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新婚當夜
暮色四合,繡闼雕甍的齊王府燈火通明,本應是賓朋滿座觥籌交錯的時刻,齊王府內此時卻靜悄悄的。
含章院內,裴時語從陣陣疼意中醒來,睜開眼,她發現自己卧于炕床上,胃部一陣接一陣地疼。
裴時語的秀眉緊緊蹙起,她剛被龐炎刺了個對穿,明明已經死在雪天,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她的致命傷在胸.口,疼得為何是胃部?
裴時語低頭,纖手顫巍巍撫上胸.口,出乎意料的,手指上并未沾染半點鮮血。
原本被利刃貫穿的身子完好無缺,安置于胸腔內的心髒亦好好的,不僅如此,身上穿着的竟是緋羅刺五鳳吉服。
那是三年前與蕭承淵成親時的嫁衣。
發生了何事?
裴時語支起身子從炕上下來,目光一寸一寸地從屋內的陳設上掃過,屋內陳設皆是她無比熟悉的,她按在胸.口上的雙手止不住顫抖。
她沒死!她重生了!
蕭承淵的盤算落空,她沒能如他的願,徹徹底底死去!
滾燙的淚珠從眼眶裏躍出。
一千多個日子的無望等待,結果等來他要另娶的消息;為了給他那心尖尖騰地方,他不顧夫妻情分,毫不猶豫取她性命。
她是瞎了眼,才會幻想那無情無義之人終于一日會成良人。
正在此時,春曉低低的哀求聲從門口傳來:“……還望姐姐行個方便,幫忙送些吃的喝的……”
丫鬟的冷嗤打斷春曉的話,“可真有意思,你家主子才進門便惹得王爺犯了病,這哪裏是沖喜娘子,分明是個災星,王爺尚在昏迷着,她卻在此時惦記着要吃要喝,哪來的臉?”
裴時語腦中嗡地一下,想起了如今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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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今日,她被迫嫁入齊王府給蕭承淵沖喜,拜堂時,蕭承淵突犯舊疾昏死過去。
王府長史以治病時不便有外人在場為由,将她安置于廂房裏等消息。大半日過去,無人知會她蕭承淵到底如何了,她只好親自去求見,三番兩次求見皆被拒之門外,連個正經回話的人也見不着,王府中人對這門親事的态度可見一斑。
而她呢,天不亮起床後便再未進過食。因初入王府面子薄,王府的冷落在前,又擔心新婚之日胃疾複發被人認定不詳,便是疼得站不穩也只咬牙忍耐,最終因饑疼交加昏死過去。
春曉仍在低聲下氣哀求,“王爺生病我們王妃自是憂心無比,只是女子本就體弱,實在挨不得餓,等王妃恢複些體力,定是極樂意去照顧王爺的……這是婢子的一點點心意,還請姐姐行個方便,求求您了……”
怯怯的哀求聲如同軟刀子一般在裴時語心上割。
前世裏,丫鬟這般羞辱人的話她不知聽過多少,她一直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才會在出閣前不被家人所喜,出閣後被夫君厭棄,回回被羞辱冷落後只知躲起來哭泣,然後拼命去忍讓、拼命讨好所有人。
結果,她委屈求全了一輩子,卻一無所有,最終卻在雪天含恨死去。
再也不想如前世那般。
裴時語擦幹眼淚,忍着胃部不适,拔步朝門口走去。
淚幹後,精致的眉眼下只餘一片冰冷。
甫一靠近門口,便見到丫鬟将春曉遞出去的銀镯拍落在地。
春曉對面的丫鬟趾高氣揚地奚落她,“果然是小門小戶出來的,以為拿個破镯子就能收買我,真是可笑!睜大眼睛好好瞧瞧吧,這兒可不是你們那個不入流的昌樂伯府,這是在頂頂尊貴的齊王府。”
春曉瘦削的肩膀垮下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裴時語仿佛看到了從前被奚落的自己,她壓下胸腔裏泛起的酸澀之感,跨出門檻,冷冷地出聲,“撿起來。”
春曉沒料到裴時語醒了,慌忙抹了把眼淚去扶裴時語,聲音哽咽:“王妃。”
裴時語身形未動,定定地看向丫鬟:“将镯子撿起來。”
丫鬟若無其事打量裴時語一圈,勾唇輕哂:“這不是好好地麽?明明精神得很,我看哪,再餓上幾天也無礙。”
“啪!”
