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君子一言
亥時初
越千歸不動聲色, 在侍衛的攙扶下從床上慢慢起身。
她要?走,有多遠走多遠。
正巧盛行雲在此時推門而入,來送今日的最後一碗湯藥。
“小?盛大夫, 你來啦?”
陸贈秋視線移向門口,見是盛行雲, 立時笑着問道。
“嗯。”盛行雲放下手中藥箱,略略打量了?周圍一圈, 才頗為遲疑地開口道, “幾位,是正有事相談麽?”
眼下陸贈秋半靠在床上,那位林閣主正坐在她身旁, 面上雖看不出什麽,但應該心情頗好。
這些都?還蠻正常,唯獨這位出了?名?不好相處的越副閣主......
怎麽感覺臉色怪怪的?
“沒有,我?也?是剛醒不久,哪裏有什麽正事。”陸贈秋搖頭,“只是越副閣主要?換到隔壁去住,怎麽勸也?勸不動。”
“哦?”盛行雲訝異道。
這間屋子是整個天衍閣駐地中環境最佳的。這三人中獨閣主受傷最輕, 自觀潮山夜後, 越千歸和陸贈秋都?昏迷不醒。林盡挽心憂這二人, 索性讓她們?都?在此修養,自己在旁親自守夜,心中也?更加踏實。
不過盛行雲沒想到, 怎麽陸贈秋一醒, 這位副閣主就要?搬出去呢?
難不成是對秋秋有意見?
她目光看向越副閣主, 試探道:“我?知副閣主雖然?已是宗師,養息的功夫更是異于常人, 但眼下恐怕還是不宜多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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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千歸平複了?下心情,她想盛大夫你是有所不知,但凡我?再多在這屋子裏多待一刻鐘,人就要?當場暴斃了?。
她頗為隐晦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陸客卿已經轉醒,我?在這兒多待下去多有不便之?處。”
盛行雲卻會錯了?意,以為困擾副閣主的是更衣洗漱之?事,于是恍然?大悟,點?頭肯定道,“人之?常情,人之?常情。那我?之?後另遣人去越副閣主處送藥罷。”
越千歸:不,盛大夫你還是沒明白!
“原來如此。”陸贈秋聞言也?哦了?一聲,遺憾地看向越千歸,“我?還想和副閣主聊聊呢,看來只能下次了?。”
沒想到越副閣主是這樣害羞的人哦。
她還計劃晚上入睡前同越千歸聊聊天,畢竟她爸媽還提到了?“阿歸”二字,這位副閣主肯定也?知道些什麽。
越千歸卻皮笑肉不笑,“陸客卿客氣了?。”
然?後連招呼也?沒打,轉身立刻出門。動作幹脆利落,還有點?落荒而逃的意味。
盛行雲:?
怎麽說着說着就走了?呢。
“日後自然?有聊的機會。”見陸贈秋臉上有遺憾之?色,一直沉默的林盡挽忽然?開口道。
陸贈秋身上的薄被因她方才的動作略略滑下。林盡挽幫她掖了?掖,“你先躺好,剛醒不宜多言。”
“好。”陸贈秋收回視線,重新看向林盡挽,心知自己剛被閣主挖出來的時候肯定沒氣得很徹底,少說也?得十天半個月的,才能讓閣主徹底放心。
她沒再逗閣主了?,乖乖地應了?一聲。
林盡挽這才露出一點?笑來,她擡頭望向盛行雲,提醒道:“有勞盛大夫了?。”
盛行雲光納悶越副閣主的事情了?,差點?忘了?正事兒。聽到閣主這話才一拍腦袋,從藥箱中拎出湯藥。
人剛要?上前,卻發?現閣主沒有半點?移開位置的意思。
難不成閣主要?自己給小?陸喂藥麽?
她怎麽記得,前幾天越副閣主甚至都?是自己喝的藥?閣主同小?陸的關系,什麽時候比副閣主的要?好了??
盛行雲将信将疑地把?藥碗遞過去,但見傳聞中不理俗世?的林閣主很快地起身接過,道了?聲謝。
此時夜色已深,屋內僅搖燭燈幾盞,昏黃燈光或明或暗。這位獨絕天下的劍客也?盡數褪去冷氣,低頭端着藥碗的神色有種說不出的溫和。
盛行雲恍然?大悟,心裏升起一個有點?不靠譜但很說得通的猜測!
她好像明白越副閣主為什麽要?換房間了?!
那這麽說,她也?得趕緊出去!
下一秒,她迅速地蓋好藥箱,借着送藥越千歸的理由,眨眼間就和兩人別過。
“咔。”
還很貼心地順手關上了?門。
陸贈秋甚至都?沒來得及和她多說幾句話,不禁疑惑道,“怎麽小?盛大夫也?這麽着急,閣裏是有什麽事兒麽?”
