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刀子沒落在自己的身上
女大十八變。
俞舟歡在高考畢業之後身體力行了這句老話。她在高中的最後一個暑假被吳美芳拖着去全國周游,直接錯過了高中的各種聚會。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的原因,她那張曾經白淨如剝殼雞蛋的小臉上還漸漸有了痘痘的蹤影。
她對着鏡子嘆息,卻沒法責怪吳美芳。要不是她親爸突然結婚,還大肆張羅酒席,吳美芳哪能一下子做出這麽沖動的決定。比起吳美芳的情緒崩潰,幾顆痘痘算得了什麽。
她打算随便它們,又或者說,她懶得管它們。可是痘痘變本加厲,由點及面,變紅變白,在專業數學課整整兩學期的加速催化下,俞舟歡的臉到最後幾乎沒法見人。
不要以貌取人,是幼兒園都會拿來教導孩子的道理。可平心而論,臉面就是第一印象。不是說非要黃金比例的五官、天神天仙一樣的骨相,但至少幹淨清純。誰願意在最稚嫩又最澎湃的年紀去吻一堆紅色的痘痘。
俞舟歡自己都不願意。于是她開始用祛痘的洗面奶、護膚霜,出門一定要塗一層粉底,但收效甚微。她發現再好的化妝品都需要一個好底子搭配,假使用在她的臉上,都是一樣的浮粉斑駁,就像被敲碎的白瓷瓶。
她偶爾會一邊往痘痘上抹藥一邊內心哭泣,可放下這些,她又紮進了專業課裏。
俞舟歡一進大學,就被五花八門的數學相關課程糾纏住了。同專業的大部分同學都來自幾個高考大省,有人上課織毛線,小考卻還是滿分通過。俞舟歡只能天天疲于追逐,倒不是追逐前幾名,她已經徹底放棄繼續高中輝煌的雄心,只想着不要連及格線都跨不過。如果可以的話,她還想使使勁兒去往中上流。
每一個好學生,大概都做過高開低走的噩夢,怕人生巅峰期來得太早,消失得太快。所以費盡力氣不讓自己落于人後。
與此相比,痘痘算得了什麽。
直到有一天,俞舟歡在兩座教學樓的中間被楊宵叫住了。她那時已經知道他在學校裏出了名,在女多男少學術氛圍濃重的院校裏,楊宵的這兩顆小酒窩太容易俘獲芳心。俞舟歡的寝室裏也有他的粉絲,早就将他的豐神俊朗誇張地贊美過不下三遍,還試圖拉着其它幾個室友一起去看他打籃球。俞舟歡下意識地拒絕,幸好寝室裏都是喜靜不喜動的宅女,沒有顯出她的奇怪。
後來這位室友打聽到楊宵和她都是春華高中的,特地來問她要楊宵的□□號。俞舟歡愣了一下,難得撒謊稱自己和他不熟。
在俞舟歡的心中,她和楊宵之間的關系似乎已經變得不可說。明明沒有深愛過、痛恨過,甚至連牽手都沒有過、擁抱都要靠雨天的一個急剎車,可她就是覺得自己好像跟他有過那麽一段似是而非的情愫,然後無疾而終了。當然,俞舟歡是絕對不敢在人前講的,不然人家一定以為她是過于自戀,說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
直到這時,俞舟歡才真正理解了姜泛泛。姜泛泛曾經說自己因為身形微胖而感到自卑,無論自己的學習成績比範嘉傑優秀多少,都覺得自己配不上他。那時候俞舟歡總是安慰她,說什麽唐朝以胖為美,說什麽心靈美最重要。後來想想,那就是刀子沒落在自己的身上。當你的美與社會認定的标準偏離時,你必須有一顆極其強大的心,才能不讓自己陷入懷疑。
顯然,學生時期的少女沒有薪資職位傍身,還不确定自己的天賦才能幾斤幾兩,很難如此信任自我。
臉上長了痘的俞舟歡在楊宵面前變得拘束,痘痘多一顆,拘束就多一分。時間真的好像魔術,明明高中畢業典禮上還站在同一個領獎臺上的人,僅僅幾個月時間,就有了天差地別。她背着高中時候的老舊大書包,他手裏抱了臺銀白色的蘋果電腦,她愁眉緊鎖,擔心着小考的成績,他意氣風發,和同學聊着最近的籃球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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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舟歡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回應他的招呼,尴尬地聳起了顴骨。
也許是她的害羞不安讓楊宵身邊的男生找到了契機,男生開始起哄,故意問楊宵:“這個不會是你女朋友吧。”
“別瞎說。”他否定得很快,俞舟歡也連忙沖男生搖搖頭。
“副班長。”楊宵叫出從前的稱呼,“你是在會計學院?”
