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眠 “進來陪我睡一會
在遲薇的房子裏住了一周, 第八天的時候,葉蘭給時夏打了個電話。
電話一接通,葉蘭近乎癫狂的叫罵聲幾乎能穿透手機, 直接刺穿時夏的耳膜。
還好, 時夏在看見來電顯示是她名字的時候,直接将手機放在沙發上, 沒開擴音,聽着裏面傳來模糊又熟悉的罵聲, 她面無表情地打開一瓶冰水,喝了兩口。
一直到葉蘭罵累了, 她才接起電話。
“你個狼心狗肺的玩意,你竟然真的送你哥哥去坐牢!你真不是個東西!”
她以為葉蘭已經罵完了, 誰知道她這次氣急, 休息了幾秒鐘後又開始了。
時夏不想聽下去,冷聲打斷她:“媽,如果你沒別的事要說, 我挂電話了。”
“等等!”葉蘭大叫。
“還有什麽事。”
“你說什麽事!你就那樣走了,我跟佑佑兩個人在家怎麽辦?我們一毛錢都沒有, 過不了幾天就要去喝西北風了,你不管了?”
時夏平靜道:“是你自己說不用我管的。”
“我什麽時候說了!你……”
“媽,我相信你。你不會餓死你自己和時佑的,畢竟你還要靠他挽回爸爸的心不是嗎?”
“你放屁你!你個……”
時夏拿開手機,說了聲“我有事, 先挂了。”便徹底切斷了通話。
葉蘭不死心,又打了好幾個過來,時夏一個都沒接。
她到浴室換了衣服,準備出門。
時茂約她半個小時後在印象大廈樓下的茶餐廳見面。
自從跟葉蘭離婚之後, 這五年,時茂從未在葉蘭母子四人面前露過面。
他不喜歡時昭,盡管時茂曾經說過時昭跟他最像,但接連的失望堆積,外加還有另外的慰藉做對比,時昭在他眼裏已經不算是他的兒子了。
至于時夏,他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因為他不再愛葉蘭,所以他也連帶着不愛時夏。只不過時夏太過優秀,在他另一雙兒女培養起來之前,時夏是他唯一可以用來炫耀的、過去那段失敗婚姻裏唯一值得他驕傲的存在。
對時茂,時夏談不上恨。
大約是因為距離産生美,時茂沒機會像葉蘭那樣把所有積怨都發洩在她身上,甚至期間還鼓勵她要一直讀書。
就沖着這幾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時夏就應該對時茂說聲謝謝。
印象大廈樓下的茶餐廳是新開的。
主打粵式家庭氛圍茶點,裏頭還有供小孩子玩的小型樂園。
時夏在約定時間到達,時茂還在路上。
她選了個窗邊的四人位,要了兩份兒童套餐。
剛才打電話的時候,她聽見有小孩子的聲音在那邊叫爸爸。
他大約是帶着那對寶貝的兒女來了。
入冬了,天黑得格外早。
看着街面上一盞盞燈逐漸變得凸出、耀眼,時夏才發覺天已經黑了。
窗外,穿着黑色大衣的時茂終于出現。
他懷裏抱着一個穿粉色羽絨服的小女孩,手邊還牽着一個跟時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時夏一眼認出了時茂,他拉着小女孩羽絨服後的帽子防風,小女孩手裏捧着個剛出爐的大紅薯,又燙又甜,她啃得滿嘴蜜汁,時茂一邊用手給她擦嘴一邊寵溺地笑,看他的唇形,他在說:小饞貓。
心下忽然有些什麽晃動了一下。
時夏眸光微閃,一直看着他們進店。
時茂站在門口張望了一下,望見窗邊的時夏,領着小朋友們走過來。
他開口對時夏說的第一句話是:“小夏,帶紙沒有?”
時夏微怔,從包裏翻出紙巾遞過去。
“爸爸,我想去那邊玩滑滑梯。”
“爸爸,我想跟姐姐一起去。”
兩個小孩子就跟沒看見時夏一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邊的兒童樂園。
時茂把小女孩子放在腿上細心地擦手,動作溫柔,充滿了耐心,分明已經是沉穩的中年人了,但他對孩子們說話的聲音還模仿着他們的幼稚,“你們都想去玩啊,那一會兒爸爸叫你們,你們不許賴着不走哦。”
“知道了!”
