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都是舊相識
楊古兩人奔到窗前,叫道:“林賬快看,真的是白公子呀!”
林木葉走到窗邊,見樓下黑壓壓的簇擁着一個人。
那人穿着寶石藍的長衫,外面罩着雪白暗紋翻領馬甲,金玉腰帶,邊走邊與身邊的人說話,言語帶笑,笑中散發着一種極其自然的貴氣肅穆的感覺,盡管他在笑,但沒有人覺得這種笑是一個鄰居家看着長大的男孩子發出來的。沒有人會覺得他的臉可以捏一捏,沒有人覺得他應該穿着布衫白衣蹲在井邊看別人洗衣服,沒有人覺得他可以在一件小土院子裏挑水劈柴洗地板燒飯。他仿佛生來就是活在金玉堆裏的,吃的每一粒米都是千挑萬選,喝的每一滴水都是瓊漿玉液,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是精心裁繡,用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千錘百煉;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千萬人的楷模,他的一舉一動都是億兆凡人崇拜的焦點;他的雙腳所踏,永遠是歡樂坦途;他的目光所視,永遠是人間正道;他所身臨之處,永遠是光明淨地。
林木葉只是看了一眼,就被這種莫名其妙的光明刺痛了雙眼。
她坐回自己的座位,給自己倒水喝。
樓下的喧鬧還在繼續,樓上的喧鬧也跟着開始。茶室裏所有這側開着的窗戶都擠滿了人,歡呼着雀躍着興奮着,不斷高喊着陸飲果的名號,拍手說着贊美的話。
古大夫擠在一窗腦袋的中間,拼命伸出了一只手向樓下揮舞,喊道:“白公子!陸公子!白果!白果!”
她的喊聲完全淹沒在人群呼喊的聲浪中,眼看着陸飲果被簇擁着,就要走出天井,被隔絕出她的視線。忽然,陸飲果擡起手臂,向這邊的所有窗戶揮揮手,微笑着用眼神跟所有窗戶中擠壓成堆的腦袋打招呼。她覺得在那一刻,陸飲果看到了自己,向自己微微點頭致意。可還沒等她回身過來,人群已經簇擁着離開,眼前再也難以看到那個驚才絕豔的身影。
她悻悻然盯着空空如也的走廊,發了好一會兒呆,覺得腦袋松快許多,這才發現身邊所有的人都走了。茶室裏各人坐着各自的位置,徐徐然的氣氛,仿佛剛才只是她自己做的一個夢。
但是人們口中談論的那個人,難道還會從她的夢裏走出來,飄到他們的口中?
古大夫重新坐下來,道:“剛剛,他好像看見我了?”
楊大夫點頭:“嗯,我也覺得他看見我了。”
馮大夫道:“整個二樓的人都這麽覺得。”
他們集體發了一會兒呆,楊大夫一拍腦袋,問林木葉:“林賬,明天的勝負有了嗎?”
林木葉忍不住笑道:“贏了又沒我的份。”
“有有有,你要多少,師兄我去幫你壓。贏的都是你的,我絕對一分一毫都不動。只要你說誰贏,他就一定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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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木葉笑而不語。
古大夫道:“當然是陸公子贏了,他怎麽會輸?”
林木葉冷笑道:“你見過他打架的樣子?”
古大夫一怔,道:“我是沒見過。你見過?”
林木葉又是笑而不語。
楊大夫道:“這麽說,我應該壓那個羊什麽的贏?”
古大夫道:“你不至于吧。好歹陸公子也跟咱們有點交情。”
楊大夫道:“那你是見過陸公子打架,還是見過羊攸打架?”
馮大夫道:“你還是別賭了。回頭你爹知道會生氣的。”
“我爹才不會生氣呢。他一直手癢着,要不是礙着面子……再說了這又不是賭,我們下個注競猜,小賭怡情嘛。你們就不好奇明天誰贏?別看陸公子現在是很風光——”楊大夫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就他那個小身板,還真不一定呢。咱們剛剛看的那場,就那幾個拿刀的,哪個不是三大五粗的?昨天我大概看了一下賠率,壓陸公子贏的人還真不多。咱們都是外行,那下注的買注的可都是內行,誰也不會拿自己的錢開玩笑不是?”
他這麽一說,衆人都覺得有理,頓了頓,齊齊看向林木葉。
林木葉淡淡道:“吃飯吧,不是說有什麽得仙樓的飯菜極好?”
