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答應,還是不答應
程道聲向來是溫和但又不合群的人。他極少拒絕別人,但似乎也從未真的接受過別人。如果說每個人的棱角都在被生活慢慢地打磨幹淨,那麽程道聲是最早知道這個結局的人,所以他在一開始就聰明地罩上了一個圓形外殼,直到自己可以對抗生活。
他遲早會變成和大家截然不同的人。
對于這一點,俞舟歡很篤定。只是今天,有那麽一瞬間,她好像在他眼中看到了不屬于他的東西,他也會渴望同行、也會——喜歡一個人嗎?
杯子裏的水漫了出來,手上的濕潤感覺讓俞舟歡清醒。不可能的,她鄭重其事地搖了搖頭,提醒自己要活在現實生活中,不要整天幻想,不要動不動自作多情。
她重新回到了電腦前,屏幕上的光标再次開始跳動。她雖然沒能擁有持之以恒的自律精神,可她的耳朵還算生得不錯,既然周佳卉和程道聲都看好她,她決定參加戲劇社的小說比賽。
俞舟歡看了很多的寫作論壇、很多的精選帖子,它們講如何創造角色、如何設置場景、如何編排情節。她不斷問自己,“我想要傳達什麽樣的核心,我應該如何表達”。
寝室門背後的時鐘飛速轉着圈圈。
俞舟歡很快記了滿滿一頁紙。她太久沒做被人高看一眼的尖子生,勝負欲一觸即燃——要麽不參加,參加了,起碼得拿個三等獎吧。
周佳卉回來的時候,俞舟歡還端坐在書桌前,她正噼裏啪啦地敲着鍵盤,只留一個嚴肅認真的後腦勺。
“舟舟。”周佳卉叫她,她沒回應,好像仍舊沉浸在耳機的世界裏,甚至根本不知道寝室裏進了人。周佳卉只好跑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喔,你要吓死我。”慌張的俞舟歡來不及捂住心髒,直接抓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才吓人呢。”周佳卉将還熱着的蛋撻放到了她的桌上,“你在看什麽啊,感覺都要走火入魔了。”
俞舟歡指了指屏幕:“我在研究如何寫小說。”
“你不是說不參加那個小說比賽嗎。”
“我變卦了!”出爾反爾的俞舟歡毫不內疚。她撥開包裝袋,胃口好得一口咬掉半個蛋撻。
“難道——是被刺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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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太看得起他了。”俞舟歡鼓着嘴巴說道,“我就是想證明一下自己的能力。”
她沒有說謊。一個曾經意氣風發的人要是一直待在不擅長的領域,被打壓、被忽視,就會瘋狂期待重新發光的那天。
人都是不甘心的,尤其是從高處墜落的人。
俞舟歡的幹勁燒了好幾天。
寫作論壇上的熱門帖子說,靈感缺乏的時候就先從自己身邊的世界寫起,然後盡可能地添加生動細節。
于是俞舟歡将距離她最近的校園當成了主場景。每一塊磚頭的顏色、每一只飛過的鴿子,甚至是教學樓中間的那顆老銀杏,都描寫得和春華中學的一模一樣。那裏就像是她的聖地,她的白塔,現實的刀還未刺進她的生活。
然後她丢了一男一女去故事裏,讓他們換上寬大老土的校服。為了讓他們的經歷豐富,她再丢進一男一女,老的小的,美的醜的,直到人物關系圖被各種直線填滿。
她先試着寫了個疼痛哀傷的框架,像是“我愛你、你愛她、她愛他”,再安排一些人辍學、流産、家道中落雙親入獄。如果記憶沒有出錯,書城的暢銷區域常有這種類型的小說。
可她一千字都沒寫到,就惡心到連午飯就不想吃。
她代入不了,心想這些角色年紀輕輕,為什麽就不能好好讀書。大概是自己沒有經歷過,也不允許自己創造的角色經歷。
那時候的俞舟歡,離一個稱職的作者還有很長一段路。
周佳卉是俞舟歡的第一個讀者,看完整篇小說,她不好意思地輕聲給出評論:“這個有點像紀錄片啊。”
“嗯?”俞舟歡皺着鼻子疑問一聲,她有些失落。
“就是有點平。不過你的文筆真的很好,居然連一片葉子都能寫出幾百字。”
“那我再改改。”俞舟歡呼了一口氣,重整旗鼓,又往裏頭加入了戲劇效果。不過對于她朦胧婉轉的文字而言,大起大落的情節多少不太般配。
焦躁浮上心頭,丸子頭都被她抓成獅子王的造型。她跑去廁所的大鏡子前将它重新梳好,一不小心看見洗漱臺上的牙刷,很突然地,她開始刷牙洗臉,末了還拆了一張面膜,光是敷面膜就用了整整三分鐘。
沒有思路的時候,座位好像長出釘子,電腦是吃人的怪獸。遠遠看着,俞舟歡就覺得心跳心梗。
看她坐立不安,周佳卉出了個不算高級的主意:“你既然想寫戀愛,要不要自己先在現實生活裏體驗一下啊?”
