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番外二歲月塵埃
許連臻一直記得她是在蔣正璇跳海那天發現自己異樣的。
也就是他對她說出“滾”的那一天。
她一個人抱膝呆坐在窗簾後面,後來察覺到餓意,就去儲物櫃找吃的。
鍋裏的水“撲騰撲騰”地開始冒泡,她泡面放入。可當泡面那熟悉的味道散發出來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就是胃酸上湧,想吐。她撫着胸口,試圖平複那股往上沖的胃液,可是沒有用。她只好快步沖到了廚房的水池前,可什麽也吐不出來……只是幹嘔,不停地幹嘔。
看來是一天沒有吃東西,胃難受了。許連臻等那股奇怪的反酸感覺過去後,到了一杯牛奶,在微波爐裏熱了一下,心想着喝熱牛奶暖暖胃,應該就好了。
可是非常奇怪,當她捧着熱牛奶的時候,鼻子居然靈敏地問到了牛奶中濃重的腥味。不可能啊,牛奶怎麽會有腥味呢?許連臻把被子湊近鼻尖想仔細再聞一下。可是下一秒,那腥味一沖進鼻子,胃液就瞬間翻湧上來了。
她忽然記起某事,呆立在了原地。
後來,她去探望蔣正璇,跟蔣母陸歌卿說話的同一天,她去了同個醫院的婦科。婦科醫生詳細問了有關經期、反胃等幾個問題,便給她開了一個化驗單子和一個B超單子:“你說的幾個情況都是懷孕的症狀,但具體要檢查一下,因為還存在假孕、宮外孕等情況。等尿檢和B超出來就知道了,你先去做檢查,等下拿了報告再過來。”
尿檢化驗報告很快就出來了。當許連臻捏着那張薄薄的紙,只覺得有千斤重。
是真的。
其實從嘔吐開始,許連臻就有種強烈的感覺,肚子裏有小生命在陪伴她。
可是真的證實了,她反而迷惘了起來,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她和蔣正楠從來就不是什麽情侶,根本沒有任何未來。
就算是蔣母沒說那番話,許連臻也早想好了,她與蔣正楠的協議一到,她便會離開。離開洛海去哪裏呢?她想過,可以去大雁,甚至任何一個地方。她一個人,無論去哪裏,找一份糊口的工作總不成問題。然後,随遇而安。或許緣分到了,可以完成對父親的承諾。
如今,孩子的存在,讓這一切開始變得複雜了。
那個時候是下午接近下班的終點,B超室的排隊情況不算很嚴重,才在長椅上坐了片刻,廣播裏便報到了她的名字“許連臻,請到三號彩超室”。
醫生讓她躺了下來,在她光裸的肚子上塗抹了冰冰涼涼的液體。許連臻靜靜地躺着,感覺有硬硬的物體在腹部來回移動。
那是個年輕的女醫生,黑色的短頭發,笑的時候有顆可愛的小虎牙,說話細聲細氣的。可是當那醫生一看儀器顯示圖的時候,卻有些驚訝地開口:“哎呀,恭喜我們漂亮的準媽媽,你懷的是雙胞胎呢!你看……”
許連臻錯愣驚訝,擡起身看着顯示屏。
“有兩個心跳。這裏有兩個動來動去的點,看到沒有?”
許連臻傻愣愣地随着醫生的指點,真的在屏幕上看到了兩個在微微跳動的小點點。許連臻不知道那是種什麽感覺,至少她無法用語言形容出來。似悲似喜似酸似澀,無數種感覺糾纏在一起,齊齊地沖擊着她,讓她有哭的感覺。
那女醫生大約也見慣了,笑道:“很驚喜,是不是?”
許連臻微微一笑,身體一點點往後仰,最後頭落在醫榻上。
那女醫生含笑道:“現在的小夫妻啊,都想懷雙胞胎呢。在我這裏檢查的,第一次的時候,十個裏頭十個會問我是不是雙胞胎。真是要恭喜你,每個孩子都是上天賜給我們的天使,你是個幸運的媽媽,因為上天一下子賜給你兩個小天使。”
醫生叮囑她,說懷孕初期,不能太過勞累,而她的情況更加特殊,所以建議她休息一段時間。
她想了許久,想了許多,想了那麽多,反反複複,有一件事情卻異常清晰。在與蔣夫人的這次談話之前,她和他就不可能有任何以後。現在是更加不可能了。所以無論有沒有孩子,都是她許連臻一個人的事情。
就算有了孩子又會有什麽改變呢?他們這樣子的家庭處理她這樣的女人,不外乎有三種方式,一是讓她打掉孩子,用一筆錢打發她離開;二是讓她生下來,還是用一筆錢讓她離開;三是生下孩子,或許孩子可以冠蔣姓,但一輩子都是私生子的名義,與她一輩子無名無分的生活下去。
所有的結果都大同小異。
于是,許連臻每天窩在屋子裏,困了睡,醒了吃。懷孕的反胃症狀非常明顯,她每天嘔吐不止。可是精力倒還是可以的,宣曉意特地過來看了她兩趟,許連臻只說自己有點腸胃炎,趁機請假偷懶而已。
記得宣曉意第一次來的時候,一踏進客廳,就吃驚地道:“連臻,你家裏怎麽這麽大這麽漂亮?”許連臻只好說這是蔣正璇租借給她的。宣曉意這才連連道:“難怪了,這本身就是公司旗下的樓盤。”
宣曉意第二次過來的時候,還大包小包地帶了一大堆吃的。
兩人在客廳邊看電視邊聊天。也不知怎麽,就聊到了蔣正璇。宣曉意吃着薯片,八卦道:“對了,聽說蔣小姐的婚事取消了,你知道什麽內情嗎?”
