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四十六個鼎
◎我幫你愛上阿鼎◎
裴名看着緊閉的房門, 挑了挑眉。
屋子裏隐約傳來白绮踢板凳的聲音,他沒有多作停留,轉身走向黎畫的房間。
白皙修長的手落在房門上, 剛想推門,像是想起什麽似的, 翻過手掌, 指關節微曲輕叩房門。
聽起來有些虛弱的聲音從房內傳來:“進來。”
兩扇門‘吱呀’一聲推開,随着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黎畫從榻上撐起身子, 側過頭看向他:“無臧道君?”
說着, 黎畫便想坐起來下床。
“不必起身。”裴名搬起黑檀桌旁的圓杌椅,放在床榻邊坐下:“請教你一個問題。”
黎畫一聽他連‘請教’這個詞都用上了,連忙坐直身子, 正色道:“你說。”
裴名問:“愛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剛剛挺直起來的腰板, 一下彎了回去:“就這……”
一道微微冷冽的視線掃來, 黎畫嗓音戛然而止,他悻悻然的閉上嘴, 抿了抿唇線。
說起愛情, 黎畫的紅顏知己遍布三陸九洲, 但他最喜歡的還是他的玉闕劍。
唯一一次想要嘗試認真對待感情, 卻遇上想給全天下男人一個家的白绮, 結為道侶的第二天就被卷走全身家當。
問題是白绮順走那十塊高階靈石便也罷了,可她離開時還帶走了他的衣裳。
他到現在還記得, 當天離開客棧時, 他連房費都付不起, 只能裹着床單跳窗戶逃走, 出門還被人當做采花賊追了三條街的心理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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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種丢臉的事情, 黎畫自然不會說出來,他沉吟片刻,低沉道:“愛的感覺,應該是心跳加速。”
裴名:“?”
黎畫正要繼續說下去,張了張嘴,突然想起眼前人沒有心髒,連忙改口道:“就,就不跳也行,反正就是那個感覺……”
裴名換了個問題:“怎麽愛上一個人?”
黎畫側過頭:“你想愛上阿鼎?”
他淡淡‘嗯’了一聲。
黎畫停頓一下,表情看起來有些一言難盡。
一個連心髒都沒有,早已喪失人類情感的活死人,如何愛上阿鼎?
而且無臧道君想要愛上阿鼎的目的本就不純,談什麽愛不愛,分明就是利用她。
但是不管怎麽說,現在才湊到兩顆吞龍珠,還有五顆吞龍珠沒有着落,無臧道君為什麽突然這麽着急?
“被獻祭的人……”黎畫看着他,遲疑着問道:“一定要是阿鼎麽?”
黎畫有一肚子的問題,不止是想要問這一個,他還想問裴名,為什麽要選阿鼎,為什麽不能是玉微道君,既然都要犧牲,為什麽不去愛一個無關緊要的普通人。
可話到了嘴邊,也只有這一句,一定要是阿鼎麽。
裴名沒有說話,但沉默又像是最好的答案。
黎畫低下頭:“我聽人說,阿鼎給你親手雕刻了一個小鼎。你剛才在樓下看沒看到她的手?”
他沒有等裴名回答,繼續說道:“我妹妹為了掙錢糊口,每次我不在家的時候,都會撿一些木頭回去雕刻些小玩意拿去賣,弄得手上都是傷口。”
“我練劍練得手上都是硬繭子,總以為她受的都是小傷,平日也沒見她喊過疼,便以為她真的不疼。”
“直到有一天我回來得早,看到她坐在院子裏,将草木灰灑在手上,止完血後,一邊哭一邊繼續雕木頭。”
“十指連心,怎麽會不疼?”黎畫低聲喃喃着,睫毛輕顫兩下,陰影下的眼眸中微微濕潤:“無臧道君,你覺得阿鼎疼嗎?”
他擦了擦眼角,嘆息一聲:“是了,阿鼎是你的棋子,疼不疼你也不會在意。”
裴名擡眼看他:“說完了?”