空氣中傳來一聲脆響。
丫鬟臉上的譏诮凝在嘴角,左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疼。
“你竟敢打我!”
丫鬟瞪圓了眼,滿臉難以置信,從未想過裴時語會動手打人。
她在王府多少年沒挨過打了,如今更是進了含章院當差,就是在王爺面前也是有臉的,這回竟然被一個被王爺厭棄的沖喜王妃打了!
這如何忍得!
“打得就是你!”女子的嗓音迸發着森森寒意。
“啪!”
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丫鬟右邊的臉上也多出個清晰的手掌印。
裴時語無視丫鬟幾欲噴火的眸子,她不動聲色輕撫發麻的手掌,眉目含霜:“既然能在含章院內當差,想來也是府裏的老人了,理應熟知王府的規矩。主子有令而不遵者,輕則發賣,重則杖斃,念你初犯,這兩巴掌權當提醒你,還不謝恩。”
聲音不大,卻透着上位者才有的威嚴。
丫鬟捂着火辣辣的臉,惡狠狠瞪着裴時語。
含章院上上下下誰不知王爺心中另有其人,因此不滿這樁親事,此事即便鬧到王爺面前,這落魄的伯府之女也未必會讨到好。
丫鬟咬牙切齒:“你算什麽東西!”
裴時語直視丫鬟,冷笑:“我乃皇後娘娘欽定的齊王妃,你說我算什麽!”
說這話時,裴時語的胃部仍在疼着,心底卻生出前所未有的暢快。
上輩子蕭承淵欠她的,她要一步步讨還!
“你!”
丫鬟愣住。阖府上下王爺皆知不喜這位新娘子,她不過是按王爺的心思行事罷了,這個女人好大的膽子!
裴時語看出丫鬟并不服氣,也有了脾氣,前世她就是太怕事才會步步退讓,到最後落得連丫鬟都可以欺負到她頭上。
裴時語這回寸步也不想讓,她眸光堅定:“最後提醒你一回,撿起來。”向來溫柔的嗓音比冬日寒潭還要冷上幾分。
丫鬟見裴時語這般強硬,心不由得提起,不都說裴家二小姐最是膽小怯懦麽,難道她另有依仗?
轉念一想,王爺不喜新娘子不錯,可新娘子畢竟是皇後娘娘親自選定的。
丫鬟忍了那兩巴掌,咬牙謝恩:“多謝王妃賜教。”
春曉見此情景,久久說不出話來。當丫鬟将镯子親手交到她手裏,更是瞠目結舌。
王府裏的丫鬟仆婦個個眼高于頂,王妃不過是态度強硬了些,她便立即軟了下來。
所以要在這齊王府裏活得好,不能靠委曲求全?
丫鬟想起來她之所以來西廂房的原因,心底不情願,面上不得不恭敬:“啓禀王妃,王爺已度過危險期,長史請您移步新房。”
裴時語心裏冷笑。
前世她以為今夜必定得在廂房裏度過,曾多次為黯淡的前路傷神。
實際上,她最後是被蕭承淵的人叫去新房了的。
并非蕭承淵良心發現,而是皇後娘娘派人來看望他。
那時的蕭承淵羽翼未豐,他再讨厭這樁婚事,明面上還顧及着皇後的面子,蕭承淵還需要她配合着作戲。
算時辰,來人已在路上。
裴時語輕啓丹唇,眸色比秋夜還冷,她轉身回屋,“我乏了。”
丫鬟楞了瞬,沒料到裴時語會是這幅态度,追上她急忙開口:“可長史現在就請您過去。”
裴時語站定,淡掃她一眼。
前世也是這丫鬟來通知她的,區別在于她那時全盤忍受了丫鬟的奚落,得了消息後便灰頭土臉前往新房,在秋露中等了足足半個時辰。
她才不會像前世那般傻等。
裴時語用意味深長的眸光看向她:“現在?我大可說沒有聽到誰來傳話,也不知要去見王爺,到時王爺怪罪下來,是你這個丫鬟拖出去打死,還是我這個欽定的王妃受責?”