許連臻怔了怔,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宣曉意吃着薯片,好不惬意。聽了她的話,狐疑地道:“你不是蔣小姐的好友嗎?多少總歸知道一點吧?”
許連臻問道:“你從哪裏聽來這個消息的?”宣曉意抓了抓頭發,又吃了一片薯片:“辦公室裏不知道怎麽傳開的。可怎麽傳出來的我不知道。會不會消息是假的啊?”頓了頓,又覺得不對勁,“可是吧,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她又啃了一塊薯片,樂呵呵道:“哈哈,也不一定啦。像你跟我頭頭,就是假的啦。”
當初宣曉意等人一直以為許連臻跟賀君有問題,後來宣曉意跟許連臻熟悉了,某天兩人一起吃飯的時候,便直截了當地問了許連臻:“你有沒有跟我頭頭在談戀愛啊?”
許連臻那時候正在喝水,當場被驚得吞到了氣管裏頭,一陣狂咳。于是,只好解釋:“不是,真不是。是因為……是因為我跟蔣小姐關系比較好,所以賀先生平時比較照顧我。”
事實上,蔣正璇自從在蔣正楠辦公室遇到她後,确實不時地上來看她,基本每次都直接進她辦公室,然後再去蔣正楠那裏。大家都看在眼裏,都知道她跟蔣小姐關系好。
宣曉意心滿意足地吃光一包薯片,轉了話題,有八卦到了蔣正楠:“對了,最近這陣子好久沒見錢小姐到Boss的辦公室了。”
選連臻正在拆一包話梅,一打開,甘草的味道便沖入了鼻尖。許連臻第一時間生出了反應,忙趿着拖鞋沖進了客廳的衛生間。
宣曉意聽到她在裏頭嘔吐的聲音,在外敲門道:“連臻,你沒事吧?”
許連臻好一會兒才從裏面出來,面色蒼白地朝宣曉意笑了笑:“沒事,沒事。腸胃炎就是這樣子的……估計中午吃得不夠清淡。”
宣曉意瞧着她的臉色,有些擔心:“那你再去複查一下吧。好像還是很嚴重。”
許連臻輕抿嘴唇:“嗯,不要緊。醫生說再吃幾天藥就沒事了。”
宣曉意扶着她在沙發上坐下來:“你的腸胃炎得快點好,朱敏過幾天要結婚了,我們到時候去大吃一頓。”
後來,在去朱敏的婚禮的路上,她忐忑不安,因為怕遇見他,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怕自己會告訴他孩子的事。最後,她确實在走廊遇到了他,可是,他把她當旁人一樣,頭也不回地離開。
當賀君轉告許連臻後,她也一直不明白蔣正楠為什麽要她一起去巴塞羅那出差。可至少,至少這幾天,肚子裏的孩子可以看到他。大約這是孩子們唯一可以與他相處的時光吧。想到此,許連臻便再也不願去多想了。
在飛機遇到強大氣流的時候,她突然想到,如果飛機失事的話,她連孩子們的面都不會見到。
請假在家的這一段時間,她一直猶豫不決。這兩個已經在腹中存在的孩子,她到底要拿他們怎麽辦?她甚至殘忍地想過,為什麽是兩個孩子、兩條生命?如果只有一個孩子的話,或許她早已經決定了。可是在哪颠簸時刻,許連臻的第一反應就是摟着自己的腹部,如同摟着寶寶一樣,想讓他們知道有她在,她會永遠保護他們,讓他們不要害怕。
許連臻在那個時候忽然怔了起來……永遠……
是的,她會永遠保護他們的,無論貧窮還是疾病,無論什麽情況,她都會好好保護他們的,直到她生命終止。
就在那幾萬英尺的高空,就在那飛機颠簸抖動最激烈的時刻,許連臻作了這個決定。
孩子們也非常争氣,她和他在巴塞羅那的時候,就下飛機那天吐過一次。
記得他曾替她撫着後背順氣:“怎麽了?腸胃炎還沒好嗎?”他居然知道她編的腸胃炎的事情。許連臻心頭泛起酸楚的甜度,連反胃惡心的感覺都似乎一下子覺得好了許多。
許連臻接過蔣正楠倒的溫水,只說:“去複查的時候,醫生說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可能是剛剛飛機颠簸得太厲害了,胃難受了,所以……”