黎畫不語,低着頭。
聽着床榻邊傳來的細微聲響,他用眼角偷瞄了一眼,見裴名将圓杌椅搬回原位,便要轉身離去,心下一橫,咬牙喊道:“如果你一定要這樣,那我幫你……”
“我幫你愛上阿鼎。”
黎畫從未見過這般絕情之人,就像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就連修煉無情道,以冷心絕情著名的玉微道君擺在裴名面前,那都得是往後靠邊站的弟弟。
也是,畢竟裴名對自己都能下死手,當初只是為了讓玉微道君對他有愧疚感,便硬生生受下六十多下龍骨鞭。
阿鼎傷到個手而已,在他眼裏又能算什麽?
現在的阿鼎,根本不足以讓裴名動搖想要見到裴淵,報仇雪恨的這份心情。
黎畫覺得,他或許可以反向輸出——既然裴名非要如此,那他就推波助瀾,讓裴名真真切切愛上阿鼎。
到那時,他不信裴名還能眼都不眨一下的獻祭阿鼎。
黎畫冷靜分析道:“阿鼎比劍時,被陸輕塵傷到腰後,想必處理傷口定是不便。待晚些時候,你去她房間幫她包紮上藥。”
裴名離開的腳步微頓,他黑眸微暗,輕聲道:“好。”
……
宋鼎鼎回到房間後,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受傷。
方才受傷後,足足耽擱了小半個時辰,後腰上的傷口已經止住了血,然而幹涸的血液卻将亵衣與血肉粘黏上,想要處理傷口極為不便。
處理這樣和血肉衣物粘黏在一起的傷口,需要用生理鹽水沾濕傷口處,待粘黏處被生理鹽水泡軟,再将粘在傷口附近的衣物輕輕剝離,塗抹碘伏或酒精進行消毒。
這裏沒有無菌的生理鹽水,也沒有碘伏和酒精,她只能想辦法用類似的東西取代這些消毒的藥物。
她找客樓裏的丫鬟,幫忙取來了些鹽和清水,按照0.9%的配比,大概取用九克鹽,再配上一千毫升的水,融制成生理鹽水。
自己制作出的生理鹽水不是無菌,并且配比稱量不夠精準,但在這樣的環境下,也只能先這樣湊合一下了。
宋鼎鼎将制作好的生理鹽水放在一旁,取來剪刀、針線和最普通的草木灰備用,坐在梳妝鏡前,背對着鏡子,扭過頭看向銅鏡。
她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将浸濕的緞綢覆在傷口上,門外卻倏忽響起‘篤篤’的敲門聲。
有了上次被玉微道君掐脖子的心理陰影,宋鼎鼎下意識噤住聲,随即輕聲問道:“誰呀?”
“是我。”門外嗓音一頓,“裴名。”
宋鼎鼎愣了一下,看了眼銅鏡裏被血液浸染鮮紅的衣衫,連忙從儲物戒裏掏出一件嶄新的衣袍,披在了身上。
她一邊整理着裝,一邊應道:“來了。”
随着悉悉索索的細微聲響,宋鼎鼎将門內的門闩拿開,打開了房門:“裴小姐,你有事找我嗎?”
話音落下,腦海中便響起了一道機械聲:“宿主請注意!今天是促進親密度最佳時機,你的任務進度條只達成‘記憶深刻的生辰禮’任務。”
“此時距離裴名生辰結束還有五個小時,請宿主抓緊時間完成‘終身難忘的生辰夜’任務,否則任務失敗将進行雙倍懲罰。”
經過系統提醒,宋鼎鼎才意識到自己還有任務在身,她連忙推開門,做了個‘請進’的手勢:“進來說。”
客樓裏房間的布局都差不多,裴名跟在她身後,視線落在了她幹淨的衣袍上。
她穿衣穿的匆忙,直接在原本染血的衣衫外又套了一層,此刻身形便看起來有些臃腫。
宋鼎鼎知道他喜歡喝茶,請他坐下後,忍着疼痛蹲在矮櫃前,翻箱倒櫃的找着屋子裏的茶具。
屋子裏響起一聲輕嘆,聽聞那近在咫尺的聲音,她翻找茶具的動作一頓,透過梳妝臺前的銅鏡面,看到了立在她身後的裴名。
他蹲下身子,将手覆上她一塵不染的衣衫,帶着微微薄繭的指腹,精準落在了她身後的劍傷上。
宋鼎鼎疼得直吸涼氣,下意識想要拍開他的手。
但轉過身的那一剎,她看見被風拂動的面紗下,那烙着‘奴’字結成疤的臉頰,伸出去的手臂驀地懸在空中頓住。
“阿鼎,”裴名輕聲喚道,拿起她備在一旁的剪刀,将腰後劍傷處的衣物剪碎:“你包紮不便,我來幫你。”
宋鼎鼎:“……”
宋鼎鼎面上平靜無瀾,心底止不住瘋狂尖叫:需要剪開的衣物是粘黏傷口的地方,而她這件剛換上的衣袍,為什麽要剪爛它?!
