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蕭承淵,你好狠的心
十二月末,上京大雪紛飛,天寒地凍,老一輩都說,活了幾十年,還沒見過這麽寒的冬。
裴時語是被凍醒的。
睜眼環顧四周,室內靜得落針可聞,只有床畔的燈火無聲搖曳。
她不知自己這一覺到底睡了多久,只知身子如冰塊一般,沒有半點溫度,被窩裏也是涼的可怕。
“春曉……”
裴時語緊了緊身上的錦被,她輕啓丹唇,卻發不出聲音,嗓子裏又癢又疼。
一陣不大不小的聲音傳入耳裏,門口似乎有人在争辯。
是她的貼身婢女春曉在說話,語氣不忿:“我要的明明銀霜炭,為何送來的又是受了潮的灰炭,不易點燃不說,還熏得滿屋子煙塵,我們王妃連月病着,身子骨如何受得住?”
另一個丫鬟回答地漫不經心:“反正就這些,愛用不用。”
裴時語艱難側了身子,想往門外看一眼,可将有動作,便止不住地低低咳嗽起來,她捂住咳得發痛窒悶的胸口,外頭那争辯聲仍舊斷斷續續往耳裏鑽。
“……怎麽就用完了?”春曉的聲音拔高了些,氣憤地質問,“白日裏明明有人往府裏送了一車,我親眼所見,休想糊弄人!”
“哦,都送去花房了。”
“你們欺人太甚!幾盆花而已,難道比王妃的身子還金貴?”
“你還真說對了,這些花确實頂頂金貴,每一株都價值連城不說,還朵朵嬌貴,既受不得凍也染不得半點煙塵,全是王爺尋來送給秦三小姐的,若是損了壞了,你擔待得起麽?”
“你——”春曉忽然聽到屋內發出一聲“碰”的響動,顧不得跟這丫頭辯駁,連忙跑回去。
屋內,裴時語跌在冰冷的地上,一張臉蒼白無力,額上冒着冷汗,不知是汗,還是淚,簌簌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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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春曉頓時紅了一雙眼,慌忙扶起裴時語給她順氣,一通忙亂之後,喂了些水,好歹是穩定下來了。
嗓子經溫水的滋潤,裴時語能發聲了,她定定地看着春曉,嗓音嘶啞:“王爺要娶親了?是……誰?”
問這話時,劇烈咳嗽後的眸子濕漉漉的,透着茫然,單薄的身子在錦被下不住顫抖着。
春曉鼻尖一酸,別開視線,不忍面對這雙滿是絕望的眼。
王妃将王爺看得極重,纏綿病榻又有段時日,她不敢告訴王妃。
三年前,王爺病入膏肓只剩一口氣,皇後娘娘一道懿旨,她們小姐嫁入王府給王爺沖喜。
王爺病重,她便衣不解帶照料;王府庶務繁多,她便盡心盡力操持,說一句全心全意都撲在王爺身上毫不為過。
奈何王爺是個鐵石心腸的。
三年來對王妃不聞不問不說,還處處刁難她。因他這副态度,王妃在府裏不知受了多少閑氣。
春曉曾不解,問王妃要忍到何時。
王妃默默擦幹淚,認真地告訴她,又似在自我安慰: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有一天王爺會看到的,日子也會越來越好的。
王爺的日子的确是好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三年前那個只剩下一口氣、空有王爺的尊位卻被人背地裏嘲笑的殘廢。他人還沒回京,便已是衆望所歸的儲君,連向來從不站隊的安國公都表示王爺繼承大統乃天命所歸。