小女孩将手裏的烤紅薯往桌子上一扔,被挖空了一半的烤紅薯咕嚕轉了半圈,沒辦法完全反轉,搖搖晃晃地在桌面上停了下來。
時夏的視線跟着紅薯反轉,停頓,然後在原地晃動。
時茂将用剩的紙巾放在桌子上,對時夏說的第二句話是:“我先把他們送過去。”
這是個通知。
無需時夏同意,甚至原本連通知都不需要的。
時夏眸光忽然就靜了下來。
時茂安頓好兒子、閨女,再回來的時候,時夏面上找不出一絲異樣。
兒童餐已經送上來了,桌子上的其他東西都被服務員收走了。
時茂在時夏對面坐下,總算能松口氣,他拿了其中一杯豆漿喝起來。
“這是你點的啊,你怎麽知道他們也要過來?”他問。
時夏輕聲答:“哦,你跟我打電話的時候我聽見他們聲音了。”她看一眼手表上的時間,唇角抿着,十分乖巧的樣子,“這個時間,劉阿姨還沒下班吧。他們還這麽小,獨自在家待着也不安全。”
時茂聞言笑笑,将另一份套餐裏的豆漿遞給她,“小夏總是這麽細心。”
矮矮胖胖的黃色杯子,裏頭裝着溫熱的豆漿。
時茂粗狂的大手在時夏視線裏一閃而過,眼波微動,時夏擡起臉來,露出一些淡淡的笑,“謝謝爸爸。”
“不客氣。”
這是五年來父女倆的第一次見面,雖然中間也有通過電話,但電話和見面完全不是一回事。
中年男人沉默寡言,青澀少女幼稚反叛。
過去那些年他們都鮮少有這種能夠坐下來聊一聊的機會,突然這樣面對面,誰都不知道怎麽開口、又應該說些什麽。
時夏對父親的印象很淡,淡到這次見到時茂她才發現,跟記憶裏的形象比起來,他已經老了太多太多。
另組家庭、中年得子、事業有成,這些喜事讓時茂精神爽了幾年,但畢竟已經上了年紀,再多的喜事加起來,也阻擋不了他頭上白發生長的速度。
時茂一邊喝着兒童豆漿,一邊看看窗外,父女之間靜默了一會,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
時夏捧着豆漿杯,從溫熱變成溫涼,時茂終于動了。
他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了一封很厚的信封放到時夏手邊。
“我已經聽你們學校的老師說了你跟G大簽約的事情了,小夏,爸爸很為你驕傲。”
時夏一怔,注意力沒有先放在那個信封上,“你跟我們老師打電話了?”
時茂放下杯子,平穩道:“是我打的,想問問你最近的學習情況。不過你放心,我沒有多問,也沒有多說,你們老師都一個勁在誇你。”
他讓時夏放心。
時夏心頭微縮,她開始凝視面前這個挺闊有型的中年男人。
從前他還在家的時候,他不是在跟葉蘭吵架,就是在口頭上懷疑時夏與他之間到底有沒有關系,可不管是記憶裏還是現在,盡管相處不多,但他似乎比葉蘭還要了解時夏。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時夏根本就有種他什麽都知道的錯覺。
這種錯覺可不可以理解為,父女天性?
時茂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只是時夏突然這樣看着他,他心裏有些不好受。
談不上愧疚,但就是愧疚。
畢竟之前許多年,他一直以時夏出生的疑點來作為要挾葉蘭離婚的籌碼。
謊言說得多了,假的也變成真的。他曾經一度堅信時夏就是個野種,是葉蘭對他不忠貞的證明,但今天一見,瞧見時夏眉眼的輪廓,尤其是唇形,根本就和他自己一模一樣。
他必須承認,他其實早就知道葉蘭沒有對他不忠,不忠的人是他自己。但男人自尊與虛榮的本性,讓他沒辦法對任何人坦白這個事實,包括他自己。
這些年無論是給葉蘭的生活費,還是給時夏的學費,時茂都清楚,這是一種補償。一種我雖然冤枉了你,但永遠不可能對你說抱歉的補償。
時茂給楊潔打電話的時候,聽見楊潔在電話裏誇獎時夏如何優秀、如何聰明、如何懂事,他想到的都是從前時夏瑟縮在角落裏看他和葉蘭吵架的模樣。
再看看在電視機前手舞足蹈的小女兒,時茂有些無法想象,那樣的時夏如何成長為了楊潔口中的時夏。
今日一見,他明白了。
她眼裏有太多不屬于她這個年齡的成熟與黯淡。
長期生活在那樣一個壓抑的環境裏,她已經沒有再天真的機會了。
想到這些種種,時茂的眼神逐漸軟了下來了。
他放低聲音,盡可能表現得像一個溫和的家長,“小夏,這點錢是爸爸的一點心意。我知道你已經獲得了全額獎學金,但生活費總還是需要的。這些錢你先拿去用,不要告訴你媽媽,如果之後有任何生活上的困難,可以随時給我打電話。記住,這錢是給你的,不是給你媽的。”
他一再強調錢的歸屬,時夏看看他,又看看那個信封。
很厚實。
這個補償的分量不少,但若真的說起補償,這點錢又算什麽呢?