這可是她最後一件能穿的衣裳了啊!
浸濕的鹽水緞綢還沒沾上傷口,宋鼎鼎便已經帶上了痛苦面具,做女工用的金剪刀,在寂靜的空氣中時而發出‘咔嚓’的細微聲響。
待幹淨衣衫剪開,便露出了裏面與血肉粘黏一起的血衣,被霜華劍割破的布料疊粘在傷口上,顯得皺皺巴巴。
裴名的目光凝滞在幹涸的血液上,許久之後,微垂眼眸,放下手中的金剪刀,從生理鹽水中撈出浸濕的緞綢。
到底是鹽水,當濕緞綢浸透了血衣,鹽水沾染上血肉時,宋鼎鼎緊繃住脊背,低着頭輕顫了一下。
疼,傷口說不上來鑽心的疼。
像是有無數螞蟻聚集在血肉上啃食,猶如針紮一般,火辣辣的灼燒痛着。
她鼻尖沁出薄汗,也不知是血水還是汗水,浸透了衣衫,蒼白的唇色上印出深深的牙印,那是她因為傷口太過疼痛而下意識做出的動作。
宋鼎鼎一貫如此,她有先天性心髒病,致使她經常反複發燒和暈厥,而病魔給她帶來的痛苦,遠不及她看到父母偷偷掉眼淚時更折磨人。
久而久之,她學會了隐忍,盡可能不讓自己表現出痛苦的模樣。
裴名輕輕揭開被生理鹽水浸泡軟的血衣,聽見她發顫的嗓音:“如果傷口崩裂流血,便先用草木灰止血,桌上有針和桑白皮線,幫我将傷口縫上便可以了。”
迎着搖曳的燭光,他看見擺在銀盤裏,流淌着靜靜月光的銀針。
銀針呈現微弧度,與常見的銀針不同,是宋鼎鼎自己制作的角針,相比起直針縫合傷口更為方便。
裴名用草木灰止血過後,執起角針,放在火上炙烤,從針孔穿過桑白皮線,将角針紮進她的皮膚。
劍傷足有五寸長,橫貫腰間,沒有局部麻醉,就這樣一針一線的縫合血淋淋的傷口。
閉上眼睛後,她的痛覺被無限放大,有那麽一瞬間,宋鼎鼎恨不得原地死去,只要不再承受這種肝腸寸斷的劇痛。
“喝口酒嗎?”
他的聲音清潤,猶如玉石之音,清明婉揚。
宋鼎鼎嗓音輕顫,透着一抹蒼白無力:“還有多少針?”
裴名輕聲道:“約莫十針。”
她實在撐不住,可又知道自己酒量尚淺,若是喝了酒水,怕是醉酒後會昏睡過去。
她的任務還未完成,睡過去怎麽辦?
宋鼎鼎埋下頭:“不喝了。”
話音落下,屋子裏出現短暫的寂靜後,裴名淡淡‘嗯’了一聲,繼續縫合起傷口。
宋鼎鼎在心底默默數着,一針,兩針,三針……直到第八針,她身子一晃,無力的向前倒去。
裴名攬住她的身子,她微阖眼眸,聽見自己虛弱的嗓音:“還差兩針?”
他道:“不差了。”
她像是自言自語道:“夠了?”
“嗯。”裴名将她打橫抱起,走向床榻:“夠了。”
她感覺到自己被放在錦褥上,有一雙沒有溫度的手握住她的腳踝,為她褪下了鞋襪。
緊接着,便再也沒了動靜。
宋鼎鼎艱難地睜開眼睛,隐約看到他薄柿色的身影:“裴小姐,你要走了麽?”
裴名立在榻前,眼眸微垂,輕顫的睫毛在鼻翼兩側投下淡淡的陰影。
他置身于黑暗,半邊側影藏在燭光中:“是,我該走了。”
夜風拂過,染墨似的發絲随風微揚,她伸出纖白的手臂,緊攥住他沒有溫度的手掌。
“別走,裴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