俞舟歡點點頭。這一次重逢,他發現她的話少了很多,表情也少了很多,整個人閃閃躲躲的。如果對面的人不願意接話,就連楊宵這樣擅長營造氣氛的人都沒法再開口。
何況他也有心結。
于是久別重逢前後不過一分多鐘,他們便在梧桐樹下擦肩而過。那時樹葉正在凋零,枯黃色鋪了一地,比巴掌還要大的葉子,碎掉的聲音是那麽幹脆,好像非要粉身碎骨才行,真令人傷心。
室友周佳卉在她的旁邊小聲提了一句:“原來經濟學院的院草跟你以前一個班級啊。”不過她不是喜歡打聽隐私的人,也不喜歡四處宣揚,俞舟歡僥幸逃過一劫。只是緊接着的那堂數學課,還是不可避免地靈魂出竅了。
俞舟歡撓頭撓到一半,被滾輪摩擦地面的聲音叫醒。原來是黑板上的推導已經寫滿,認真的數學教授剛去別的教室挪來了一塊白板,她凝視着那些算式,想跟着數學教授的思路往下走,可她陷在自己的少女情亂之中,完全看不懂那上面用的是哪位大師的定理。拉格朗日、萊布尼茲還是黎曼,統統都會變成楊宵兩個字。
剛才的陽光好像很好,她臉上的瑕疵是不是一覽無餘。楊宵會不會意外,會不會嫌棄。
這可能就是俞舟歡不想見到他的原因。
一旦見到那張臉,她就會失去作為普通同學的自覺,會肖想、會奢望。那些本性裏的浪漫因子一旦被激發,也許就會……不,她不能放任自己變成言情小說裏執迷不悟的女二,不能将一段勉強沒有斷掉的同學之誼變成笑話。
不值得,也沒必要。
俞舟歡和楊宵是高中同學的事情到底還是傳開了,有同為春華中學畢業的學生見過俞舟歡和楊宵在一起打打鬧鬧的樣子,直接給俞舟歡冠上了“楊宵前女友”的名頭。謠言傳到後來,連寝室裏仰慕楊宵的室友都跟俞舟歡拉開了距離,倒不是為了楊宵,而是她覺得俞舟歡不真實、不交心。
俞舟歡無處叫苦,她總不好将那一點點奇怪旖旎的懷春心思都晾在食堂門口吧。好在周佳卉貼心,連着幾天安慰她,說每個人都要遭遇被誤會的情形,就當是吃一塹長一智。結果才心神鎮定下來,就聽見一起上大課的連臉都不怎麽記得的同學在她背後說了鑽心的話:“肯定是謠言,這兩個人哪裏配啊!她臉上那麽多痘痘!”
“好像她還不太喜歡笑。”
“像不像苦瓜?”
放在以前,俞舟歡絕對會正義凜然地狠狠瞪他們一眼,說人是“放屁”。她的學業水平、道德水平,哪樣配不上楊宵,就算她沒有兩顆小酒窩,那也是膚白清純。韓劇《宮》大熱的時候,吳美芳的朋友都誇她長得像裏頭的女主角呢。然而現在的她見識過山外有山,再不敢誇耀自己的聰慧,至于那張臉,就更加不必提了。
也許他們說得也沒有太錯。
俞舟歡下意識地去觸摸那些凸起的地方,有時候真的恨不得把它們都摳破了,徹底毀容、從頭再來。
周佳卉瞄到她的小動作,連忙提醒她:“手上細菌多,痘痘會越碰越多的。”
她只好收了手。
唉,高中老師都說熬過高三就是勝利,可她怎麽覺得高三一結束,仿佛來了地獄。課業打擊、容貌打擊,她已經在害怕下一個打擊會是什麽了。
那一晚,俞舟歡體會到了失眠的感覺,眼睛累了,腦子卻還在天人交戰。
之前因為心大,當然,有可能也是因為被吳美芳、姜泛泛、周佳卉的善意的謊言欺騙了,俞舟歡還沒有把自己痘痘當成一個重大問題。她覺得一切總會好的,一心鑽在學業裏,相信等到大一所有數學課徹底結業,沒了壓力,回家早睡早起,痘痘就會自然消失。她被前十幾年的好皮膚寵壞了,仍舊相信自己會很快回到“白皙淨透”。
可今天陌生同學的評價刺痛了她,他們沒必要說謊的。如果繼續随遇而安,別說是一個楊宵,她哪怕是要和別人談戀愛、甚至是找實習,都會大受影響吧。
心中的小人頭發都已經燒焦,此時又跳出另一個老生在在的,安穩她:“沒關系啦,長痘的人那麽多,大家不還是照樣學習、生活。哪個人會為了痘痘要死要活的。你正好趁此機會修煉自己心性。”
燒焦的小人反駁:“現在社會講究快節奏,等你修煉完了,好工作沒了,好男生也沒了。”
“凡事講究一個緣字,是你的總歸是你的。你媽媽不是早就告訴你了嗎?”
“你媽的話不一定對,你看看她的人生,也做了好多錯誤的決定。”
“所以她有經驗啊。”
“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你應該走出自己的路!如果當初你向吳美芳争取,哪怕中文系和歷史系的出路太少又怎樣,也好過現在忙忙碌碌不知所雲。”
……
他們一個要她從裏到外改造自我,一個要她繼續随遇而安。俞舟歡做不了決定,熬到六點多,索性爬下了床。
外頭已經有了冬天的預兆,灰蒙蒙一片,呼吸一口,天靈蓋都在打顫。俞舟歡無心收拾自己,只套了一身優衣庫的家居服,因為是吳美芳大減價時候買的,只剩下最土的棗紅色。俞舟歡沒有目的地,她不想去操場加入早跑的隊伍,一旦跟着人群就會不由自主地思考落後的問題,可能會讓自己更加難受。
她就近選了食堂邊上的人工湖,一遍遍打轉,兩只手不能揮得更拼命。
大概走到第五圈的時候,運動産生的多巴胺開始産生效用,憂郁與煩躁驅散了,俞舟歡的眼裏能看見樹與花、假山和假山上的人。
好像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