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寒星(2)
可是,有一天,我不冷靜了,不僅不冷靜,還很激動。其實我從來就沒真正冷靜過。
她能進重點中學是她爸爸走的後門。
她的家像別墅,是她爸爸貪污的結果。
她家的東西肯定多得不得了,一天到晚那麽多人來求情走關系。
她的小叔叔也當了領導,就是她爸爸打通關系的。
天下烏鴉一般黑,這個世界哪有清官呢?
……
班級裏一下子湧出了許多這樣的話。我不激動是不可能的,爸爸一直是我心中的神。
爸爸是我們陰暗小房子的陽光,雖然每個月就回來一兩次,但那些光亮和熱度持續了我整個的童年。
我知道我們每天吃的是什麽,我們一直穿的是什麽,我們的媽媽幹的是什麽,我們一家人最盼望的是什麽。我們共同的節日是見到爸爸,因為爸爸總是“不要家”的……
在我的最初的記憶裏,爸爸就愛跟我談理想,叮囑我們要做一個有作為的能為社會作貢獻的人。爸爸說,做人要正直善良,勤奮努力,積極進取,要慷慨大度,忠誠無私。那些字眼是一顆一顆的珍寶,我一直把它們揣在懷裏,溫暖、照亮着我獨行的路。
像相信太陽落下了明天還會升起來的一樣,我就這樣相信着爸爸。沒有誰比我爸爸更清白,誰都不能損毀我爸爸。
可是我激動是沒用的,我争不過他們,我不是個善于說話的人。我一激動就什麽都不會說了。我告誡自己,我一定要争氣,我要做一個爸爸教導我做的那樣的人,我們的清白天空看得見,大地看得見,日月可鑒!謠言止于智者,我是相信有智者的。
記得七八歲的時候,外婆趕集買回來一根紫甘蔗,我得到了兩節。我背着兩三歲的弟弟在村子裏一邊走一邊啃,同村的一個同齡的男孩跑過來,對我說:“把甘蔗給我吃一口啦,就吃一口。”我就把甘蔗給了他。還沒來得及眨眼,他就跑得無影無蹤了,我站着愣了好久都沒回過神來。我一直就站在原地發呆,想了好久也想不清楚,想不明白:怎麽會這樣的呢?
也是那個年齡,好像還要更小一些。一個同村的比我小一歲的女孩來我家找我玩,我們就在我家門口的泥地上玩藏珠子尋寶。因為我走不動了,我的腿受傷了。因為媽媽讓我看好菜園外的小雞,別讓它們跑去啄掉青菜的葉子,結果我又坐在樹底下發呆,不知道是又在想人到底是個什麽東西,靈魂又是個什麽東西,人死了以後要到哪裏的問題,還是在對着竹林唱歌。反正我是沒看好,小雞把剛長出來的菜葉子啄壞了踏壞了。媽媽回來一看就氣得爆炸了,剛好手上捏着兩根竹棍,于是就用那兩根棍子并起來打我。媽媽肯定是瘋了,把我膝蓋的外側打出了一個洞,一股粗粗的血流迅速汩汩外流,暖暖的鮮紅鮮紅的。我不痛,一點也不痛,現在想起來,好像還有點快樂,很舒暢的快樂,那血流得真的很“流暢”啊。不過我還是條件反射地大嚎,被打得流血不哭是不行的,就算不痛,就算沒有眼淚,也是應該哭應該叫的。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我忘了那個血洞的血是怎麽止住的了,只記得不流血以後它就痛起來了,鑽心地徹骨地痛起來了。那個洞像我膝蓋邊的一只眼睛,紅紅的圓圓的大眼睛,那只眼睛軟軟的,比真的眼睛軟多了,對,像岩漿,是凝結着的流質。
我就側着身子坐在泥地上玩,讓那只圓圓的紅眼睛看着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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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玩得很開心。我們村子很小,小孩子并不多,平時也不大和我們玩,因為我爸爸是入贅到岳母家的女婿,因為我媽媽是一個買回來的養女,外公外婆唯一的一個養女,唯一的一個孩子。因為我的外公是國民黨的被破壞了生育能力的士兵,因為我的外婆是克死了親夫帶着買來的女兒嫁給外公的,地主的女兒。因為我們四個兄弟姐妹裏只有一個男孩,還是那個最小的差點被“計劃生育”掉的男孩。我出生前外公死了以後,我們就全是“外地人”。對,是完全的外地人。我們七個人,沒有哪個人的身體裏流着這個地方的人的血脈。我們跟別的人家不一樣,什麽都沒有,什麽瓜葛牽連都沒有。是單個的存在,沒有勢力沒有後盾的單個存在。我們不應該出聲,我們應該忍受,是非,謾罵,侮辱,毆打。至少被冷落和欺負。那是應該的。除非是爸爸從外面回來。爸爸是有文化有水平的“工作同志”。爸爸總能弄到一點好東西回來的,并把這好吃東西分給村子裏的那些自私小氣的嘴饞孩子。就算沒有好吃的,如果哪個孩子老跟着爸爸不走,爸爸也會把衣服上上下下的口袋摸一遍,找出個硬幣什麽的出來。再沒有,也會摸着他們的頭,誇獎他們。我們的口袋是從來沒有硬幣的,要有,馬上就上交給媽媽了。我們是有了爸爸的誇獎就很幸福快樂的。