她還沒說話,時茂又跟着說:“你哥最近的事我也聽說了,我早說過那是個混賬,要不是你媽一再護着攔着,我早就把他打死了,還輪得到他在家裏耀武揚威,一天天只知道壓榨自己親妹妹?”
時夏眼波微動,擡起眼來,語氣很淡:“親妹妹?不,他跟你一樣,從未将我當做親生的看待。”
她突然這樣說,時茂一頓。
不知從何時起,時夏臉上已經沒有一開始見面的乖巧了,她面無表情的臉龐只餘一片冷淡的漠然。
片刻,時茂垂下眼簾不看她,“不管怎麽樣,你現在既然從家裏搬出來了,我的建議是你最好不要再去管他們了。”
時夏說:“我也想不管,可是媽媽四十分鐘前才打來電話把我罵了一頓,說我狼心狗肺。”
“她這麽說你?”時茂皺起眉頭:“你媽那人就是這樣,永遠分不清是非對錯,既貪婪又懶惰,她有什麽資格說你?”
他說的都對,這些就是他當初堅持要跟葉蘭離婚的原因。
在這一點上,時夏從不認為他的選擇錯了。
“要不這樣吧,如果你不想再讓她騷擾你,你就換手機號、換住址,她還不知道你考上G大的消息吧?”時茂想了想說:“你幹脆直接到N城去,去了把你的卡號給我,爸爸給你打錢,你自己找位置住。”
時茂這番話說的貌似懇切、貌似為時夏着想,可實際上如果他真的為時夏着想,他早就會問她現在住在哪裏,過得好不好。
他明明一早就知道時夏從家裏搬出來了,可不管是在電話裏還是現在坐下來,他都沒有問過一句。
時夏清楚,他其實根本不在意這些。
他今天只想用錢來撫平他的良心不安。
可是憑什麽呢?
“爸,你還記得我生日是幾號嗎?”
時茂正在給她想辦法怎麽逃離葉蘭,她這樣一問,把他搞蒙了。
“什麽?”
時夏又問:“您還記得您第一次送我的生日禮物是什麽嗎?”
時茂啞口無言。
時夏望着他半晌,然後笑一笑,“我知道您不記得了。但是沒關系,您不用記得這些。”
時茂看着時夏逐漸變得陌生的表情,他眉間微蹙,“小夏……”
他剛開口,時夏霍然起身。
她手上還拿着剛才差點被服務員收走的那個紅薯。
白色的塑料袋內裏,紅薯流出的蜜汁已經幹掉了。
時夏連同手裏的紅薯和那疊錢一起放到時茂面前,像他剛才給她豆漿的時候一樣。
“您不用記得我的生日、不用記得送我的禮物是什麽,您只用記得,您欠我的,為了你自己的私心欠我的,愧疚也好,不安也好,我希望您能記住這些。
“這些錢是用來做什麽的,我們都很清楚。您想用錢來買您的心安,可我不想就這樣接受。
“爸爸,我希望您以後想起我的時候,能一直記住您今天看見我時的良心不安。”
時夏說着,将身後的椅子拉開,走到桌邊。
她俯下身抱了抱呆住的時茂。
她聞到他身上的煙味,還有些嬰兒面霜的香味,是剛才的小女孩在他衣服上蹭留下的。
時夏輕聲在他耳邊說:“爸爸,現在你應該十分确信,我就是您親生的。對嗎?”