得仙樓的飯菜真的不錯,楊大夫又一直在邊上殷勤伺候。林木葉吃得挺高興。吃完了按原來想的,得回仙公山,楊大夫極其狗腿地拉着說哪裏哪裏可以再逛一逛,哪裏哪裏有好玩的。
馮大夫無奈道:“是不是今天就收注了?”
“沒呢,到明天早上開場前。不過今天下的陸、飲、果的注,比開場前賠率高些。而且我們一早要去飛俠峰,哪裏還有空買注呀。”
“所以你是不買不回去喽?”
楊大夫嘻嘻道:“這就看林姐姐肯不肯松口了。”
林木葉無奈道:“你要買就去買,買完我們真得回去了。”
楊大夫得了她準信,興高采烈,飛奔而去,道:“各位姐姐們在這裏等等,我這就回來。”
古大夫在後面追着他:“等等,我也要下。”
林木葉看着馮大夫:“你不湊?”
“老三下的裏面,有三分是我的。”
林木葉啞然而笑。坐了一會兒,道:“我出去走走就回,你在這裏等他們?”
“好的。你也別走太遠。”
林木葉出了得仙樓,往會仙客棧的側面進去,兩旁很多舞館、歌館、戲館,走到最裏側,果然看見一個小門廳,門匾寫着“沐氏口技”,臺上一張大屏風,底下稀稀落落坐着十幾個人。她仔細聽了聽,好像在表演《火燒連鎖船》,正要上前細聽,門邊收票的一個漢子道:“這場已經開了,小姐要看得下場買了票再來。”
林木葉朝他笑笑:“不用了,謝謝。”轉身慢慢走回得仙樓。
楊古兩人已經下注完回來了,幾個人套整馬車,回到仙公山。柳雲婷一直陪着蓉夫人逛山莊,唐鳌跟穆弦清在一起喝酒,果然沒有人理他們。午後困倦,林木葉睡了一覺,到傍晚時,就覺得身上幹熱,腑髒裏突突一陣發燒亂跳。她撐着吃了一丸藥,到馮大夫房裏說了一聲。
馮大夫擔心道:“早上還說這一切都好,怎麽說來就來。還是老樣子嗎?年年如此,要不要叫先生來?還有師公,趁着這次,請他來看看除根。”
林木葉白着一張臉,道:“不必費心,我吃了安睡的藥,睡一天,後天就好了。只是這裏的人不知道,我怕反而總有人要來問我,夢裏受驚。你只幫我吩咐下,叫明天早上,別叫我起來吃早飯。明天中午我要是還沒起來,也不用來叫我吃飯了。”
說完也不等她回話,自己回房換了衣服,倒頭昏睡。半睡半醒,似睡似醒,睡着時做的夢光怪陸離,血腥污穢惡臭撲鼻,醒來時天旋地轉內外痛悶交加。一時又睡又醒,痛且惡心,恨并憤怒;一時似昏似夢,疼也心酸,悔亦晚矣。
明知夜色深沉,明知晨光熹微,明知豔陽高照,明知秋風拂窗,只是醒不來。醒不來,不肯醒,不能醒,恨不能把三千現世浮華都折成夢中一縷念想,甘願将餘生奉獻,只求夢裏快意恩仇一場。求而不得,心神離散。她看見仙公山山道上的葵花向日而開,一瓣瓣金黃的葉子像被梳洗過那樣規則漂亮;她看見仙公山莊雙闕邊嫩白色的狗牙花上有細小的螞蟻在上面爬動,汲汲營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渺小;她看見聽雪小樓的池塘裏,烏龜王八沉上沉下,紅色白色的金魚錦鯉為了吃食時聚時散;她看見床帳上天藍色的流蘇,和那天白果穿的白色長衫上,領口上繡的祥雲一樣的顏色,白果坐在床頭,問她:“口渴嗎?要不要喝水?”為什麽連白果也會入夢呢?她疑惑着,一股清涼的泉水流進了五髒六腑裏,那些嘈雜的沸騰的漸漸安靜下來,她沉沉地跌入睡眠中。
等她終于能睜開眼睛坐起來時,天色已經全黑。悶熱的秋夜中,窗外的遠處山莊下的燈光點點。她的汗水透濕了衣裳,呼吸依舊虛浮。她起身點燈,換了一身裏衣,将外衣也穿好,梳洗完畢,坐在床前發呆。
浮生半閑最是難得,很快有人來了。
馮大夫推門而入,笑道:“醒了?”