“你胡說!”丫鬟驚呆了,不都說新王妃好欺負麽,她竟敢睜眼說瞎話。
裴時語微笑,問一旁同樣目瞪口呆的春曉,“你可見到有人來傳話?”
春曉不知裴時語葫蘆裏賣什麽藥,但她知道要配合自家小姐,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沒見到。”
裴時語笑着看丫鬟,“所以……知道該如何做了?”
“你們!”丫鬟眉頭直跳。
她故意提前了時間,為的就是利用新王妃求見王爺心切的心思,讓她去那白等,這是被識破了?
裴時語見她目光游移,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冷笑:“春曉關門。”
一個狗仗人勢的丫鬟故意使絆子,何必慣着她。
丫鬟有種心思被看穿的感覺,此事若是鬧到明面上被皇後娘娘知曉,她一個小小丫鬟擔不起後果。
娘娘的人已在來的路上,若哄不好新娘子回頭耽誤了正事,丢了含章院的差事事小,小命都未必可保。
丫鬟慌忙擋住前來關門的春曉,脫口而出:“王妃稍等,婢子這就去廚房瞧瞧。”
望着丫鬟匆匆離去的背影,裴時語心中暗哂,果然欺軟怕硬才是人的本性。
丫鬟的動作很快,很快送了飯食過來。
裴時語掃了眼,皆是些軟糯好消化的吃食,可見這次是鎮住她了。
丫鬟惦記着時辰,親自将筷子捧至裴時語手裏,心裏跟貓撓似的,面上不得不恭謹:“王妃請用。”
裴時語擡頭看了眼漏鐘,慢條斯理地執起牙箸,不慌不忙地小口進食。
丫鬟的目光在裴時語身上和漏鐘上來回,總覺得她這樣下去會誤事,終于沒忍住提醒:“時間緊迫,還請王妃快些。”
裴時語冷冷瞥她一眼,索性放下筷子,拿起春曉遞過來的錦帕輕拭唇角,然後才不緊不慢地問她:“所以,你是想教我如何進食?也是……”裴時語輕擡下巴,示意丫鬟去拿筷子,“我初來王府,的确不知王府裏用膳有何特殊之處,不如你來示範下?”
對上裴時語沒有溫度的眸光,丫鬟心知方才一時焦急說錯了話,連忙小心賠罪:“婢子失言,請王妃責罰。”
裴時語還算滿意她認錯的态度,面上緩和了幾分,有意敲打她:“在我這裏,主子舒坦就是規矩。你今後既然要繼續在含章院內當差,就該知道我的脾性。今日我心情好不與你計較,日後有不懂的,事前多問問春曉,若是惹得本王妃不高興了,去皇後娘娘跟前說了什麽,你這顆腦袋,保不保得住就難說了。”
丫鬟的頭垂得更低,心緊緊提起,神色更加恭謹:“婢子記住了。”
裴時語繼續慢條斯理用膳,吃飽喝足之後,身上的乏累消散許多,連胃疼也緩解了大半。
漱完口淨完手後,在丫鬟想催而不敢催的目光中,裴時語仔仔細細整理了一遍着裝,終于施施然起身。
她輕啓丹唇,神色間全無新娘子該有的嬌羞,嗓音冰冰冷冷的:“走吧。”
該去會會蕭承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