從茶餐廳出來,撲面而來的冷風順着衣領袖口灌進去,時夏瞬間涼了個透底,她縮了縮脖子。
經過窗口時,她假裝沒有看見餐廳裏時茂凝視她的眼神,頭也不回地紮進夜晚寒潮裏。
回到遲薇的房子,屋子裏開着燈,有泡面的香氣從廚房裏飄出來。
是遲讓。
時夏在玄關換鞋,走進去,果然看見廚房外的小吧臺上,遲讓沒骨頭似的趴在那裏滑手機,他面前有兩碗泡面。
泡好了,還沒動過。
聽見動靜,遲讓從屏幕裏掀起眼簾,瞧見時夏,眼角微揚,黑眸裏綻出點點愉悅的光亮,他笑:“喲,鼻子挺靈,我剛做好飯你就回來了。”
時夏放下背包走過去,“泡面也算飯。”
“怎麽不算,能填飽肚子都算好嗎。”遲讓懶洋洋撐着下颚,看着她到廚房裏洗手、拿筷子、坐到對面。
時夏掀開泡面蓋子,深吸一口氣,“真香。”
遲讓哼笑:“吃起來更香。”
時夏:“最好是。”
她似乎餓了,只埋頭吃飯,不看他,也不說話。
遲讓黑眸微動,撇撇嘴,也開始動筷。
吧臺不大,臺面寬度不到半米,兩個人分坐兩邊,一起埋頭吃飯,距離不算太近,但從泡面碗裏騰起的熱氣在他們上方糾纏着,又好像他們離得很近。
住在這裏的這幾天,他們經常這樣,一起吃飯,不太說話,但一擡頭對面有個人在,又似乎很令人安心。
遲讓偶爾留宿,都是睡在客廳。
時夏也一直睡在沙發。
遲讓問她為什麽不到房間裏睡,她說房間的床鋪的太好了,她不忍心躺上去。
遲讓聞言只笑,不追問,也不說她古怪。
他們之間總有一種不言而喻的奇妙默契。
不用誰去解釋什麽。
天氣預報說這周要開始大降溫,今晚外面的冷風已經凍得人夠嗆。
遲讓吃着面,突然問:“晚上要不要去齊飛那玩?”
時夏頭都沒擡:“你明天不用考試?”
“要不要這麽掃興啊。”遲讓不滿:“我都說這次肯定考個五百分給你看看了,你不信啊。”
“信。”時夏:“那考完再玩。”
她完全不退讓的态度給遲讓氣笑了,“你可真嚴厲啊時老師。”
時夏配合地擡眼看他,“嚴師出高徒。”
遲讓側身靠着牆,瞧着她一臉“嚴師”的表情,笑容更大些,“可今天不一樣啊。”
“怎麽不一樣。”時夏重新低頭吃泡面。
“你沒聽說時昭已經被逮進去了。”遲讓說。
時夏微頓,“聽說了。我媽下午那會兒打電話來給我罵了一頓,除了說我狼心狗肺,這次倒沒求着我把他撈出來。估計是知道撈不出來,準備讓我回去管他們一日三餐。”
“你答應了?”
“沒有。”時夏說:“我又不傻。她都讓我不要管她了,一通電話我又巴巴跑回去,那我不真成免費保姆了。”
她語氣平靜,表情沒有半點難看。
遲讓用手背抵着下巴,看着她,笑意深長:“啧,你冷酷無情起來怎麽這麽招人喜歡呢。”
時夏笑笑,不說話。
“既然如此,那咱們不是更應該去慶祝一下嘛。”
“不去。”
時夏放下筷子,擡起臉,臉色鄭重地看着他:“遲讓。”
她正襟危坐,他倒還是一派松散。
“嗯?”
“我準備過完年就到N城去。”
遲讓黑眸微窒,“這麽突然?”
“嗯。”時夏坦白道:“我已經托老師聯系過了,那邊可以讓我提前入學。有宿舍住,我可以一邊旁聽一邊打工,專業我也選好了,建築系。”
她說得很明白,遲讓也不傻。
他懂了。
她只是突然地通知他,但這一切其實都已經提前計劃好了。
“所以呢。”
“所以?”
“你把這些事情都安排好了,我怎麽辦?”