俞舟歡思考了一秒,回絕了。不過她靈機一動,脫了鞋,唰唰爬到了上鋪,硬是将周佳卉這條肥魚抱到了懷裏。
“你《Temple Run》玩多了啊,怎麽跟裏面的怪物一個速度。”她緊張兮兮地将手機摁了鎖屏。
“放心,我什麽都沒看清。英文字母密密麻麻的。”
“這還叫沒看清?!”周佳卉誇張地掐着俞舟歡的脖子。
俞舟歡才不和她生氣呢。她腦中閃過一道光,又匆匆忙忙地爬了下去。
“這個情節不錯!”她邊寫邊感慨,“男主為了女主的學習,陪她用英語聊天。”
“不是陪!”周佳卉探出一顆腦袋,“我們是互相進步,你不要把他說得有多偉大!”
“Wow!這個設定更好诶,男女平等,核心思想都被你擡高了!”
周佳卉難得受她一次褒獎,驚訝地瞥了瞥嘴,扔下一句“瘋了”便又躺回了枕頭上。過了幾分鐘又說:“你可千萬不要把我們當原型!”
“怎麽啦?”
“我們會害羞的。”
對她的厚顏無恥,俞舟歡直接扭頭給她表演了一個“令人作嘔”:“我才沒那麽傻呢,肯定要人人身上摘一點特質。”
這樣的話,應該沒有人能猜到她寫作時候真心想着的那個人吧。
一萬兩千字,在俞舟歡的手裏磨到了第三輪。寫作論壇上有一句忠告沒有說錯,“無他,唯手熟爾。”寫多了,有意思的句子會主動蹦到腦子裏。
她最後挑了一遍錯別字,踩着點發到了戲劇社的郵箱。
洗臉的時候,她看見自己臉上竟然有了久違的神采,像在肌膚上面抹了一層光。它與皮膚狀況無關,哪怕有痘印、紅血絲當瑕疵也無妨。
這是不是當年語文老師口中的“有靈氣”。
俞舟歡摸了摸自己的臉,情難自禁地笑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靈氣,但自戀應該是真的。
睡之前,程道聲發來了短信息,詢問俞舟歡小說寫得怎麽樣、有沒有交稿。
俞舟歡沒有馬上回複,只是問了周佳卉一句:“你覺得男女之間會有純友誼嗎?”
“世上無絕對。有肯定有,但應該很少。”她思維坐上磁懸浮,反問:“你不會要做……”然後比了一個“3”的手勢。
“萬萬不可啊,俞舟歡同學。”
“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提已經過去的事情!”俞舟歡大翻白眼,然後繼續對着程道聲的信息發呆。
他不會真的喜歡自己吧,也許只是欣賞自己的才華?
以免簡單關系複雜化,俞舟歡發了個搞笑的表情過去,告訴他一切都已搞定。
“要不要下樓散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他回得很快,簡直像是守在聊天的界面上。
俞舟歡細長的手指在屏幕上僵住。
新的信息又來了。
“我剛好到你們宿舍樓下面了。”
這次應該錯不了吧。俞舟歡掐着指尖的肌膚,掐得都有指甲印了都停不下來。
從七十年代開始就沒怎麽大修過的宿舍樓前,有一盞細長的老舊路燈,或許是因為時間的沉澱,燈下的昏黃色調總是顯得餘韻悠長。
一波又一波等待戀人的學生來了又走,今晚輪到程道聲。他站得筆直,筆直到簡直像是多了一盞路燈。
俞舟歡比從前更快地找到他的身影,她揮揮手、彎彎嘴,假裝自然。心卻砰砰跳,跟鼓點一樣振聾發聩。
原來面對自己不喜歡的人也會緊張啊。
“給你。”她剛剛停下腳步,他便伸出手。
萬幸,他沒有手捧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再擺一圈心形蠟燭。
除了謝謝,俞舟歡不知道要說什麽,于是戳開了他給的奶茶,吸了一口:“诶?食堂什麽時候出了抹茶味的奶茶啊。”
“我也是剛看到,猜你會喜歡。”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啊。”
程道聲只是笑笑,故作了然。她應該忘了暑假裏的那支抹茶冰淇淋。
俞舟歡也不追問,低着腦袋,一門心思喝奶茶,每一顆珍珠都争取嚼滿三十下。
就在她數數數得出神的空隙,程道聲的表白突如其來。
“俞舟歡,你可不可以做我女朋友啊?”
黑暗中,少女猝不及防,一顆珍珠滑落,噎得她胸口悶悶的,不上不下。
答應,還是不答應。
所有的路燈好像都被開到一百瓦,照得她頭腦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