林盡挽心有所感不好細說,只掩下眼中異色,垂眸道,“或許是其他的私事罷。”
陸贈秋哦了?一聲,正要?從閣主手中接過藥碗,“喔,确實。這幾天也?辛苦小?盛大夫了?。”
“你先不要?動。”林盡挽見陸贈秋又要?起身,反手按住她,只道:“我?來。”
她松開陸贈秋,順手從旁捏過瓷勺,輕輕地在碗中攪動幾下,一股苦澀的藥氣便在空中飄蕩開來。
“嗯?”陸贈秋愣住,下一秒磕磕巴巴地道,“閣主,不如我?自己來吧。”
閣主給她喂藥?
她怕自己喝了?一口,臉就要?紅得像蒸熟的蝦。
“方才不是還很聽話。”
林盡挽見她做此反應眸光微沉,有些擔心是陸贈秋抵觸她,想了?想仍道:“不要?說你沒事。喝下整整一瓶天眼丹的藥液,這幾日最好能不動便不動。”
“但是這樣也?太麻煩閣主了?。”陸贈秋最後掙紮了?一下。
“有何?麻煩。”林盡挽盡量淡然?地道,“你不是也?喂過我?麽?”
平地一聲驚雷乍響。
“啊???”
陸贈秋近乎要?從床上跳起來,“閣主你?你在攬月軒那幾日?難,難不成是醒着的?”
“是千年冰所致的一種特殊狀況。”
林盡挽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古井無波——她只是想借此讓陸贈秋乖乖躺着喝藥,并不想讓她再調侃自己一番:“我?對周圍動靜尚能有所察覺,否則那晚我?如何?及時趕到院中?”
“不會吧。”陸贈秋哀嚎了?一聲,她拼命地回想自己那幾日都?在閣主房間說了?什麽,尤其是最開始盛大夫讓她喂閣主喝藥時。
她應該沒瞎說什麽奇怪的東西吧?
“那閣主,你,你那幾天有沒有聽見什麽話?”
陸贈秋試探着問道。
林盡挽故作思索狀,又攪了?攪碗中湯藥,篤定地說,“沒有。”
而後她輕輕地吹去勺中草藥熱氣,手腕微動,送向病床上那位傷員。
“安心休息,莫想太多。”
陸贈秋聽到沒有二字,才徹底放下心中憂慮。料想以閣主的為人,是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瞞着她的。
但話又說回來,這喂藥?
陸贈秋小?心翼翼地看向閣主,林盡挽卻似乎對這件事已下定決斷,絕不容陸贈秋再更改。
瓷勺半滿,藥香四溢。
陸贈秋雖生性活潑不羁,與?人交往卻一直頗有邊界感,同朋友擁抱都?是少有的事兒。更不必說有人親自給她喂藥了?。
況且,她還對閣主有些許......
陸贈秋感到自己已燒得不行,只奢望現在屋中昏黃,閣主看不清她是不是臉紅,否則,方才調侃與?被調侃的對象便要?倒換位置了?。
她輕吸了?一口氣,終于忍着心中羞赧湊上前,一口咬住藥勺,不知是什麽小?心思作祟,陸贈秋總覺得她碰到瓷勺的聲音好響好響。
苦味在唇齒間蕩開,陸贈秋強忍住沒有皺眉,眼一閉心一橫,她一鼓作氣将半勺藥液盡數喝下。
“這才對。”林盡挽見狀滿意道,收回瓷勺又舀起一勺藥液,言語不自覺地帶上幾分哄人的意味,“一并喝下罷。我?知你怕苦,稍後我?便叫人去取點?心。”
閣主用這樣的語氣同她說話,陸贈秋根本想不出怎麽回,只縮在被子裏,僵硬地點?點?頭。
接連喝下幾勺藥,舔着發?苦的嘴唇,陸贈秋魂游四方。
她覺得她,徹徹底底地完蛋了?。
七日後
“陸客卿身體?确實很是健康,沒有任何?病症。”
從湘州趕來的餘醫師沉思片刻,最終下定了?決斷,“如若閣主還心有不安。可讓陸客卿适度習武,注意休息。”
“當真如此?”
“确實如此。”
林盡挽微微颔首,不動聲色地瞥向一旁的侍衛:“有勞餘大夫了?。”
餘醫師打理着藥箱,禮貌道:“閣主客氣。”
旁邊立時有人送上診金路費,餘醫師卻擺了?擺手,“我?是代我?家家主到雲州走這麽一遭。憑家主和閣主的關系,這診金便不必收了?。”
林盡挽卻不贊同地搖搖頭,“從湘州至此絕不容易,一路舟車勞頓。餘醫師還是收下吧。”
如此推脫一番,餘醫師最終道了?一句卻之?不恭,樂呵呵地拿起錢,跟一旁的侍衛走了?。
床上躺着的陸贈秋早已按捺不住,幾乎是餘醫師剛走的剎那,便直起身來迫不及待道,“閣主,這可是第十五個醫師了?。”
林盡挽看得好笑,“你這麽着急做什麽?害怕我?反悔麽?”
