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是他錯了
蕭承淵出門時已是巳時中,正是一天最熱鬧的時候,路上行人熙熙,車馬攘攘,蕭承淵端坐于馬車內,對周遭的喧嚣視而不見,滿心想的是過往。
眼前總有她過去的模樣,那些柔順乖巧的,小心翼翼的,那些含在眼裏想說卻不敢說出的情意,那些看他時的種種在意心疼……通通并非僞裝。
是他錯了。
他疑她防她,将她一片真心踩踏。
不曾給予溫柔呵護,不曾給過敬重體面,反會因自亂心神故意對她冷眼。
她對胭脂含毒毫不知情,她收到的信并非出自裴老夫人之手,她的回信是被人誘着作答。
她什麽都不懂,什麽都沒有,滿心滿眼只有他這個夫君。
是他眼瞎心盲查不清緣由,反而同封氏一起,将她當做了棋子。
哪怕重活了一世,仍在自以為是,仍在粗暴對她。
過往不能深想,沒回憶一分,心髒像是被人狠狠捏過一次,疼意從胸腔向四肢百骸發散,激得喉頭腥甜滾滾,他受不住。“噗”地一聲,吐出刺目的紅色。
随伺在一旁的沐長史只知他身體不舒服,情緒也不穩定,見狀吓壞了,連忙招呼着馬車停下。
蕭承淵一手撐着膝,穩穩支住身子,一手拂去唇角鮮血,制止他:“再快些。”
他做錯太多。
她原本膽子很小,此刻身側是否有人,又在面對什麽。
裴時語在青松院枯等了會,仍舊沒有等到祖母,正糾結要不要索性鼓起勇氣尋蕭承淵幫忙尋人時,管家來找她,說是伯爺有請。
裴時語料定這一趟躲不過,她也有事要同父親說道,沒多言,随管家直奔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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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樂伯裴奉平今年四十出頭,白面長須,身姿颀長挺拔,看得出,年輕時是個美男子,但裴時語更肖母。
裴時語到時,昌樂伯正在書房裏翻看一本游記。隔着書案,她恭恭敬敬地行禮:“父親。”
裴奉平擡頭,淡掃一眼這個眉眼極像了發妻的女兒,面無表情地開口:“跪下。”
裴時語聽見槅門後有動靜,沒動,問裴奉平:“不知女兒做錯了什麽?”
裴奉平丢開手裏的書冊,臉沉下來,先前因為讓她代嫁的愧疚消失,投向裴時語的目光又冷又涼:“你做了什麽,自己心裏沒數麽?”
裴時語能感覺到,槅門後的怨毒漸漸變得有形,正通過父親密密朝她襲來,心底又冰又冷,搖頭:“女兒不知,還請父親明示。”
裴奉平深深看了眼裴時語,開口:“你以下犯上,不敬長輩,尖酸計較,擠兌姊妹,既是裴家的女兒,就得守裴家的規矩。嫁了人,就可不顧人倫綱常了麽?”
裴時語望向她:“父親的意思,都是我的錯,是麽?”
對上女兒不服氣的眼神,裴奉平眼前浮出另一張臉,火氣頓時也燃了起來:“我生你養你,你回回入家門而不顧,你母親疼你愛你,你卻挑釁滋事,你還不知錯?”
“疼我愛我?”裴時語冷笑,朝槅門後投去一眼,“您一定聽黎氏說了我今日如何苛待她的了吧,她是不是很難受很痛苦?
痛苦就對了,她這些年就是這樣對我的,拿上您的心愛之物,擱在我的後頸上,按着我的手不許我動。
您的心愛之物我怎敢弄壞,只能這樣僵着身子等着,苦苦哀求着,一兩個時辰過去了,等她的心情好了,我才能回去大哭一場。
您若覺得這是疼愛,為何不讓裴玉琳她們受着。”
“休得胡言!”沒料到一向低眉順眼的女兒不光不認錯,反而頂嘴,裴奉平拔高了聲音。
她如今已是王妃,且王爺也好了,她不是因禍得福了麽,有什麽可怨恨的。
早就知道父親的心已經偏得沒邊,裴時語以為自己不在意了,但心底仍是刺痛,她有種豁出去的沖動,定定地看着裴奉平:“既然父親認為我是一派胡言,那我偏要再說幾句。
您看看您身上的衣裳,是不是穿得很舒心,是不是時常為有裴玉琳這麽個貼心的女兒自豪。那我今日便告訴你,裴玉琳孝敬您的,那一針一線皆是出自我的手,她自己無能做不來這精細活,全是她冒領的。
還有黎氏母女的衣服,也有半數出自我手。
您給裴玉琳她們幾個請了西席,是否常聽先生說我偷懶不去。
是我不願去的嗎,不是!我若做不完這些,飯都吃不上,何來精力念書。
父親,您可曾想過您發妻留下的唯一的女兒可能會餓死?”