遲讓眯起眼睛,刻意壓低的語氣狀似威脅,“我幫了你這麽多,你說走就走?還不帶我。”
時夏解釋:“我不是說走就走,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複習提綱,如果你真的能在月考考出五百分,按照我的提綱繼續複習,你肯定能上G大,等你上了G大,我們不就……”
“不就什麽,不就可以重逢?”遲讓臉色凝結,他扔了筷子,身體坐直了許多,冷冷看着時夏,“到了現在,我還不是你的優先考慮項對嗎?”
時夏微怔,優先考慮項……
她好像确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可她更不懂遲讓為什麽生氣。
“你生氣了?”
“不可以嗎。”
“可以,但……”時夏看着他,他完美精致的臉龐似乎沒有任何缺點,一如她剛剛認識他的時候。
可她也不曾變過。
“但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時夏緩緩說:“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自私、冷漠,凡事以自己為第一優先。
他剛剛還說她冷酷無情的樣子很招人喜歡。
她以為他都知道,也都接受了。
這還是遲讓頭一次對着一個人說不出話來,往常都是他不想說,可今天他有話想說,只是看着時夏理所當然的表情,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泡面已經冷掉了。
安靜的冷空氣裏除了沉默,再也找不到任何一絲溫暖的香氣。
遲讓走了。
屋子裏沒有開燈,小吧臺上還是那兩碗只吃了一半的泡面。
時夏沒有收拾,她仰躺在沙發上,盯着天花板。
這裏的天花板很高,比她之前房間裏的大不知道多少。
可這并沒什麽用處。
她盯着的始終只有那一個點罷了。
在她說完‘我就是這樣一個人。’這句話後,遲讓走了。
他什麽都沒說,連聲再見都沒有。
他生氣了。
她知道。
今天的事情其實不至于要演變成這樣。
她也知道。
他只是想要在她這裏占一席之地,一席特別之地。
時夏更知道。
他只是想要一點她不一樣的情緒和對待,哪怕只是一句,她會等他。
只是這樣而已。
她十萬分明确自己會等他,不管有沒有G大這個條件。
可大概是因為今天見過時茂了,她突然對愛情這回事情沒有那麽堅定的相信了。
就像時茂和葉蘭,他們也曾經相愛過,也過過幾年心心相印的日子,彼此的脾氣秉性在對方眼裏也都有過可愛的樣子。
但那又怎麽樣。
分開之後,葉蘭在時茂眼裏只是一個是非不分、貪婪虛榮的女人。
誠然這一切都是事實,可這個女人是他曾經親自挑選的,真心愛過的,并和她生兒育女的過了十幾年的女人。
時夏不知道假如葉蘭在一開始就向時茂展露出自己的陰暗面,後面的事情會不會有一點不一樣。
就像她也不知道今天遲讓向她索取情緒價值的心态會不會在某一天突然變質,變成指責和羞辱。
只是一想到有這種可能,時夏就會覺得心口的位置很痛。
不是劇烈的,是隐約的,一陣一陣的。
疼痛從一個看不見的低處漫出來,随着心湖越蕩漾,便越向外蔓延,直到她整個胸腔都漫開了這種難以言明的疼痛,她才發現,優先考慮項,遲讓其實早就已經是了。
所以她才害怕,害怕她全心信任的一個人,會變成今天的時茂。
她也不想變成他口中的葉蘭。
她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可是她是他們的女兒,除了長相吸收了他們各自的優點,他們的劣根性和骨子裏的薄涼她也都繼承了。
萬一有一天遲讓不再覺得這樣的她招人喜歡了,她該如何自處?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漩渦,将時夏的意識全部卷入其中,遲讓最後離開的背影在天花板上不斷重複播放,她閉上眼睛,再用力睜開。
從枕頭下拿出手機,點開微信。
遲讓的頭像一直沒有換過,是空白一片。
輸入法跳出來,時夏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猶豫片刻,還是鎖屏放回去。
這樣重複了兩次,手機響了。
是不認識的號碼。
已經夜裏一點多了,時夏不想接陌生電話。
挂了。
但沒過多久,又響了。
同一個號碼。
時夏接了。
她還沒開口,齊飛的聲音就在耳邊炸響:“喂,是時夏嗎?我齊飛啊,阿讓在我這兒喝挂了,你來幫忙把他搬回去吧。”
時夏一個翻身坐起來。
黑夜裏,她琥珀色的眼,瞳色淺而光亮。
這是一個求和的手段。
時夏沒有戀愛經驗,但只用智商判斷就可以分析出這一點。
否則齊飛随便派兩個服務生就能把遲讓搬回來,或者直接睡在那裏也沒關系,何必讓她過去。
但人的行動能力往往不由理智掌控,等時夏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套上大衣出了門。
電梯來了,門打開,光亮喚醒了時夏的理智。
腳步被什麽東西絆住。
她無法踏出去。
回到屋子裏,她給齊飛發了短信,說去不了了。
她沒說原因,對面也沒問。
遲讓沒讓他問。
今晚的事情來的很突然,但遲讓又好像一點都不意外。
似乎所有事情都在一開始就埋下了伏筆。
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那天晚上,時夏失眠整夜。
腦子裏又成了一團漿糊。
每到這種時候,她就很佩服遲讓。
他到底是怎麽堅持下來的。
一個人如果連睡眠都做不到,他到底怎麽有勇氣面對那麽多個黑夜?