原以為王妃也算苦盡甘來。
直到王府裏多出許多名貴的花花草草,她才明白,那些都是國公府的三小姐所鐘愛的,那秦三小姐才是王爺一直心心念念之人。
而他所以遲遲未歸,是因親自去杭城接人。
此事王府裏人人皆知,惟獨她們主仆倆一直被蒙在鼓裏。
春曉的沉默已經說明一切,裴時語的心上仿佛綁了千鈞,一路往下沉,但她仍不死心,仰着臉,淚霧蒙蒙地望着春曉:“是真的?”仿佛得不到答案,她便會一直等下去。
春曉再也忍不住,哽咽着點頭,“是真的。”
又一行清淚從裴時語的眼眶裏滾落,她的肩膀垮下來,靠坐在床頭的身子像是被抽幹了力氣,軟軟地滑下。
他是王爺,将來會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男子,她早該想到會有今天的。
“王妃……”春曉扶住她無骨似的身子,眼淚不住往下掉,祈求她:“您別這樣,別吓婢子。”
裴時語沒有哭鬧,被春曉扶着,任淚水肆流。
他那樣性格的人,若不是早早動了心,怎會去讨女子歡心。
錦被下的手指不經意間碰到從枕下滑出的錦盒,裴時語的眼窩裏又湧出濕意。
王爺離京前将錦盒交給她,說這東西不能落入他人手裏,也不方便帶在身上,請她保管。
那是他第一次好好與她說話,亦是他第一次将正事交托于她。此事別人不知,是他們二人間的秘密,她自然滿懷欣喜答應。
那時她以為,他将那樣重要的東西交給她保管,意味着他終于開始接納她了。
到底是她生了不該有的妄念,裴時語的心像撕裂般地疼。
可是,他終歸是她的夫君,怎會沒有妄念。
三十裏外的杭城銀裝素裹,國公府別莊的地龍燒得極旺,處處透着暖融之感,如同陽春三月。
在丫鬟的帶領下,蕭承淵朝別莊的暖閣走去。甫一踏入暖閣,暖意撲面而來,一道倩影款款迎向他:“淵哥哥。”
蕭承淵筆鋒似的濃眉微蹙,低沉的嗓音裏略帶不滿:“怎麽是你?”
“淵哥哥!”女子見他似乎要離開,情急之下扯住蕭承淵衣袖,可憐巴巴望向他,“淵哥哥對不起,是芙兒想見你才借了爹爹的名頭約你來,淵哥哥不要生芙兒的氣。”
蕭承淵垂眸,視線冷冷掃向秦芙靈抓握之處,他一雙鳳眸顯得涼薄而無情。
秦芙靈順着他視線,白皙的面龐上閃過一絲赧然,依依不舍松開手指。
她乖巧地看向蕭承淵,甜甜地開口:“從前是芙兒不懂事,所以才誤會淵哥哥,說了淵哥哥的壞話。芙兒如今長大了,知曉了淵哥哥的心意,也知道你當初成親是迫不得已。爹爹說……說淵哥哥會讓芙兒當正妃,芙兒一定好好對待淵哥哥,當好淵哥哥的賢內助。”
蕭承淵的眉峰蹙得更緊,清客們做了什麽?令她有這種誤解。
秦芙靈以為蕭承淵想起國公府曾拒婚的往事不開心,心提起,忍不住抽噎起來:“爹爹當年也是迫不得已,淵哥哥不要不理芙兒。”
蕭承淵眸光閃動。
秦芙靈單純,但安國公是只老狐貍,雖目前口頭支持他,也是逼他答應許秦芙靈後位,誰也不知道他下一刻會說出什麽樣的話。
秦芙靈自幼被大相國寺的方丈批定天生鳳格,他若娶她,既順應天道又能徹底獲得安國公府的支持,于大局百利而無一害,所有人都認定他必定會娶她。
蕭承淵唇角冷冷勾起,眼裏無半點笑意。
“淵哥哥!”
蕭承淵轉身,重新踏入風雪,頭也不回。
為了大業,裴時語那個奸細留不得,至于秦芙靈……
難道他蕭承淵的江山非得靠女人麽?
