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萬只青蛙一起落水
學生時代的快樂與悲傷常常像坐過山車,不像做了大人以後,情緒總是一望無盡地平平無奇。喊什麽喪啊抑郁啊,其實大概率是無聊、是空虛、是錢包和心都空空如也;說什麽要雞血要內卷,或許是因為剛剛發了工資,或許是因為腦子正在發大水。
所以俞舟歡總是懷念懵懂青春期,不需要灌入□□,每一天都那麽飽滿。
她上一秒還在為了暗戀的人拼命地藏起嘴角的竊喜,下一秒就為考砸的卷子驚恐失聲。
俞舟歡他們班的班主任不愛走尋常路,四十分鐘的班會課有十五分鐘在講黑格爾、十五分鐘分鐘在講尼采,剩下十分鐘留給學生整理書包。而關于期末考試成績,應試教育最最重要的一部分,他一句帶過:“沒發揮好的同學記得來辦公室找我談心。”
“那考得特別好的呢?”有學生反問。
“如果有把握次次都考這麽好,那就勇敢地來吧。”說完,他将排名表貼在布告欄的角落上,兩袖清風地走出了教室。
做學生不關心學習,還關心什麽。
班主任的背影剛剛不見,布告欄前立馬湧滿人。俞舟歡利用身材優勢,成了第二批就看到排名的人。
第一個名字是詹意,沒有任何新意。
姜泛泛得了第三名!俞舟歡激動地想要從人縫裏給她報喜,她有班長風格,還端端正正地坐在原地,什麽時候都不會和大家争搶。
“泛泛!”俞舟歡一邊回頭一邊努力擺出“3”的手勢,手指還沒伸直,就僵在了原地。
楊宵什麽時候站在她身後的!他這麽大的人,怎麽無聲無息、無色無味的。
還有,這根本不存在的距離感是什麽回事。
再近一點,她都要貼上他胸口了!
他的襯衫是什麽材質,印度棉還是法蘭絨。今天只有三度,他不用穿羊毛衫嗎,是天生體質特別旺盛嗎。
等等,這是什麽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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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跳?
不,她不可能聽見的,她的耳朵裏已經裝滿了自己的心跳聲!噗通噗通噗通,像一萬只青蛙一起落水。
“喂,考得不好也不是這個反應吧。”楊宵把她的腦袋當籃球,寬闊手掌上上下下,一共拍了兩下。
她哪裏聽得清他在說什麽,立馬倉皇地扭頭,速度之快,将腦後的馬尾都甩飛,一根根烏黑發尾于是掃在他的下巴,像跳跳糖來不及感受,直接滾進喉嚨。
幸好俞舟歡自顧不暇,聽不見身後人隐忍咽口水的聲音。
清醒來得很快。
俞舟歡的目光在排名表上一路向下滑,過半數時才找到自己的名字。那一瞬,一萬只青蛙不見了,變成漫天烏鴉銜着水桶,見到她,紛紛譏笑,嘴巴張得過大,冷水便黑壓壓地潑下來。
哪裏出了錯,一整個學年,她和詹意、姜泛泛、楊宵都是穩定的前十名好學生,這一回堪比拿破侖打了場滑鐵盧之戰。
如果自己發揮再失常一些,簡直就能和範嘉傑一起住在後十名。可她沒有範嘉傑的好心态,她是無所謂第一、第二乃至第三,可她有底限,她也不是完完全全輸得起的人。
理書包的時候,俞舟歡俨然換了一個人。她也不管自己手上抓着什麽,橡皮、紅筆,都不放筆袋了,直接往大書包裏丢。
唉,難怪學校嚴令禁止早戀,她才對楊宵有了十幾天的花花腸子,就遭逢此劫。老天啊,她知道錯了,能不能出現一個天使,告訴她登分登錯了呢。她保證以後懸梁刺股,再不動情。
“沒事吧。”姜泛泛來了,她已經理好了書包,正等在俞舟歡身旁,“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找吳老師?”
差點忘了,考成這副鬼樣子,還得去找吳老師談心。可她還有什麽臉呢,作為副班長,作為吳老師挂在嘴上的才女,語文和歷史竟然剛過及格分。
“啊——”俞舟歡終于忍不住,嘟着臉憋屈出聲。
“你來了啊。”班主任吳均的情緒比她自然、穩定,仍是常年微笑的臉,“你跟我談談,你對期末考試有什麽思考嗎。”
“我……”面對老師,作為學生的俞舟歡感到天然的壓力,尤其這次她不是以好學生的身份。俞舟歡攥起了拳頭,鼓足勇氣體面地答道,“我複習得不太充分,考試的時候注意力也不夠集中。”
吳老師“嗯?”了一聲:“那你考試的時候在注意什麽呢?”