裴奉平猛地看向槅門後,顯然沒料到這些。
黎氏更沒想到,這小賤人竟然連她爹也敢怼,再讓她這樣說下去,非出事不可。
黎氏吸了口氣,捂着胸口走出,蹙着眉,委屈巴巴地看向裴時語,“二姑娘你說這話可虧了良心,你自四歲開始便跟着我,這些年我待你如何有目共睹,雖說也曾責罰過你,可哪一個當母親的不希望孩子成器,難不成我為你好,還做錯了嗎。”
說完又看向裴奉平,淚霧蒙蒙的,“伯爺,天地良心,二姑娘說我苛待她不讓她吃飽飯,可見過二姑娘的人誰不說二姑娘長得好,我若真是苛待她,她怎會出落得這般标志。”
黎氏眼角的淚不斷往下淌,哽咽着,“罷了,做多錯多,是妾身有負伯爺所托,不知因那些教導孩子記恨了這麽多年,二姑娘如今也成家是大人了,往後我什麽也不說了。”
說完,掏出帕子輕拭眼角,哀哀欲泣的模樣要多可憐又多可憐。
到底是日夜陪伴自己的人,裴奉平剛有了點不滿,見心愛之人委屈成這樣,面上也松動了幾分。
裴時語就沒指望裴奉平能給她公道,看向黎氏的眼光絲毫不掩嘲弄:“是啊,你有能耐,又做得隐蔽,府裏上上下下都是你的耳目,你苛待我這麽些年,我連個傷痕都沒有,說給人聽,也沒人信。
沒人信便沒人信,今日我就想告訴你們,我沒有做錯,更不會認錯。
齊王府是你們逼我去的,如今王爺恢複了,倒是想起王府的好,想從我這裏撈着好,還指望我給裴玉琳作配。我今日把話撂下,若真有不知死活的問到我跟前,再好的婚事我也會想法子作廢。
祖母我會帶走,從今往後,就當沒有伯府這個娘家。”
黎氏被提到了軟肋,也不哭了,指着裴時語滿目憤慨:“伯爺你看!這小蹄子如此惡毒!跟她娘一樣,專壞人姻緣!”
“你住嘴!”裴奉平打斷了黎氏的話。
“伯爺。”黎氏嗫嗫,“二姑娘如今是王妃,自然想幹什麽便可幹什麽,若讓她接走老夫人,回頭別人怎麽看您。”
說完這些,黎氏便不再說話。
伯爺不愛說話,但誰不知他們感情好,這還是裴奉平第一次當着孩子的面這樣大聲說話。怕真惹了他厭煩,仰着一張梨花帶雨的臉望着他,期期艾艾地不再說話。
“你不能帶走老夫人。”裴奉平惱怒地出聲,他才是老夫人的繼子,這孽畜要陷他于不義。
裴時語絲毫不懼,反問他:“我不帶走祖母,難道任你們磋磨她麽?”
“混賬!”面對女兒的理直氣壯,裴奉平怒氣沖沖道:“我是你爹,你怎麽跟我說話的。”
屋外,蕭承淵擱在膝上的手指狠狠攥緊,心像是被人揪着,疼痛從未消失過。
他進院子有段時間了,沒想到一進來便聽到她的控訴,原來她不被家人所喜的真實情況是這樣,難怪她除了祖母外,從未提過別的家人。
蕭承淵回頭。
門口,沐長史守着院門不讓任何人出入,見到蕭承淵的示意,推候在門外的裴府管家上前。
很快,門上響起叩門聲,屋內停止争辯。
裴奉平不耐煩的聲音從屋內傳出來,“誰在外面?”
管家小心翼翼瞥了沒有表情的蕭承淵一眼,咽了咽唾沫:“啓禀伯爺,齊王殿下來了。”
屋內三人皆怔在原地,尤其是裴奉平與黎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麽也想不通齊王殿下會來伯府。
兩人不約而同朝裴時語看了一眼,外頭的确有傳言說着妮子深得王爺喜歡,可她除了樣貌标致一些外一無所長,能喜歡到哪裏去。
裴時語不知他此番前來又要鬧什麽幺蛾子,深吸一口氣,打起精神來走向門口。
裴奉平與黎氏見他動,也趕緊行動起來。
隔着門框,蕭承淵一眼就看見裴時語。
她此刻脊背挺得直直的,如一支堅韌的竹,但她的眼圈确是紅的,方才那樣的時刻想來很令她難過。
見蕭承淵的目光一直在裴時語身上,裴奉平不由得為方才的想法心虛,規規矩矩行禮:“王爺。”
黎氏聽聞蕭承淵喜怒無常,不知他方才有沒有聽到對話,有樣學樣,頭垂得低低地。
裴時語覺得蕭承淵今日看上去有些不同,不似往日的冷峻,看着她的目光也沒有不屑,藏了許多她看不懂的東西。
正怔忪着,蕭承淵突然朝她伸手,嗓音清和:“王妃,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