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你不一樣
俞舟歡就讀的大學雖然名義上聲稱自己有兩個校區,其實只是因為被一條馬路割成了兩塊。九點過後,那條路的兩旁就會聚起許多小攤小販,他們搬來最接地氣的滿漢全席。蛋炒飯鮮香四溢、麻辣燙辛辣痛快,還有滋滋作響的鐵板上面躺着鱿魚和烤肉。
每一個對食堂夥食不滿意的學生都逃不過這種誘惑。
俞舟歡直奔麻辣燙的攤位,往籃子裏丢了葷的素的一大堆。
“重辣,要醋要蒜泥不要蔥。”心情不爽的時候,她就愛折騰自己,哪怕知道重辣的後果是腸胃遭殃、口腔生瘡。
反而是說餓的那一位,只要了一碗清淡的豆腐花。
“你沒吃晚飯嗎?”周佳卉看着快要撐開的小圓碗,無心問了一句。
“自習得太認真,餓得快。”說完,俞舟歡撈了一筷子的方便面嗦了下去。
今晚的調料仿佛不要錢,店家擱的花椒和辣油比想象中更多,每一根方便面幾乎都被裹得油滋滋、紅彤彤。它們進入俞舟歡的身體,很快就将她的眼睛、鼻頭一道染紅。
一邊咳嗽、一邊淚流,手邊的餐巾紙悄悄變成小山丘。
淚光朦胧時,她有一瞬恍惚,想起一個男生曾經也陪她吃過麻辣燙。他說她浪費,說多少樹木因她而死。
那時的她以為他們至少會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可現在,他的名字只存在于別人口中。
“楊宵,這邊還有兩個位置呢。”女生的聲音陌生又熟悉。俞舟歡不想看,卻克制不住地望過去。有兩個正隐在暗處的身影,他們并肩而行,緩緩地踩上了俞舟歡的心。
“好巧啊,你們也來吃夜宵啊。”周佳卉的豆腐花已經吃得差不多,她将自己的碗往裏收了收,給他們留出更多空間。她和楊宵打了個招呼,随後指了指他身旁的女生,問道:“這位是你們院的院花林潞吧?”
“都是他們亂說的。”林潞抿了抿嘴,害羞地否認。她從包裏拿出了濕巾紙,将自己和楊宵面前的桌面擦了又擦。
周佳卉繼續誇贊:“是真的好看呀。之前上大課的時候我們就見到過你的,舟舟還說羨慕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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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羨慕……什麽?”林潞問道。
一時之間,三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俞舟歡的身上。她原本還在一片混沌裏,正費着巨大的力氣,試圖将眼前的楊宵和從前的楊宵重疊在一起。可是他好像已經變成了一個全新的人。她失去了和他随便嬉笑打鬧的資格。
直到林潞發問,俞舟歡才知道自己有失禮貌,連忙彎起嘴角客套地答道:“當然是羨慕你皮膚好。”
其實這是俞舟歡第一次正式地打量林潞。她是真的皮膚出挑,看不出痘印和毛孔,甚至看不到任何粉底的修飾。她的鼻頭小而圓,配上別的五官,清純标致,別說是院花了,就算校花都是可以争一争的。
俞舟歡立馬想到自己今天是素面朝天、慘不忍睹,自慚形穢地低了低頭。
楊宵和林潞只點了一份炒飯,林潞不怎麽餓,吃了幾口就放下了勺子。楊宵似乎已經習慣了,将剩餘的炒飯挪到自己的面前,然後替她打開銀耳湯的盒子。
“喝點熱的。”他關懷的口吻是那麽自然而然。
俞舟歡和他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就像在看一場偶像電影。只是她是被迫拉入影院的那一位觀衆,每個細胞都焦躁不安。
嚓。
俞舟歡手中的一次性筷子斷了。
還好她反應敏捷,立馬感嘆了一聲:“這個老板的筷子每次都那麽差。下次應該直接拿兩雙,以防萬一。”她試圖用傻笑來遮掩顫抖的嘴唇。
“我們有多的。”楊宵給她遞來了一雙。
俞舟歡盯着那雙筷子和握着那雙筷子的手,搖了搖頭:“不用了。我吃飽了。”
“你,不吃了?”周佳卉看着剩下的大半碗麻辣燙,小聲問了一句。
俞舟歡繼續搖頭,一只手摸在自己的胃上:“太辣了,辣得我都飽了。”
回寝室的路上,只有路燈在說話,明了暗,暗了明。周佳卉陪着俞舟歡一起沉默,她意識到了俞舟歡的反常,更意識到了她為什麽反常,可惜有點晚了。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勾着俞舟歡的手臂。
周佳卉一直以為他們是平平無奇的同學情誼。俞舟歡并不是內斂安靜的人,她癡迷追星、看劇,“歐巴老公”換了一個又一個。而她之前對楊宵的反應,真的沒有一點點喜歡的痕跡。不過一旦知道答案,往前反推,周佳卉又覺得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因為喜歡。
更深的喜歡。
人們只會把膚淺的東西放在嘴上,恨不得張貼在全世界面前。而內心最真實的地方也許又是另一番景象。比如俞舟歡,她正在拼了命地把楊宵往更深處去藏。
不!
