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春風舊事
次日, 巳時初
“勞駕諸位久等了。”魏尋書?手執一?本薄冊,與在座各位打過招呼後才坐下。
這是天衍駐地的茶廳,眼下, 林盡挽、陸贈秋、越千歸及鍛體堂堂主段序燈都已列座,只?待魏尋書?一?人。
“近日恐擾了幾位休息, 故而未登門拜訪。現在道謝或有些晚了,還望幾位不要怪罪。我替整個六扇門的人謝過陸客卿與天衍閣。”
魏尋書?似乎是匆忙趕來, 落座後略一?擦了擦頭上薄汗, 倒先對陸贈秋和閣主行禮致謝一?番。
畢竟觀潮山那夜雖是常北殺了雁西時,但還是林盡挽和陸贈秋重傷西使?在先。若細算起來,說是她們救了所?有人的命也不為過。
吸幹星使?功力後的雁西時, 絕不是他或段序燈能擋住的。
“魏捕頭言重了。”陸贈秋正坐在林盡挽旁邊——先前她血量清空一?事給閣主留下的陰影着實太深,哪怕是十五個醫師都言說她身?體健康,眼下也終于能出門,林盡挽仍同?她寸步不離,生怕再出意?外。
魏尋書?聞言一?笑,剛要再秉承着“客氣”原則再和陸贈秋謙讓稱贊幾番,閣主卻?先開口, 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
“陸客卿大病初愈, 繁文缛節先略過罷。”
是督促他快些進入正題的意?思。
魏尋書?聽到後神色了然, 清了清嗓,便将手中書?冊夾雜的薄紙分給堂下衆人:
“那我便說快些。”
“這些是從觀潮山地宮中清理出的資料,拜神教除了天眼丹, 似乎還在集中鑽研一?門邪術。先前曾聽閣主言說, 邪術是以生命為代價, 換取半盞茶時間的功力提升。但依目前所?見,拜神教恐怕是想要以“旁人的生命”, 換得?武學的精深。”
“和那日在地宮最下面,發現的血水有關麽?”段序燈道,他是這幾人中最後趕到場收尾的,對血水一?事記得?尤為清楚,“那血水簡直就像活了一?樣,将西使?整個包在一?起。我從未見過這樣奇怪的東西。”
“是。”魏尋書?鄭重道,“西使?似乎還借用了南疆的“噬魂蠱”,殺了五百先天、七百後天并一?位宗師,才制成這麽一?池邪門的血水。據說不僅能提升人的功力,還能達到活死?人,生白骨的奇特效果。不過那血水仿佛也認主,西使?死?後,它也就自己散掉,悄無聲息地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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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和南疆扯上關系了麽?”越千歸想了想,“五年前天衍閣池家一?事諸位或都有所?耳聞,池烨的妻子,便是南疆的蠱師。”
“恐怕要比副閣主說的五年更早。”魏尋書?自然明白越千歸的意?思,又開口解釋,“這血水的研究,只?比那“天眼丹”的時間晚了一?兩年,細數起來,應該就是十年前。”
又是十年前。
奪琴與宇文教主一?戰,是十年前。傳聞那位武林盟主無名?失蹤,也是十年前。
所?以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
陸贈秋心道下午得?向閣主問個明白。
“西使?大多在雲州湘州一?帶活動,眼下西使?已死?,群龍無首,相信不久後雲州湘州便能得?一?個清淨。我也代兩州百姓謝過在座諸位。”
“不過壞消息是,血水恐怕并非雁西時獨有,拜神教此事絕對未了。”魏尋書?嘆口氣,“只?希望各地的名?門正派,能暫放下明争暗鬥罷。”
“我會以武林代盟主的身?份,向大梁一?百二?十七門派的宗主送上召令,以敦促其盡快殺剿拜神教。”
林盡挽少有地露出幾分天衍閣閣主的威勢,言語篤定,顯然早有決斷:“事關重大,我只?求武林能早日平靜。”
......