笑話。
冬夜格外難挨,裴時語睡的并不安穩,夢裏盡是未出閣時的光景。
那時她還小,母親笑顏如花,抱着四歲的她,坐在槐花樹下,給她唱家鄉的童謠,溫柔地同她說話,滿院子都是母女倆的叽叽喳喳。
畫面突然變換,爹爹領回來一名女子與三個孩子,最大的孩子比她年齡大,孩子們喚她爹為爹爹,爹爹肅着臉告誡她,他們是她的兄弟姊妹,從此大家同住一個屋檐下。
那以後,母親日漸消沉纏綿病榻,最終帶着還未出世的弟弟或妹妹滿身是血走了,在這世間獨獨留一個小小的她。
因為這張臉,姊妹們她擠兌她罵她狐媚子,肆意搶奪母親留給她的遺物,但凡她表現出不情願,後娘便斥責她不知禮讓,罰她不許吃飯罰她在冰天雪地裏跪下……
爹爹是從來不管這些的,只有垂垂老矣的祖母拖着行動不便的身子來看她,她替她擦着淚,用單薄的身子護着她,未開口便是老淚縱橫:“囡囡乖啊,長大了便好了。”
可是祖母,長大了也不會變好。
只因後娘舍不得親生女兒給人沖喜,便毀了母親離世前給她定下的婚約,将這原本不屬于她的親事硬塞到她手裏。
長大了,她仍是無可奈何的啊……
被夢境困了一宿,裴時語再睜眼時,眼淚濕了滿臉。
淚眼朦胧中,她有些分不出,究竟是停在夢裏好些,還是醒來更好些,為何……都這麽難呢?
春曉見她神情恍惚,怕她想不開,一顆心緊緊揪在一起,又是煮粥又是熬藥又是軟語相求,裴時語喝過湯藥後,精神頭終于才好些。
裴時語望着紛紛揚揚的大雪,想了許久,還是醒來更好。
雖不曾被蕭承淵善待,這裏好歹是個安身立命之所,不用再去面對那個令人窒息的娘家,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偏居一隅,安安穩穩度日罷。
她曾答應過祖母,會好好活着的。
裴時語打起精神,見春曉自廚房回來後一直心不在焉,裴時語柔聲問她:“你怎麽了?又有人欺負你了?”
她這輩子從未對不住任何人,唯一對不住的便是春曉,因她不受寵,春曉也連帶着備受欺淩。
春曉神情糾結,不知怎麽和她說,但王爺要另娶的消息王妃已經知曉,于是老老實實開口:“婢子在回來時看到龐護衛了。”
“真的?”裴時語的心陡然跳動了下,很快恢複沉寂,蒼白的面龐上沒有太多情緒。
龐護衛是王爺的心腹,他從來不離開王爺身邊的,龐護衛既然回來了,王爺肯定也回來了。裴時語輕輕出聲:“春曉,幫我梳洗。”
總得給自己保留最後的體面。
裴時語的底子很好,略略收拾之後,光可鑒人的銅鏡裏便現出一幅姝麗的容顏。
膚白勝雪,唇若紅蓮,潋滟的剪水瞳裏一片死寂。
她催促春曉去取衣裙:“要那套茜紫色的。”
每逢她穿這身時,王爺定會多看幾眼,想來他是喜歡的吧,最後再穿一次罷。
收拾停當,門外響起叩門聲,“王妃,龐炎求見。”
春曉擡步,去開門。
裴時語下意識地看向龐炎身後,并沒有看見那倒熟悉的身影。
也好。
她深吸了口氣,客氣地開口:“龐護衛此番前來,可是王爺有吩咐?”
龐炎如他的主子在面對她時那般,面無表情地開口:“王爺差屬下前來取錦盒。”
此事只有她與王爺知曉,裴時語不疑有他,取出錦盒拿給龐炎。
遞出去錦盒,眼前突然有一道光芒閃過。
一陣痛意鋪天蓋地湧來,裴時語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
她低下頭,錯愕地看向胸口多出的血窟窿,鮮紅的血汩汩直流,茜紫色的衣裙瞬間被染透。
龐護衛……不,是他!
為什麽?
為什麽!
可惜,她吐出口的只有滿口的腥甜,下一瞬,她倒在血泊裏。
她聽見春曉的叫喊與求救聲漸漸遠去。
雪更大了,白茫茫的一片,盡頭似乎有一抹高大的身影向她走過來,可落在她眼睫上的,只有一片冰涼的雪花。
蕭承淵,你好狠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