林木葉點點頭:“嗯。”
“想吃東西嗎?”
“還不想。”
“我們都吃完了,要不請廚房給做些點心?”
“不用了。我想吃的時候估計是三更半夜,吃多了不好睡,也不知道應該吃什麽——你一個人?他們呢?”
“老大和老二到了,在陪他們說話呢。”
“哦?這麽快到了。什麽時候?”
“傍晚剛到,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們剛到,自然要先看先生和師公……”
馮大夫道:“沒事,還有好幾位師叔,很多人都一起聊天說話呢。你要好點了就一起去吧,一個人呆這兒有什麽意思——還有一個人,你絕對想不到是誰。”
“什麽人?難道先生要再收一個小七?”
“先生再收一個小七雖然咱們這些年一直在說,但是不在這當口兒。這位要拜的老師是咱們師公,不是先生。雖說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可是差點成了咱們師叔的人,我也算是今天才知道。”
林木葉想了一圈,道:“什麽人?我真猜不到。”
馮大夫道:“早上在飛俠峰比試的那個人。”
林木葉怔了怔,難以置信。
“就是陸飲果。早上他比完了送他那個師弟找七師叔治傷。七師叔剛好來看師公和先生,就送到山莊裏。我們回來的時候還很奇怪,師叔祖怎麽會輕易讓人進山。原來陸飲果以前求師公治病,還在山莊裏住過一段時間,要不是年紀大了師公不收,他就拜入師公門下了。”
林木葉想起有一次陸飲果跟她說過差點拜一位名醫當老師,原來那個名醫竟然是自己的師公嗎?
“走吧?幾位長輩總會拜會的,就差你一個。”
“我這臉色還正常吧?”
“挺好的呀。”
她們邊走,邊說起早上飛俠峰的情況:“誰贏了呀?”
“陸公子贏了。老三和小五高興壞了,下了飛俠峰就去兌錢,買了好多東西回來。還有給你的呢,都暫時放在我那兒。”
“比得怎麽樣?”
“好看。那個羊公子也厲害,雖然最後受傷的是他,但我看陸公子也是險勝,聽說丹州羊氏的所有壓箱底的招式都使出來了,還有陸公子自己創造的什麽招式……唉,反正越激烈就越好看。早上幾個小報的文人都去了,明天江湖小報上應該都能看到消息。”
“哦。那去的人多嗎?”
“多啊。一開始還都是買票看的人,到後面來了好些人站在邊上看。他們都是江湖高手,不用買票。”
“還有這樣的?”
“對啊。因為沒有誰家的門房能打得過所有的高手,所以所有武場的規矩是,只要能過了門房那關,武場裏的比試都随便看。”
“那個羊公子受的傷嚴重嗎?”
“應該不要緊,不過我也沒見過。中午我們回來時七師叔已經給他看過了。嘿,早上那個羊公子可好玩了,請了一堆道士在飛俠峰空地上擺了個陣法,弄得像是驅鬼避邪的道場一樣。”
“難道比試不是一對一嗎?”
“是一對一啊。那些道士都只在邊上擺陣勢,不出手。所以很多人都覺得好笑,不知道是不是他們丹州的規矩。”
說着已經走出了院子,穿過一個月門,經過一片小湖,到了一個點着亮燈的臨湖閣,湖面涼風習習,林木葉的精神為之一振。
閣子很大,果然聚了很多人,相互見禮介紹,有柳氏一門的柳雲婷并六個弟子、唐公子、穆師公、蓉夫人、三師叔裘示、五師叔裴廉、七師叔管歇、九師叔盧文、十一師叔宇文茲行、十三師叔羅伏威,還有陸飲果和另外兩個長得很美的年輕男人,一個是王植略,另一個叫長孫百。
馮林兩人坐沒多久,長孫百說不好打擾醫仙一門相聚,和陸王兩人一起先告退。穆氏門人相聚,說起許多陳年往事,說柳雲婷如今也為人師表了,這個大師姐當年如何如何調皮,又各自說起近年的情況,其樂融融,坐了一個多時辰才散。散了會,楊古兩人興奮地拉着林木葉回去看下午買的許多玩意兒,又玩了半個時辰才散。
所以林木葉回到房裏的時候,有些疲倦。
偏偏這時候有人敲門,開門一看,還是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夜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