雲州的事算是暫告一?段。盡管仍有拜神餘孽作亂,但失了西使?和七位星使?的拜神教,也成不了什麽氣候。
近日臨安城內的武林世家卻?迎來六扇門頗為強硬的“拜訪”。這件事情要從常北說起,常家十幾年前居然已投靠拜神教做了內應附庸,借着萬劍宗隐刀門的名?頭,欺騙殺害了不少江湖散客,論起罪來,常北常南還真是死?得?太輕松了。
失了掌門的萬劍宗聲名?亦是一?落千丈,但畢竟家大業大,萬劍宗的功法寶器之數在雲州也算排得?上號。故而宗門內長老教習也開始輪番争搶宗主之位,甚至還因此鬧出好?些笑話。
這場戰鬥無形的受益方或許是隐刀門,因這位“陸客卿”單刀斬西使?的功績吸引了不少江湖客,前來拜會的弟子衆多,門派日漸繁盛,竟成了雲州有名?的江湖大派。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眼下對于陸贈秋而言,好?好?地同?閣主跑馬游玩,才是最重要的事兒。
“好?久沒活動筋骨了。”陸贈秋感慨一?聲,笑吟吟地看向身?邊的林盡挽,“還得?多謝閣主特意?陪我出來玩。”
“多謝,特意?。”林盡挽轉頭道,“怎麽這幾日說起話來,又糾結這些。”
仿佛是察覺到了主人正在說話,追雲和烏雲踏雪也慢下來,悠悠地在曠野上走起小步。
“該說的還是要說的。”陸贈秋眺看遠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幾日未出門,總覺得?不認識臨安城了。”
眼下秋意?漸濃,臨安的風物也顯出不同?夏時的色彩。微冷的西風吹着草木,郊外自有一?種高遠的清意?。
“從應天府啓程時還是夏日。”林盡挽也忽有所?感,“沒想到在臨安城,竟停留了這麽長的時日。”
“哦?”陸贈秋雙眼微眯,扭頭調侃道,“怎麽聽閣主的意?思,還後悔認識我了?”
“是。”林盡挽聞言卻?應下了,語氣也有些許說不出的慨嘆意?味。
“很後悔。”
後悔這二?十七年一?身?養心治氣的功夫。
林盡挽悠悠然。
陸贈秋原以為林盡挽能說出些好?聽的話,人正期待着呢,沒想到入耳的居然是“很後悔”三個字。
雖然她心知林盡挽在和她開玩笑,但正所?謂關心則亂。陸贈秋竟也一?時迅速思考起來。
千裏之堤,潰于蟻穴!
“陸客卿不會當真了罷。”
林盡挽回過神來卻?見陸贈秋眉頭微皺,還真有些怕她真往心裏去。
“當真了。”陸贈秋聞言悄悄地長舒一?口氣,兀然想起些什麽,仍假裝不滿,“堂堂的天衍閣閣主,怎麽能騙人?”
“不騙你。”林盡挽随口道,依然是氣定神閑的樣子,“想問什麽就問罷。”
原來看出來了。
陸贈秋笑了兩聲,這才正色道,“閣主,是否認識我父母?”
“認識。”林盡挽坦然道,“我師傅是上一?任天衍閣閣主陸明遠,號“奪琴”。師母名?諱蕭弄月,號“無名?”。這兩個名?字,想必你不陌生。”
果然如此。
陸贈秋心下了然,繼續問道:
“所?以閣主那日在潭山見我第一?面,便認出我了?”
“你同?師傅師母長得?有六分相像,不過還是你的名?字,才讓我徹底确定這一?樁事。”
“陸贈秋?”
“陸贈秋。”閣主篤定地點點頭,“師母臨走前,特意?又叮囑我。如果遇見你,要照看一?二?。”
“臨走前,是西使?說的送走麽?”
“是,那時師傅還未和宇文教主一?戰。師傅和我取出金刀金劍,我按他的指引向金劍內注入內力,再睜眼,師母就不見了。”
應該是送到了現實。
可這也有點太匪夷所?思了。
“閣主,是二?十年前拜我父親為師的?”陸贈秋猶豫着問道。
“嗯,那個時候,你應該是三歲罷?”
林盡挽不知想到什麽,忽然笑道:
“仿佛是我十幾歲的時候?我隐約記得?師母還遺憾地和師傅說,可惜不能把?我同?你養在一?起,又省精力又省錢財。”
陸贈秋:......
蕭女士,不愧是你。
不過等一?下!十幾歲的時候?
“閣主難不成早就知道我了?”