遲讓說,跟她認識之後,他的失眠症好了許多,偶爾能一個人睡到半夜。
但時夏覺得那并不足以支撐他日常消耗。
中午的時候,時夏給周思齊發了條信息,問月考難度。
周思齊興致高昂地跟她說了一大堆,最後一句是:“……我瞧見遲讓和汪洋提前交卷從我們教室外邊經過,我估計他們是很多都不會。”
提前交卷。
所以,他還是去考試了。
她還以為他不會去了……
時夏怔了怔,周思齊又跟她扯了些有的沒的,想約她寒假出去玩,時夏告訴她,她過完年就會去N城,估計沒時間出來。
周思齊震驚了。
“什麽?!你這麽早就過去啊,那遲讓怎麽辦?你們難道要分手啊。”
在所有人眼裏,時夏提前去N城的舉動似乎都意味着抛棄、分離。
可她的本意不是這個。
那晚之後,遲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再跟時夏聯系。
他明明就住在樓下,有時候他們同乘一部電梯,但窄小的空間裏,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樓層到了,她先出去,電梯裏的人并不看她。
好像兩個陌生人,彼此并不認識。可明明半個多月前,他還拉着她的手說他戒不掉她了。
時夏開始有些後悔,後悔那樣直接的态度傷到了他。
她只是不想讓他把自己想得太好,想提醒他,她原本是個怎樣的人。
也許她應該委婉一點,不要那麽尖銳。
總之,突然改變了和遲讓之間的狀态,讓時夏十分不适,甚至有些難受。
十二月底,天氣預報說這幾天會下雪了。
從書店下班回來,時夏頂着寒風,看見遲讓的車從身邊呼嘯而過,拐進了大廈的地下。
她以為他們會在電梯裏遇見,但沒有。
回到家,空曠的屋子裏只有滿室的冷空氣在等着迎接她。
客廳裏,遲讓那張橘色的氣墊床還放在那裏。
對啊,他的床在這裏,那他平時都睡在哪裏?
太冷了。
家裏只剩兩桶泡面了,時夏抱着它們,下樓敲門。
3209號房間門口。
時夏反複做了五次深呼吸,按了兩次門鈴,等待了大約四十秒。
厚重的黑色大門被人從裏推開,遲讓那張神情恹恹的臉出現在門後。
看見他,時夏一頓。
“你生病了?”
“沒有。”遲讓一手撐着門框,一手扶着門把,聲音淡淡的,“沒睡好。”
心頭又開始有些隐約的酸痛冒出來,時夏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遲讓瞟一眼她懷裏的泡面桶,淡聲問:“有事嗎。”
時夏哽住,喉頭像塞了團棉花,她發不出聲音來,“沒、沒事。”
她看見遲讓眉頭皺了一下,下意識轉身想走,“那你休息吧,我走了……”
話音未落,肩上一重,一股大力帶着她向後跌了幾步,直到撞進一方帶着淡淡苦澀灰燼香氣的懷抱。
時夏猛地一怔。
身後的人伸出手臂,從她肩前環繞着将她抱住。
遲讓低啞的嗓音疲憊又沉重地落在她頸窩裏。
“進來陪我睡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