“閣主向來恪守諾言,我?哪裏敢這麽想你。”陸贈秋笑道,“我?只是在屋裏悶太久,很想出去轉一圈。”
畢竟過了?這麽久,臨安城內的玩家指定攢了?一堆經驗準備從她這學刀學劍。
“你且放心。”林盡挽無奈道,“明天罷?明天同魏捕頭了?結臨安府的事,我?便帶你出去跑馬。”
“君子一言?”陸贈秋躺回去,笑得牙都?露出來了?。
“驷馬難追。”林盡挽含笑應下,将陸贈秋的手重新塞回被子裏,“你先睡會兒午覺,我?去寫封信。”
“好。”陸贈秋很幹脆地點?點?頭,她同閣主約定,如果請來的十五位名?醫都?言說他身體?康健,便要?許她能随意活動,開始習武。
這從湘州趕來的餘醫師,便是她缺的最後一位。
林盡挽見陸贈秋躺得老老實實,這才放心地離去。臨走前正欲推門,卻忽地心有所感,不自覺地回望屋內——
果見陸贈秋窩在薄被裏,正探出一個小?腦袋,笑着目送她離開。
她輕輕一笑,合上門去。
書房內
餘醫師果然?等候多時,他見閣主推門直入,便将衣袖中拿出書信,以及一本封得嚴嚴實實的小?書:
“我?家家主親自囑咐,務必要?親手交給閣主。”
“有勞餘大夫了?。”
林盡挽道謝,叫人沏了?壺茶。
小?書?
餘不語給她寄書,是有何?意?
她壓下心中疑惑,仍将小?書放到一邊,還是先打開牛皮紙封,開始讀信。
前半段很正常,只提醒她寧氏商行的大小?姐寧長雪似乎也?在尋找金劍碎片,她身邊有一侍衛名?為程以燃,年紀輕輕槍法卻出神入化,天賦驚人。
她同這二人打過交道,性子頗為投合,想來并非拜神教驅使,倒有可能是為宮裏的人做事,叫她注意一些。
中間段徹底離譜起來。
餘不語話鋒一轉,說讓她這個威震江湖的天衍閣閣主注意些形象,不要?徹底壞了?名?聲。這幾天她廣求名?醫的事情,那可是全大梁都?傳遍啦!
沒有一個江湖人不知道,那位天下第一的劍客似乎近來為情所困,在臨安已經流連忘返了?近乎兩個月,和一個神秘女子同進同出,還親自教人學刀學簫,幾乎是夜夜笙歌,堪稱聲色犬馬。
拜神西使為什麽死了?呢?據說就是因為惹到了?這位神秘女子,所以一代宗師憤而出劍,帶人端了?拜神教的老巢!
林盡挽:......
真是荒謬極了?。
雖知這位故友本性如此,但還是氣得她頭疼。
揉了?揉眉眼,林盡挽繼續看下去。
後半段正常了?許多,餘不語誠懇地為自己上面的言行道歉,說她只是在傳言的基礎上誇張了?些許,讓她不要?動怒。
而後正經地問她,這位傳聞中的“陸客卿”到底是什麽人,聽人說她手中有一神器金刀,還掌握了?一套堪稱傳奇的刀法,那夜就是她,以先天境一刀斬碎了?拜神西使的右十字劍,堪稱神跡。
以及:
“另附一本小?書,如傳言為真,或許閣主你用得上。”
落款是“餘不語”三個潇灑寫意的大字,頗有這位餘家家主的作風。些許是怕她生氣,餘不語還在姓名?旁畫了?個很燦爛的笑臉。
林盡挽盯着那笑臉沉思,總覺得送來的小?書不是什麽正經東西。
猶豫片刻,本着對餘不語的信任,她還是慢條斯理地打開那小?書,随手翻了?一頁——
火速合上。
于是喝着茶的餘醫師,便見到這位閣主面沉如水,走至一旁的桌案冷笑幾聲,快速地寫好一封信,封裝仔細後交給他。
“另外告訴你家家主一句話,務必要?強調是我?親口說的。”
餘醫師為之?一震,肅然?挺身,心道能讓大宗師凝重成這個樣子,究竟是什麽大事兒?
是絕世?的寶器,還是傳奇的功法?亦或是關系到整個大梁武林生死存亡的秘密?
他餘某人,一定要?将這樣的消息安全帶回湘州!
林盡挽臉色卻如劍寒十四州的霜氣一般冷得徹底,生平頭一次沒壓住火,一字一頓:
“讓她有多遠,滾多遠。”
餘醫師:???
啊?
湘州,廣州府,餘家
餘不語在桌案前打了?個噴嚏,臉上笑意依然?。
估摸着時間,餘大夫應該已經到臨安城了?,也?不知道那位閣主看到書信後,會是什麽個反應。
哎呀哎呀,總不能因為這個生她的氣罷?
不過話說回來,她還真對那位“陸客卿”蠻好奇的。到底是什麽人,能讓林盡挽都?動了?凡心?
窗外漸起微風,吹得滿綠的高樹搖動幾下,湘州地南近海,哪怕已經初秋,也?依舊有幾許暖意。
近日關于林盡挽和“陸客卿”的那些傳言倒傳得滿城都?是,不知是牽動了?她哪根心弦,餘不語忽地想起少時于帝都?游歷的那驚鴻一瞥。
她向後仰起頭來,仍是以往的悠然?模樣:
“安得浮生多少事,唯天知,唯天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