拳頭被松開,俞舟歡不敢答了。
“我雖然教語文,但我也知道秦始皇和漢武帝的區別。你看看,你怎麽會把漢武帝全部寫成秦始皇呢?”吳老師将她的答題紙抽出,指着最後一大個格子問道,“三小題,好幾百字,你沒檢查過嗎?還好批卷老師看你不容易,給了你一點辛苦分。”
俞舟歡被質問到擡不起頭,只說:“我下次一定會注意的。”她想起來了,那個考歷史的下午,她正因為前幾門考試的發揮陷入了自滿,想到期末考試說不定會比楊宵考得好,尾巴早就翹得蒙住了眼睛。
耳邊傳來吳老師的輕輕惋惜。
“對不起,吳老師。”她不喜歡辜負別人,尤其是善良的人。
“你呢,也不用這麽喪氣。你是有實力的,争取寒假回來,考出你自己的水平。”
“還有語文卷子……”她記得很牢,自己并不是只有一門考試發揮失常。
“哦,這個我跟你解釋一下。作文這件事呢,确實有一個主觀臆斷在裏面。我了解你的風格,不喜歡寫三段式的八股文。這次你的作文分數特別低,可能也是因為太标新立異了。我個人認真讀了一遍,挺認可的。可惜打分權在閱卷老師手裏,改分數也不太可能,你可以給自己把作文分數往上加二十分,再重新看看排名。”
原來如此。
可俞舟歡還是蔫蔫的。
“要不我給你媽媽打個電話,跟她也解釋一下吧。”吳老師了解她的家庭情況。她的父母在中考結束後便離婚了,剛開學的時候,吳美芳擔心俞舟歡,偷偷打電話給老師,請他多多關心俞舟歡。不過一個學期下來,他作為班主任,沒有發現俞舟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也許唯一的奇怪,就是她對父母的離婚适應得太快。
“不用了,我會跟我媽媽解釋的。”俞舟歡支出一個笑臉,盡管她比誰都清楚,這事很難。吳美芳是個只認數字的女人,才不會管什麽真實實力。但凡俞舟歡多解釋一句,吳美芳絕對會猛烈回擊:“大學校長會看你的真實實力嗎?還不是考了幾分就是幾分!”至于她親爸,那就更不要期待了。
大概又要說什麽:“女孩子本來就不如男孩子聰明,随便讀讀就好了。”說不定還要連帶着刺一句吳美芳:“你啊,非要離婚!真以為自己開了個破書店就能頂半邊天了。說到底什麽本事都沒有,連女兒都被你養壞了。”
光想想都會窒息暈倒。
她真的很讨厭自己變成父母的□□,更讨厭吳美芳被她爸爸繼續看不起。
黑板擦到一半,就看見俞舟歡耷拉着臉、挪着小步回了教室。她難得了無生機,所有東西都丢進了書包,還坐在原地發呆。
“吳均罵你啦?”楊宵也不管黑板上的水漬了,一個跨步,直接征用俞舟歡前面的座位。他的頭發快要長回開學時候的長度,毛茸茸地貼着耳朵,可俞舟歡無心欣賞。
她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
“幹嘛這麽委屈啊,這又不是水平考試,也不是高考。這些成績單很快就是廢紙一張。”
可是吳美芳和她爸為此産生的争吵不會作廢,就像那些聽着房門外的争執默默寫作業的夜晚,它們會成為她的陰影,在她害怕時變成窮追不舍的猛獸。
楊宵不會懂的,她見過他爸媽來接他放學的場景,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拜拜。”她想要起身,勉強笑着道別,楊宵卻聽出哭音。
“俞舟歡,成績真的這麽重要嗎?要不我把我的成績單給你,改成你的名字?”
“幼稚。”
“幼稚的人才會為了成績哭。”她明明沒有流淚,他卻提前将紙巾塞到她手裏。
剛接過,眼淚便不受控,如珍珠項鏈斷了線。
都怪他。
俞舟歡恨恨地扭過腦袋,一邊哭一邊想要将眼淚憋回去。再傷心,又有哪個少女想要在暗戀對象面前滿臉通紅、眼淚鼻涕混作一堆。
“別哭了嘛。”楊宵似乎毫不在意她崩潰的樣子。他趴在她的課桌上,支着腦袋,誠摯盯向她,“待會兒教導主任還要來檢查衛生,如果以為我欺負你,又讓我去剃頭怎麽辦。”
“我會跟她說,我沒事。”她吸了吸鼻子。
“你看起來很有事。”他鄭重其事,繼續勸道,“寒假上來就有摸底考試,你到時候好好考不就行了。”
“我真的不是為了成績。”
“那你是為了什麽?”
她又沉默。
“不會是因為拿不了諾貝爾文學獎吧?”楊宵想到她寫的新年願望,宏偉得古怪,又很可愛。于是他在隔了十幾天後突然鼓勵她,“這事說不準的。中國發展這麽快,萬一我們變成第一大國,他們頒獎的時候肯定要給我們中國人多一些名額,你的贏面還是很大的。要是你真的拿了獎,千萬千萬記住——茍富貴勿相忘。”
他又開始滿嘴跑火車的環節,而俞舟歡總算恢複了一些精神,瞪了他一眼。