林盡挽卻?答非所?問:
“先前越千歸問我你到底是誰。我說,是素未謀面的故人。”
陸贈秋心裏升起不祥的預感。
“師父師母常和我提起你的事。我記性?一?貫很好?,要我都回憶一?遍麽?”
林盡挽眼帶笑意?:“諸如為了不讀書?在家裝病、偷吃有毒的蘑菇後以為自己會飛、夢到父母不要自己,醒後朝着師母大哭......”
“我要沒命了。”陸贈秋長長地吸了一?口冷氣,用衣袖把?自己發燙的臉蓋住,小小聲道,“閣主咱們打個商量罷。我知道你記性?天下第一?好?,能不能把?這些事兒忘了?”
“求您了求您了。”
林盡挽卻?沒有回答。
陸贈秋以為閣主是還要繼續調侃她,一?時只?伏在追雲頭上,捂着耳朵假裝聽不到聲音。
卻?因此錯過了閣主望她的眼睛。
怎麽能忘了呢?
林盡挽想,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她六歲時不知為何被親生父母所?抛棄,從此混跡在應天城中,嘗過人間百味,辛酸苦辣。直至師母那日牽起她的手,她才真正地有了家。
她起初并不對武學感興趣,也不是真心喜歡學劍,于此道,似乎更不是很有天賦。
只?是師父師母期望她能做好?,那她就一?定要做好?。
她不是能輕松讨到別人喜歡的那類人,說不出什麽好?聽的話。初到天衍閣的那幾日,她成宿成宿地睡不着,擔心自己是在做夢,害怕第二?日又會被丢掉。
在那些與劍法經書?、木劍竹簫為伴的日子裏,除了練劍,林盡挽想不到什麽能讨師父師母喜歡的辦法。
也只?能在他們聊起陸贈秋時,偶爾插幾句嘴。也只?能在他們疑惑小孩子到底是怎麽想時,偶爾說幾句話。
直至師父師母恍然大悟地笑開後,林盡挽才會略略安心,覺得?自己應該是有價值的,覺得?自己和師傅師母的關系,應該又好?了許多罷?
林盡挽練劍的第一?日,曾聽陸明遠說過這樣一?句話。
“哎呀,秋秋要是和小挽一?樣喜歡學劍就好?了。”
林盡挽身?形繃緊,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問道:
“秋秋?是師傅的另外一?個徒弟麽?”
陸明遠笑了兩聲,知道這孩子還是害怕還是心不安,于是蹲下身?來耐心解釋道:
“師傅說過,這輩子真的就只?有你一?個徒弟啦,小挽不要太擔心。”
“至于秋秋嘛。她叫陸贈秋,是師傅和師母的女兒,比你小四?歲。”
“陸贈秋?”
“對,贈送的贈,春秋的秋。她出生在秋天,所?以叫這個名?字。或許,你們有機會能見上一?面呢。”
從此,林盡挽記住了這個名?字。
她學劍二?十年,也就知道了這個名?字整整二?十年。
林盡挽收回視線,恍如一?切都未發生過一?樣。
日落西山,兩人騎着馬不緊不慢地朝天衍駐地的方向行去。
陸贈秋同?閣主解釋了自己并非此界中人的事情,為了方便閣主明白,她還特意?用了“瀛洲”二?字。
“像瀛洲一?樣麽?”林盡挽若有所?思,“怪不得?師傅師母常一?睡便是幾天,原是到了另一?個地方。”
“我父母到那裏,應該是二?十九年前?不對,我估計他們的歲數是僞造的。”陸贈秋想了想,還是否決掉。
“從你出生那年開始算起罷。”林盡挽道,“這樣清楚些。”
“好?,那就是二?十三年前,他們在那邊生下了我,二?十年前,又在這裏收你為徒。”
林盡挽接道:“此後十年,師傅師母便一?直往返在兩地之間。而十年前不知何故,或主動或被迫,又在此徹底消失了。”
陸贈秋又說:“而半年前,也在我生活的地方不見了。”
兩人對視一?眼,顯然是都沒有分析出來什麽。
“好?罷,還是沒什麽頭緒。我眼下只?能确定,這些事情沒有料想的那麽簡單了。”
陸贈秋感慨:“我先前以為金刀金劍是聯系兩地的通道,找到後就萬事大吉。但追溯前因後果,似乎也沒什麽合理的邏輯能支撐我父母的所?作所?為。應該還有其他原因。”
林盡挽又道:“另外,師父師母一?開始似乎沒有料到,或者說讓你來到這裏。”
“嗯,畢竟他們可從沒跟我說過你的事情。”陸贈秋啧了一?聲,抱怨道,“這一?點也不公平。”
“我小時候很無趣的。”林盡挽想了想,坦誠道,“或者說,我一?直很無趣,也沒什麽可講的。”
“我才不信。”陸贈秋斜了閣主一?眼,知曉舊事後她愈發膽大,“唉,這裏沒有照相機真可惜,我很好?奇閣主你小時候的樣子。”
“照相機是什麽?”
