錯的決絕,來世願斬斷父子關系再次相遇的牽念,最終還是換來這樣一個結果。
自己太過于執着地追求一個希望的結局,卻忘記了,愛,本就是兩廂情願的事情,他得到了希望的假象,卻自始至終,都忘記要問一句極宵,你是不是愛我?
怨得了誰?又可以怨誰?
求不得,終究還是求而不得。
劍璎閉目,終于不再強行壓制體內爆蹿的氣息,仰首厲聲大吼。
原本陽光明媚,四季如春的第九天突然風起雲湧,電閃雷鳴,濃重的天幕如同鉛墜般壓塌下來,異象迅速籠罩住整個九霄,地動山搖!
原來,心魔早已鑄成,天罰已然降臨。
劍璎魔化,叛出上界。
從此兵戈疊起。
作者有話要說:
嗯,不知道親們有木有猜到,當年的鬼王其實就是魔化後的劍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