由于剛剛飛機确實颠簸得很,所以蔣正楠對此倒無半點懷疑。
許連臻懷孕後不能喝牛奶,常常聞到味道就想吐。可是這次不知道是蔣正楠親手喂她的緣故還是其他,她居然反常地沒有反胃,一口一口将杯子中溫度正好的牛奶喝了個精光。
他告訴她,他愛她。那幾天,每天清晨醒來,陽光透過窗簾一點點照射進來,他在她身邊,孩子們在她身體裏。她因為幸福而發疼,以為看見了天堂的模樣。
在很多個瞬間,她都有一種沖動,想告訴他孩子們的事情。可也只是一瞬間,等她平複下來,她就猶豫了。萬一他不要孩子呢?萬一他母親不要孩子們呢?那幾晚的深夜,她總是凝望着入睡後的他,再三猶豫,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在巴塞羅那如果曾有過幸福的話,那些幸福也只是瞬間的片段。
可是,才短短的幾天,這個幸福的水晶球就墜在了地上,碎成了片片。
離開洛海前一天,她最後一次去了産檢,醫生給她一張B超單子。單子上有兩個比豆芽還小的點,醫生說那就是孩子。
她和他的孩子們。
許連臻拿着單子,發怔地坐在椅子上。因為是下午下班時分,整個産科空蕩蕩的。擡頭時看到醫院牆上貼着的可愛嬰兒圖片。
她拿出了手機,撥出了電話。
耳邊傳來的盡是單調而又規律的嘟嘟聲,電話那頭一直沒有人接。最後的一聲“嘟”聲戛然而止。
許連臻怔了半響,又滑開手機,再一次重播。但那一頭還是無人接聽,一成不變的嘟嘟聲,到最後墜入一片沉寂。
許連臻呆呆地坐着,怔怔地凝望着手裏白色手機。她就算再傻也明白蔣正楠不肯接她的電話。
許連臻摸着自己的腹部,鼓起了勇氣,再一次重複那個電話。她明白這一次還是沒人接聽。而她要的也不過只是一個絕望而已。絕望地轉身,絕望地離去。
可就在她以為“嘟”聲要結束的時候,有人“喂”的一聲傳來。許連臻反應過來,不是他,不是蔣正楠。
那人在電話那頭道:“時許小姐嗎?”許連臻從一團迷霧裏回神,她聽出是賀君。許連臻輕輕抿了抿嘴,低聲道:“我想找蔣先生。”
賀君的聲音頓了頓,大約在等候指示,片刻方道:“徐小姐,蔣先生說不想接聽你的電話。”
許連臻怔了怔,若是從前,她絕對會将電話直接挂掉。她咬着下唇,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道。
片刻之後,她的聲音慢慢軟了下去:“賀先生,請你……請你再幫我問一次好嗎?”許連臻一手緊握着電話,一手撫摸着腹部,強逼着自己在努力一次。就算結果還是如此,那麽她以後至少會對孩子們說,寶貝,媽媽曾經努力過了。
賀君隔着電話隐約察覺到許連臻的異樣,他用手捂住了手機,擡頭朝蔣正楠道:“蔣先生,許小姐……”
蔣正楠轉過頭,從賀君的角度可以看到蔣正楠的眼睛微眯,眸色黑得沒有邊際。蔣正楠怔了怔,眼神漸漸透了冷,一字一字地道:“你問她,是嫌錢少還是想參加我的婚禮?你告訴她,從今往後,不要再打電話來了。”既然決定了的事,他蔣正楠便再不會回頭了。
賀君垂下了眼,松開捂着手機的手:“許小姐,不好意思,蔣先生正在忙,實在不方便接電話……”賀君盡可能地委婉,“要不等蔣先生空了,請他給你回電。”
蔣正楠冷喝着打斷了他的話:“你何必這麽多廢話,直接告訴她,拿了錢走人。”
他的聲音隐約,但是不知道為何,傳到許連臻的耳中,每一個字都無比清晰。
許連臻直直地盯着地板,緩緩道:“謝謝你,賀先生。謝謝。”
她扶着牆壁站起了身,擡頭便可瞧見白牆上挂着的可愛嬰兒圖片。她慢慢地走了過去,指尖一點一點撫過圖片上嬰兒的眉眼……一低首,兩滴淚從眼中湧了出來,滑過臉頰,無聲的墜到地上。
他要跟錢小姐結婚了。
他永遠都不會給她回電了。
半響後,只見醫院空蕩蕩的長廊,一排空落落的長椅上遺留着一部白色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