“是一?種能保存影像的機器,在我們那處很常見的。”
“哦?”林盡挽來了興趣,“也就是說,你小時候的樣子是有保留的麽?”
陸贈秋:.....
閣主,你這個時候可以不用這樣聰明的。
“沒有。”陸贈秋特肯定地搖搖頭,“他們不喜歡給我拍照。”
“是嗎?”林盡挽顯然不信,她輕松道,“沒關系,我記性?很好?。等找到師父師母,我會提醒他們的。”
陸贈秋立刻嘗試轉移話題:
“說起來他們也真是,打什麽謎語,怎麽不把?事情直接告訴我們,還叫我們猜來猜去的。”
林盡挽飽含深意?地看了陸贈秋一?眼,還是道,“我方才聽你說,我們這裏是個類似“戲曲故事”的地方。有很多字詞,那些見習弟子根本就說不出來?”
陸贈秋立刻聽明白了:“閣主你是想說我父母也受到了什麽限制,所?以不能向我們說出真相?”
林盡挽點點頭,補充道:“他們臨走前還囑咐我務必要找到金刀金劍。如果遇到你,一?定要在拿到第一?塊金劍碎片後才能告訴你我所?知道的事情。”
“如果拿不到呢?”
“那便永遠不要說。”
一?時無言。
正在這時,遠方突然傳來幾個熟悉的聲音:
“小陸客卿,小陸客卿——”
陸贈秋定神看去,居然是臨江仙和劍心如我一?衆玩家。
大概是先前通關副本“三門夜襲觀潮山”的獎勵,這些臨安城的老玩家近乎人手一?匹馬。
啊,不對,是除了火之高興人手一?匹。
火之高興正在後面狂追這些人。
陸贈秋忍不住笑出聲來,等臨江仙她們跑過來才好?奇道,“你們怎麽在這兒?”
臨江仙等人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閣主——還從未有玩家拿到過林盡挽的好?感度,在這位劍客面前,她們卻?是有點不太敢說話。
林盡挽對她們稍有印象,之前陸贈秋昏迷不醒,正是臨江仙等人每日輪着來探問。
而陸贈秋,仿佛也和眼前這些人關系很好?。
她微不可聞地嘆口氣,略一?勒缰繩,“陸......秋秋,我到一?邊去轉轉。”
“好?,閣主你小心些。最多半盞茶時間我就去找你。”陸贈秋只?以為閣主不喜生人,所?以點點頭,準備趕快和臨江仙她們告別。
閣主一?走,臨江仙等人肉眼可見的活躍起來。
“我們是今天下午約着出來試新?坐騎,沒想到居然能在這裏能碰見陸前輩。”
之前陸贈秋有叫人給這些玩家送去過自己已經沒事兒的消息,故而劍心如我等人自覺和陸贈秋關系頗好?,說起話來也更親近。
聊了幾句,陸贈秋正準備調轉馬頭去找閣主,卻?聽火之高興高聲問她:
“小陸客卿小陸客卿,閣主一?直叫你秋秋嗎?”
“一?直?”陸贈秋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閣主方才喊的是“秋秋”二?字。
閣主怎麽突然願意?改口了。
“偶爾會這麽叫罷。”她思忖道。
“沒有一?直?”火之高興失望道。
“這麽問,是有是什麽事兒麽?”
“沒有沒有,只?是覺得?閣主對待陸客卿你似乎格外親近。”火之高興試探着,人還是不死?心。
畢竟她們CP粉給的錢實在太多了!開大價錢買陸客卿和閣主的關系。
“哦。”
陸贈秋神色卻?淡下來,低聲道,“是因為一?些舊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