那天我很感激那個女孩的,她竟然主動來找我玩,而且一點脾氣都沒有,甚至是溫柔的。要是再這樣玩上幾次,我肯定會把她當成好朋友,從此什麽都依着她了。不過,沒有了後來,連“接着”都沒有了。她把那根沾滿泥沙的小棍子插進了我的“紅眼睛”。那只,岩漿一樣柔軟的,紅眼睛。她那麽神速地,一棍子就插下去了。那麽利索地,猛紮下去了。不知道她看到那股殷紅的血流沒有,她跑得那麽快。真的很快,我的慘叫聲馬上就把外婆引了出來,可外婆出來的時候,她早就不見了。外婆怎麽罵都沒有用,不會有人來道歉,不會有人來看望。
我不知道那個傷口花了多長時間恢複過來的,我也忘記了那些皮肉之痛了。就記得那個清晨,那個上午,兩個小女孩玩得很愉快,突然一根沾滿泥沙的棍子就奇怪地莫名其妙地插到柔軟的岩漿裏了。玩得很好的兩個人為什麽突然就這樣了呢?不知道當時我把這個問題研究了多久,就算現在我都沒有答案。
這些疑問經常出現,它總在挑戰這個世界,挑戰我心裏的那個世界。那個認為人間應該是像我爸爸說的,像老師們說的,像書上說的,像歌曲裏唱的那樣,充滿着真、善、美的世界。這個我們的家園,我們共同擁有的,陽光燦爛,鮮花馥郁,綠樹成蔭的,美麗的家園。
它們挑戰,它們批判,它們否定,它們颠覆。我一直是笑的,笑它們愚妄和無知,笑它們竟然不自量力,藐視地笑它們愚蠢到這等地步,竟然不知道這個世界是美的,好的。竟然不知道它們終究是要輸的。
我是相信上帝存在的。
上帝是個愛開玩笑的喜歡捉迷藏的老頑童。
沒多久,他把這個疑問放到了我的爸爸身上。
好像還不到一年吧,我還是十五歲的那一年。那個中秋節。我問爸爸,我們要不要爬上附近的那座山上去,到那裏賞月。爸爸很不耐煩,好像我的想法是匪夷所思的。他說:又沒有車,怎麽去!那麽多人,擠來擠去有什麽意思!
我不做聲,我做不了聲了。爸爸是領導,出門都是坐車的。當然了。他習慣了。那些老百姓你推我擁地去爬縣城那座唯一的山,我家附近的,也是我們學校背後的那座山。那有什麽意思呢。他們爬他們的好了,我們要是去就要開車去。我們不去了,因為沒有車。因為爸爸那輛“專車”今天沒空。爸爸當然是不能跟那些人擠在一起上山的。我們是跟他們不一樣的。
那個中秋,乃至那半年,我的腦子老在回蕩爸爸的那句話。月亮搖晃了,它是會憂傷的,就算是最圓的時候。那迷蒙的霧氣是它的哀愁,明亮的潔白是最坦誠的靜默的悲傷,圓盤一樣的一年裏最大最飽滿的皎潔是一種無奈。它住在我心裏,憂傷地居住了下來。我的爸爸,太陽一樣的爸爸,我的神,他不一樣了。我把它變成了文字,交給了老師。那是上高中後要上交的第一篇作文,中秋月夜。老師竟然很欣賞,在他任教的兩個班裏聲情并茂地朗讀了我的情緒。那兩個班的不少同學,下課以後就找我,她們要打探細致情況。
我什麽都沒說,什麽都不想說。如果可以,我希望那些文字馬上從所有人的記憶裏清除,幹淨無痕地好像從來沒有過地清除。我相信,現在它們早就不存在了。它們就刻在了我的腦子裏。
爸爸,對不起。我錯了。
我錯了,因為我的眼裏進不了沙子。連塵埃都進不了。霧氣都進不了。
因為人們,因為社會,這個世界不許我的眼睛蒙塵。如果我知道,其實當時社會裏到處都是灰塵,那些大肆評論批判別人“污濁”的人日後有多黑,那麽污濁的黑。如果我知道,我相信的那個世界一直只在我的夢想裏,在老師的嘴裏,在文字和宣傳口號裏,在詩裏和歌裏,而不是在這個真實的現世。我就不會這麽笨。
我就不會在我的整個青春歲月都在心裏批判你,怨恨你,甚至因為生在一個領導的家庭而有深深的罪惡感。在許許多多年以後,在你頭發胡子都白了以後,我才知道,你依然是你,天空和大地确實看到了你的清白。日月可鑒。你不是太陽,你只是人間一盞燈。明亮又實在的一盞燈。我不應該要你做太陽,如同不應該把自己變成寒夜裏的一顆星一樣。
高處不勝寒,我是那顆寒冷的星,不過不是高處的,是遠處的,渺茫的,人跡不至的。那顆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