一切應該立刻結束,她要丢棄他、遺忘他,然後再重新和他成為不鹹不淡連名字都要想很久的舊日同學。
俞舟歡掐着虎口警告自己,卻因為想得太入神,被凹凸的路面絆了一下。她毫不設防,整個人借着慣性往前撲,要不是周佳卉拉着她,肯定要撞上前頭的電線杆。
驚魂未定的俞舟歡突然哭了起來。
她怕吓到周佳卉,一邊抽泣一邊說:“我沒事,我……”
“我知道,我知道。”周佳卉扶着她,往路燈更明亮處走去了。
一整晚,俞舟歡哭得那麽傷心,卻還是沒能緩過來。她在該專心學習的時候走神,在該好好睡覺的時候失眠,胸口那團棉花仿佛浸了水,往下壓得更厲害了。
她覺得自己應該去一趟空曠的大山,或者無人的島嶼,除她以外,只有枝蔓蓬勃、海浪洶湧、天地寧靜。她可以不用顧忌任何目光、盡情尖叫發洩,不必看見那些攜手并肩的甜蜜身影,不需要反複看清自己的平平無奇。
可她只是這座城市跑龍套的角色,沒有瓊瑤女主的美貌,也沒有亦舒女主的資本。
唯一的聖地就是學校新建的圖書館,找一個落地窗旁邊的位置,她可以趴在太陽光下當一整天的鹹魚。窗外會有風吹,葉子會在空中跳胡旋舞,偶爾落到圖書館館長——一只大白貓的腦門上,它會弓着肥碩的身子四處打轉。
那時候,俞舟歡會短暫地忘記現實,被大白貓的滑稽惹得彎起眼睛。
程道聲湊巧路過的時候,就看見她深黑色的頭發在陽光之下絲絲發光,甚至更坦誠一些,他覺得她的眼睛、她的睫毛都在發光。
“還不去吃飯嗎?”程道聲在她面前的經濟書上敲了敲。他已經是第二次在圖書館遇到她,上一回,她的周圍坐滿了認真自習的同學,她自己也戴着耳機,程道聲不好意思打攪。而今天剛好是午飯時間,同學們都跑了,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
俞舟歡跟他算是熟了,仍舊趴着,只是将腦袋轉了過來:“不太餓。”
“你室友呢,你們今天不一起吃嗎?”
說到周佳卉,俞舟歡當即翻了個白眼:“她去郊區大學城找男朋友了。”
“噢。”程道聲頓了頓,又說:“要不要跟我一起吃?”他的口吻極其一本正經,可惜俞舟歡半夢半醒,耳朵只張開了一半。
她語氣輕松地回道:“好啊。”然後一邊打着呵欠一邊收起了書包。
食堂門口永遠有一波又一波的宣傳單,心善的人和需要草稿紙的人往往還沒吃飯,就先獲得了一打。俞舟歡應該是後者,她卷成一個圓筒握在手裏,壓根不關心上頭寫了什麽。反而是程道聲,看到了一排字。
“你準備參加小說比賽嗎?”
俞舟歡正在看今日菜單,一時沒反應過來:“哈?你說什麽?”
程道聲于是将那卷宣傳單從她手心抽了出來,指着上面的标語說道:“戲劇社的小說比賽。”俞舟歡想起這回事,前幾天周佳卉也替她拿過一張。
都快丢棄的夢想,他們兩個居然比她記得還牢。
“算了吧。”俞舟歡維持之前的想法。
程道聲起先只說了一個“哦”字,等到午飯吃完,才再次提起:“你以後還準備寫小說嗎?”
“我可能不是那塊料。”俞舟歡苦笑。她的自信正在被自知之明代替。
想想世界上那麽多女生,誰還沒在中學裏寫過又痛又癢的文字,然而最後又有幾個真的成為小說家。
才氣是一晃而過的東西,多的是三分鐘熱度。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以前聊過《傷仲永》?”
程道聲點點頭。
“我覺得我好像真的要變成他了。唉,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俞舟歡抱着一碗紫菜蛋花湯,感慨多多好像唐僧。突然地,她又變了臉,把責任推到了吳美芳身上:“都怪我媽。我又沒有多優秀,她卻老是要在親戚鄰居面前胡亂誇我、吹捧我。真是的,強捧會遭天譴的!”
“天譴?”程道聲對追星的詞彙一概不知。
俞舟歡擺了擺手,解釋道:“我這是誇張手法。”
程道聲似乎懂了。他擺了擺鏡框,又說:“你真的覺得寫小說和天賦有關系嗎?”他認真的時候特別像美劇裏面坐在談判桌邊上的人。
俞舟歡啞然。
“唔,我指的是普通小說,不是諾貝爾文學獎的那種。因為我有看過一些作家的自傳,他們也并不是坐下來就會有靈感的,有些還要靠酗酒來熬過那些創作的瓶頸。”
“我不喝酒的。”她思路清奇,接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跟你開玩笑的。”俞舟歡沖他眨了眨眼睛,“可我去年不是試着寫過一次嘛。一個開頭就寫了好久,改來改去改得我心煩意亂。”
“那,你覺得你高中時候給我看的那一篇怎麽樣?”
“……寫得好傻,有點無病呻吟。”
“但我記到現在。”
“啊?”
“讀者和作者眼裏的世界是不一樣的。也許你需要的不是精益求精和咬文嚼字,而是先把故事順完。就像造房子、畫畫一樣,需要先有個大體的框架,再加上無數細節補充。”
俞舟歡被說得一愣一愣的。啧,他怎麽沒寫過小說,卻和寫作論壇上的熱門發言異曲同工。
“不愧是天才啊。”俞舟歡還想吹捧幾句,對面的程道聲卻皺了皺眉毛,“我其實不太喜歡天才這個詞。”
“為什麽啊?”
“明明我只是比他們更努力。”
俞舟歡尴尬一笑:“你這有點指桑罵槐了啊。”
“不,你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